第8章 風送輕舟江海闊 雁離秋浦水雲迢 （上）
萬里江山萬里風，天催鴻雁啟新程。
綠水青山收覽盡，高高飛過第一峰。
——秋意·雁陣南翔
東邊的天空透出一抹亮白，大山披著一身露水從睡夢中醒來，山林里百鳥齊鳴。早晨的村莊煥發著勃勃生機，大紅公雞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牆頭上，喔喔地啼叫著；鴨子在院子里不停地聒噪著，大聲告訴主人又下了幾個蛋；牆頭外，豬圈裡的肥豬也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餓了、餓了」。
10月14日，這一天對於王大富來說非同尋常，——他要進城工作了。他起得很早，母親早已把行李準備好，一床被褥、一些洗漱用品而已，放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固定好。聽說侄子要到城裡上班，王萬友就把自己的大金鹿自行車送給了侄子，有了自行車，王大富再也不用借別人的自行車了。
吃過早飯，王大富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上了那件深藍色的陳真服，他最喜歡那些金色的紐扣，前襟五粒，袖口三粒，顯得高端大氣。這件衣服是去年過春節時，母親花幾塊錢買了幅滌卡布，親手為他縫製的。這件衣服他只在大年初一穿了一次，就放進了衣櫃，今天是個好日子，他又把它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又照。
「大富，走嘍。」高志騰來了，在門口大聲喊。
王大富應了一聲，推著自行車就出了院門。呵，高志騰穿了一身西裝，精神抖擻。兩人相互看了一眼，都傻乎乎地笑了起來。兩人騎上自行車，飛快地消失在衚衕里，只剩下何田田在後面連聲喊：「慢點，慢點。」
鄉下人總是起得很早，早飯還沒有吃，已經有人出現在田間地頭，高志騰和王大富不住地跟鄉親們打著招呼，鄉親們看著他倆，腦門上都帶著些許疑問，這倆個小子馱著鋪蓋，要去哪兒？
走過崎嶇不平的山路，來到大路上，張宗強已在路口等著，看著高志騰的裝扮，不由得點點頭，再看看王大富，「嗤」的一聲笑了起來，說：「大富，你這是什麼模樣？這頭型，這衣服……唉！」
王大富特地找村裡的剃頭匠把頭髮剪短了，顯得很精神。剃頭匠當然沒什麼手藝，只是用手推剪推了幾下，力度沒有把握好，有些參差不齊，自然也沒什麼頭型可言。
高志騰說：「大富邋遢慣了，進了城，可要好好調理調理他，讓他變成倜儻小伙。」
王大富撇撇嘴，說：「那是霹靂小伙。」
三人哈哈大笑，一起喊道：「出發嘍。」跳上自行車，一路向東，朝著縣城飛奔。
從桃樹夼村到棲霞縣城有三十里路，並不算遠。不到六點半，三人已經來到太虛宮，張宗強指著長春湖畔的一片廠房，說：「這就是食品廠，新建的廠房，老氣派了。」
高志騰點點頭。養雞場就在不遠處，他每次往養雞場送雞蛋，都能看到這片工地，想不到現在已經投入使用了，而且還是食品廠的新廠房，想起顧販子的話，他笑了。
王大富張大嘴巴看著這片巨大的廠房，說：「這麼大的工廠，國家要花多少錢，要招多少工人啊。」張宗強笑著說：「比這大的工廠多的是，你要是到了煙台，非變成劉姥姥不可，不辨東南西北了。」
王大富疑惑地問：「劉姥姥是誰？」
高志騰和張忠強使勁蹬著自行車，把王大富甩在身後。
「哎！慢點，你還沒告訴我劉姥姥是誰。」王大富急忙跟上。
三人來到來食品廠門口，
望著湧入廠內的自行車大軍，王大富和高志騰目瞪口呆，問道：「廠里究竟有多少人？」
張宗強說：「食品廠是個大廠，臨時工、合同工等等加在一起，有四五百號人，效益也不錯，生產任務都排到後年了。」
三人抻著頭朝廠里張望，王大富問：「徐師傅在不在？你們沒有定個暗號？」
