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在荒山青壟處 心隨鴻雁彩雲邊(下)

第7章 身在荒山青壟處 心隨鴻雁彩雲邊(下)

寒露這天,村委會召開了果園承包大會,村裡的老少爺們都來了,但基本都是來看熱鬧的。本來很多人信心滿滿,想承包點果園,弄點副業收入改善一下生活;可是當郝東輝宣布,承包期兩年、每畝果園每年要繳納五十塊錢的承包費時,很多人都打了退堂鼓。集體果園是什麼模樣,村民們心裡都清楚,果樹長勢一般不說,還有很多果樹都快病死了,一畝果園能有二十棵果樹就不錯了。這點果樹還都一棵棵病懨懨的,需要下力氣養樹,等養活好了,兩年承包期也到了,看不到效益。而村裡選擇在蘋果還沒有收穫的時候承包果園,也是想儘快把果園承包出去,如果果樹落了葉子,現出原形,不給個長期合同恐怕就沒人承包了。對於村委會來說,長期合同很不划算,起碼會損失不少承包費。

現在整個艾茶山的果園都按戶承包了,只有桃樹夼村還是集體管理,成為全鎮最落後的一個村,被鎮里點名批評。高耀輝第一次在全鎮的支書、村長面前丟了人,面子上已經掛不住了。

最後有六十多戶村民決定承包果園,他們在承包時也都小心翼翼,寧可少要兩分地,也要小河套果園,畢竟小河套臨近八里河,土地肥沃,果樹的長勢要比花果山好得多。王萬全也不跟他們爭,等到大夥都挑完了,他和弟弟合作一個戶頭,把剩下的三畝果園都承包了,這片果園位於花果山果園的最高處,上下四塊梯田,土地瘠薄,產量一般。

果園的承包期限寫在合同書上,總共兩年,每畝每年需向村委會繳納五十元承包費。

王萬全承包的果園偶爾有幾棵桃樹,剩下的都是蘋果樹,大大小小有二百多棵,由於地勢高,土層薄,不耐旱,果樹經常死亡,果業隊時不時地要補栽果樹,所以這片果園的果樹多是只有六七年樹齡的小樹,剛剛進入初果期,沒有什麼產量。處於盛果期的大樹不足五十棵。主要品種是小國光和青香蕉,還有十幾棵紅香蕉、金帥作為授粉樹,另外,令人高興的是還有七八棵正處於盛果期的紅富士,今年幾乎沒結幾個果子,明年一定會滿樹開花,碩果累累。

跟著郝東輝學習了近一年,王大富對果園管理已經有了一些經驗,大模大樣地在果園裡蹓躂,仔細地觀察每一棵果樹,時不時地點評一下。總的來說,這些生長著山坡薄地的果樹長勢一般,產量不會很高,山地缺乏水肥,誰也沒有辦法。

今年的蘋果還沒有採收,在茂密的樹葉下稀稀疏疏長著一些蘋果。何田田說:「郝隊長說這三畝果園今年是個小年,春天就沒有開多少花,長的蘋果更少。明年是個大年,估摸產量能翻一倍。」

王萬全摘下一個有幾個小黑點的蘋果,在衣襟上隨便擦了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邊吃邊給這片果園估產,以他的經驗,大約能下三千斤蘋果,按照去年每斤不到四毛錢的價格,約莫能賣一千多塊錢。

王大富驚喜地說:「這麼說明年產量翻倍,就能賣兩千塊多錢?咱們三家,每家能分接近一千塊啊。」

王萬全喜滋滋地說:「是啊,干一年新房就有著落了。」

由於承包的果園比較多,高有成也入了伙,高志騰也來到果園,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果樹,說:「這麼多樹,要累死幾個啊。」

王大富說:「看好了,這是搖錢樹,上面結的是金蛋子。」

高志騰翻翻眼珠子,沒有好氣地說:「你鑽錢眼裡吧。看見錢不要命了,

一年就能把你累成個小老頭。」

「庄稼人掙的就是力氣錢。」王大富說,「你說說什麼營生又輕快又賺錢?就是有這樣的營生,也輪不到咱們庄稼人啊。」

高志騰不服氣地說:「天下的好營生多了去了,只有想不到的人,沒有做不到的事。」

王大富說:「你做夢去吧。」

高志騰不屑地說:「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將來你就是那種上炕只認老婆孩的炕頭漢,出門只認三分地的地頭漢;炕頭、地頭,兩頭轉悠,吃了上一口,沒有下一口。」

王大富不服氣地說:「都改革開放了,還念叨生產隊的老黃曆。」

高志騰笑嘻嘻地說:「還有年年多一口,月月少一口。」

兩個年輕人在果園裡爭爭吵吵,高志騰心裡不痛快,無非是果園裡的活太重,他不願意干;王大富心裡高興,是因為有了果園,家裡就有了副業收入,只要管理好果園,就不用受窮了。