「什麼暗號，你以為是玩遊戲啊。」張忠強笑著說，「俺倆約好了，14號八點，北門門崗碰頭。」
一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走出來，問道：「你們找誰？」張宗強忙說：「我找鍋爐房的徐師傅。」
這時，從門衛室里走出一個胖子，不緊不慢地說：「大強，來得早啊。」
「大哥。」張宗強喊了一聲。
王大富、高志騰連忙上前說：「徐師傅好。」
徐師傅長得矮矮胖胖，圓臉膛，絡腮鬍，面帶微笑，一團和氣，說：「我給你們領了兩份招工表，你們填好，交給招工辦公室就行。」
招工表無非就是讓填上姓名、性別、年齡、住址、戶口性質、文化程度等等，王大富和高志騰很快就填好了。
徐師傅拿著招工表，領著三個年輕人，進入北門旁邊的一棟大樓，招工辦公室就在一樓，徐師傅進了辦公室，把招工表遞給了一個戴眼鏡的工作人員，說：「老付，這就是我介紹的那兩個能吃苦的農村小伙，你安排一下。」
老付推了推眼鏡，說：「本來季節工應該到冷風庫當裝卸工，不過現在車間缺人，就把你們安排到車間吧。」
徐師傅說：「你看著安排，農村小伙不怕吃苦。」
老付把招工表放進抽屜里，在一個花名冊上寫下王大富和高志騰的名字，說：「到後勤科取工作服，十一點鐘準時到芋仔車間報道。」說著，從一個抽屜里拿出兩把鑰匙，遞給徐師傅，說：「宿舍在三樓房號302。」
拿著鑰匙出了辦公樓，高志騰小聲嘀咕：「進廠就這麼簡單？」
徐師傅笑著說：「進廠簡單，工作可不簡單啊。」
高志騰忙說：「大哥，你放心，俺們庄稼人都能吃苦，絕不會丟你的臉。」王大富也跟著使勁點頭。
徐師傅鼓勵他們說：「那是，我信得過。別看你們現在是季節工，只要好好乾，就有留下來的機會。」
看到進廠的手續都已經辦完，張宗強還要上班，就告辭了，徐師傅領著王大富二人去工人宿舍。職工宿舍就在北門旁邊，並排有兩棟四層高的樓房，一棟住女職工，一棟住男職工，樓前用紅磚砌了一道牆，算是把廠區與生活區隔開。徐師傅領著王大富和高志騰上了三樓，找到了302室，宿舍門開著，裡面坐著一個年輕人。
「徐師傅。」年輕人站起身來，熱情地喊了一聲。
徐師傅說：「小李啊。上夜班嗎？」
年輕人點點頭，讓徐師傅坐下，在徐師傅的介紹下，三個年輕人就相互認識了。年輕人叫李軍，是質檢一班的班長，二十六歲了，城裡人，父母都是供銷社的職工，因為家庭住房緊張，他就住宿舍。
徐師傅說：「我的兩個小兄弟住在這裡，你不會不歡迎吧？」
李軍撓撓頭，說：「哪裡敢？」
徐師傅說：「他倆個剛來，暫時在芋仔車間鍛煉一段時間，可能要上夜班，你可別嫌吵。」
「哪會呢？我也倒班。」李軍說，「不過他倆分在芋仔車間，有些吃虧了。「
高志騰問：「為什麼？」
李軍笑著說：「靠山吃山，罐頭車間可以喝點糖水，吃點水果，芋仔車間總不能啃生芋頭啊。」
王大富說：「生芋頭我吃過，味道不太好，吃多了嗓子會過敏，發癢咳嗽。」
看著王大富認真的樣子，大家都哈哈大笑。
宿舍不大，朝北一扇窗，朝南一道門，裡面擺著四張上下床，只有兩張下鋪放了被褥，高志騰和王大富佔據了另外兩個下鋪。李軍說：「行禮可以放在上鋪上，我們這個宿舍比較特殊，上鋪不住人。」
徐師傅說：「301、302、303是班長宿舍，302還有兩個空鋪，我開了個後門，讓老付把你們安排在這裡。伙房的炊事班長王忠理就住在這個宿舍，是個忠厚老實的小夥子，你倆要好好跟他相處。」
李軍說：「廠子大，爛事多，住在班長宿舍沒有人敢欺負你們。」
出門在外不容易，生人難免會受老人欺負，連這個徐師傅都給考慮到了，高志騰心裡一暖，對徐師傅說：「真是給你添麻煩了。」
徐師傅擺擺手，說：「不麻煩。」
王大富和高志騰把行李放好，在床上鋪上被褥，徐師傅看看錶，說：「剛八點多鐘，時間還早，我領你們在廠里轉轉，熟悉一下環境。」
李軍一直送到樓下，徐師傅說：「還沒找對象？我可是等著喝你的喜酒啊。」李軍不好意思地說：「不急，不急。」
出了宿舍右轉，是一個小公園，裡面栽了很多樹，中間是個池塘，池塘里種著蓮花，水邊有假山，有涼亭，是個休閑的好地方，這時，正有人坐在涼亭里看書。徐師傅說：「這個小公園可不簡單，當時廠里還專門開了幾次討論會，建設新廠區資金緊張，一些領導認為公園可有可無，生產設施才是重中之重。不過最後還是建了起來。」
出了公園就是廠區，眼前出現一片又高又大的房子，一棟連著一棟，房門又厚又大。高志騰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房子，建這麼高這麼大？」
徐師傅說：「這是冷風庫，一座冷風庫能儲存二十萬斤貨物，一般用來儲存生產原料，蘋果啊、梨啊，還有山楂、葡萄什麼的。今年春天還儲存了二十萬斤蒜薹，元旦、春節期間對外銷售，價格能翻十幾倍，這是門好生意啊。」
高志騰聽得直咂舌頭，王大富指著一輛前面伸著兩塊長鐵板的小車子，問道：「這是什麼車啊？」
徐師傅說：「那是叉車，德國進口的，出庫、入庫都離不開它，別看它小，勁頭大著哪，是個大力士，一噸重的貨物，輕輕鬆鬆就能搬動，省不少人工呢。」
高志騰看著叉車來來回回地搬運貨物，羨慕地說：「當個叉車司機也不錯。」
徐師傅笑著說：「好好乾，機會都是爭取來的。」
一路走著，徐師傅介紹著廠里的情況，每當有人經過，就會與徐師傅打個招呼，說幾句話，這時徐師傅就會介紹一下王大富和高志騰。
過了冷風庫，就是工廠的東大門，東大門對面是一棟五層的樓房，樓房的外牆是黃色的，玻璃窗又大又明亮。徐師傅說：「這是辦公樓，廠長室、辦公室、銷售科、供應科、財務科等等，都在這樓上，頂樓是一個非常大的會議廳。這裡面的工作人員都是正式工，有很多還是國家幹部呢。」
王大富打量著這棟氣派的樓房，心中頓生敬畏。
高志騰突然問：「徐師傅，你是不是正式工？」
徐師傅自豪地說：「當然是正式工了。我父母都是工人，我是下鄉知青。」原來徐師傅是1950年生人，當年下鄉時，與當地一位農村姑娘相愛結婚。徐師傅返城后，接母親的班，進入供銷社下屬的食品廠上班，五年前調入罐頭廠。因妻子是農村戶口，徐師傅返城后，他們夫妻一直兩地分居。直到去年，工廠擴大規模，廠領導決定聘用年齡在四十歲以下、沒有正式工作的職工配偶入廠，徐師傅連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他的妻子被優先錄用，並直接轉為合同制工人。他們夫妻就租住在濱都村，日子過得幸福甜蜜。
王大富自覺身份低下，喃喃地說：「我們什麼時候能轉正啊。」
徐師傅說：「轉正機會太小了，但不一定非要轉正。能當個農民合同工也行，工齡夠了十年，就轉為合同制工人，只有成為合同制工人才有機會農轉非。不過你們眼下最要緊的是從季節工轉為長期臨時工，這樣才有機會成為農民合同工。這個過程就是熬過來的啊，不僅要努力工作，還要能堅持下來。」
徐師傅闡述著工廠的上升之道，把兩個農村小伙聽得一頭霧水，農轉非他們還聽得懂，但怎麼也弄不明白農民合同工與合同制工人有什麼區別。說著，已走過辦公樓，右前方有好大一片平地。徐師傅說：「這是原料場，什麼蘋果啊，梨啊，芋頭啊，剛進廠時，都堆放在這裡。有時直接從這裡把原料運進車間。」
與原料場一路之隔，旁邊就是生產車間。一些身穿藍色工作服的工人把一筐筐的蘋果裝上手推車，推進車間。車間里，一排排工人身穿白色的工作服，站在操作台前忙碌著。
走到原料場盡頭，徐師傅指著一棟大房子說：「這是鍋爐房，我的大本營。裡面有三台鍋爐，一台大鍋爐，給生產車間供蒸汽，兩台小鍋爐，給伙房供蒸汽，同時還給職工燒熱水，別忘了，打熱水到這裡來啊。」
這時，一股香氣傳來，旁邊就是食堂。徐師傅說：「憑票買飯，旁邊這個大屋子是餐廳。你們還沒買飯票、菜票吧？前面就是後勤科，順便把工作服一起取了。」
菜票需要花錢購買，飯票既可以用錢或糧票購買，也可以自帶糧食來換。徐師傅與會計很熟，他說：「吳會計，這倆小伙是農村的，家裡有的是糧食，就不買飯票了，先賒50斤飯票，等他們休班，回家帶些糧食還給廠里。」
吳會計跟徐師傅年齡相仿，瘦瘦的，戴著一副大眼鏡，留著兩撇八字鬍，斯斯文文的，說：「可以賒，但不能賒這麼多，一人三十斤，不過要早些還上啊。」
高志騰忙說：「那是，上夜班時，白天回家帶些糧食回來，還給廠里。」
「一個人買五塊錢的菜票就夠用一個月了。二十斤飯票，小夥子再能吃，用上一個星期不成問題。」吳會計說著，把菜票、飯票數好，遞給了王大富和高志騰。王大富沒帶錢，高志騰趕緊掏出一張大團結，遞給吳會計。
菜票和飯票是用透明塑料製作的，跟糧票大小差不多。飯票分為一兩、二兩、四兩，一兩是用來打稀飯的，四兩正好買一個饅頭；菜票分為一角和五分，五分用來買湯和素菜，一角用來買肉菜。
吳會計拿出了兩套工作服，兩雙水鞋，說：「一人一套，上班時必須穿工作服，否則扣半個月工資，情節嚴重的，予以除名，記住嘍。」
王大富和高志騰連連點頭，說：「可不敢忘了。」
出了後勤科右轉，迎面是一條很寬的大路，路上很熱鬧，有很多人在來來往往地忙碌著。
徐師傅說：「這邊是倉庫，這邊是車間，車間出了成品，經過質檢合格，貼上合格證，直接送入倉庫。」
徐師傅一邊說，一邊跟旁邊的人打招呼，開玩笑。
「到芋仔車間了。」徐師傅說，「其實我們廠只是加工半成品芋仔，把半成品賣給煙台的一家公司，由他們深加工做成成品，出口到日本。喏，這邊是兩個車間，一個車間是削芋頭的，把芋頭去皮，削成橢圓形；一個是分揀、清洗車間，清洗完畢，裝入包裝袋，送入冷庫。喏，這些房子就是冷藏庫。」
這時候，芋仔車間外已經聚集了好多工人，都是來報道的，徐師傅說：「快十一點了，我們進去找一下車間王主任，讓他安排一下工作。」三人進了車間辦公室。辦公室里只有一名工作人員，是個年輕姑娘，她看到徐師傅，連忙打招呼：「徐師傅。」
徐師傅說：「小張啊，王主任呢？」
小張說：「下車間了，現在生產任務太重，人手不夠啊。」
正說著，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白口罩、白帽子的大個子走進來。徐師傅說：「王主任，親自下車間啊。」
大個子就是芋仔車間的車間主任，兼任生產科副科長，三十齣頭，農校畢業，是廠里重點培養的年輕幹部。看到徐師傅，他摘下口罩，說：「現在科室人員全部下車間，可是這不是辦法，他們壓根就幹不了車間的活，凈添亂了。」
徐師傅指著王大富、高志騰笑著說：「別急，來生力軍了，農村來的小伙，能吃苦。」
王主任看了看王大富和高志騰，點點頭，說：「我就喜歡農村來的小夥子，踏實穩重。四班人手少，你們就分在四班吧。今天上中班，下午四點上班，半夜十二點下班。下午三點半，你們帶著工作服、水鞋，準時來車間，四班班長在這兒等你們。你們抓緊時間休息一下，晚上還要上半宿班呢。」接著王主任又吩咐小張，「十一點新工人報道、開會，也沒什麼好說的，會不開了，你馬上按照車間用工部署，給新工人分班，具體工作事項由各班班長負責。」風風火火地說完，王主任跟徐師傅說了句「我幹活去了」，就戴上口罩，又進了車間。
出了車間，徐師傅說：「我今天也是上中班，也要回家休息一會兒。你們第一天上班，下午三點半一定要準時來車間，不要遲到了。」
王大富、高志騰趕緊點點頭，與徐師傅道別。中午，兩人到伙房打飯，每人花五分菜票買了一份素菜，花八兩飯票買了兩個饅頭。饅頭蒸得又香又軟，很好吃，每人吃了兩個，覺得不太飽，也沒再買，就回宿舍了。
放下被褥，王大富躺在床上，望著明凈的玻璃窗，潔白的牆壁，心裡美滋滋的，想：「就這麼進城了？出人意料的順利啊。看來朝里有人好辦事，無論什麼年代，人際關係都是最重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