這天下午,王大富正在院子里剝苞米皮,聽到有人在門口扯著洪亮的嗓門大喊:「小板凳,小板凳。」

「大軍閥。」王大富興奮地喊了一聲,衝出門來。只見當街站著一條大漢,大眼睛、大嘴巴,身材魁梧,面龐黝黑;身披一件淺色風衣,腳蹬一雙尖頭漆皮鞋,理著中分頭,帶著蛤蟆鏡,肩膀頭上扛著一台錄音機。

王大富頓時愣住了,這還是好友張宗強嗎?瞪著眼珠子瞅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黑狠狠捶了張忠強一拳,說:「好小子,士別三日,鳥槍換炮啊,弄得跟街頭大哥似的。」

「得了,就你這墨水,還是別糟蹋成語了。」

張宗強嘿嘿一笑,按下錄音機的開關,一陣高亢的歌曲響起:「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處顯身手,顯身手。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張忠強也隨著音樂搖擺起來,惹得經過這裡的村民紛紛駐足觀望。年輕人扛著錄音機,放著音樂,像瘋了一樣在街頭又唱又跳,庄稼人從來沒見過。

看著張忠強哆哆嗦嗦的樣子,王大富說:「行了,別在這鬧洋相了,快進屋。」

把自行車推進院子里,張忠強從車筐里拿出兩個網兜,說,「好長時間沒見面了,今天聚一聚,來兩盅。」

兩人進了屋,在馬紮上坐下,張宗強從一個網兜里拿出兩瓶酒,幾個水果罐頭,說:「這是剛出廠的水果罐頭,用今秋的水果做的,新鮮著哪。喏,這兩個是黃桃的,這兩個是葡萄的。」

王大富小心翼翼地捧起罐頭,仔細端詳著,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美的食物。葡萄去了皮,如一粒粒晶瑩的瑪瑙,黃桃削成兩半,黃燦燦的,閃著金光,這哪裡是食物,簡直就是精美的藝術品啊!特別是罐頭瓶,用透明玻璃製作,瓶身高高的,呈圓柱狀,比起常見的大肚子罐頭瓶,顯得又美觀又精緻。

王大富說:「這罐頭瓶做得漂亮,能不能多弄兩個,山貴前幾天還吵著要水杯呢。」

張宗強說:「你把罐頭吃了,不就行了,怎麼死心眼呢。」

王大富摸著後腦勺,說:「這麼好看的東西,怎麼捨得吃。」

張宗強不以為然地說:「這不過是棲霞食品加工廠生產的普通水果罐頭罷了,這點東西就把你看傻了?板凳啊,呆在村裡可真不行,還是要進城長見識啊。人家城裡人誰稀罕這破罐頭瓶。」

王大富熱切地望著張宗強,說:「你進城都有一年了吧,有沒有什麼門路,幫俺介紹一下,把俺也弄進城。」

張宗強沒有接王大富的話頭,問道:「大蔥白也沒進城吧?」

王大富說:「沒有,他跟俺一樣,都急死了。前些日子他跑到城裡去找工作,可是哪家工廠不擠破門,而且只招非農業人口,咱農村人沒個門路,進不去啊。」

張宗強憨然一笑,說:「那是他沒找對地方,俺可聽說有工廠正在招工呢。」

「真的?」王大富一把抓住張宗強的衣襟,瞪大眼睛喊著。

「激動什麼,把手拿開,俺這風衣剛買的,挺貴的,別扯壞了。」張宗強裝作生氣的樣子,把王大富推開,說,「大男人之間拉拉扯扯的,太不像話了。」

「嘿,大軍閥,你吊起俺的胃口來了。快說說看,什麼單位?」王大富有點等不及了。

張宗強慢吞吞地說:「你把大蔥白找來,咱們邊哈邊說。」

「好嘞。」王大富興奮地跳出門去,一溜煙往高家跑去,不一會兒,就和高志騰一起回來了。

「大軍閥來啦。」高志騰已聽王大富說了個大概,所以也是一臉興奮。

「大蔥白,就差你了,咱們今兒高興,哈個一醉方休。」

王大富拿來三隻酒盅,三雙筷子,端出一盤炒花生,一盤鹹菜,

說:「俺爹媽不在家,到果園幫村裡下蘋果去了,咱們湊合一下。」

張宗強又從另一個網兜里拿出兩包東西,打開一看,嗬,一包是燒雞,一包是油炸小麻花。

王大富搓著手說:「大軍閥,太豐盛了點吧,讓你破費了。」

張宗強說:「都是好兄弟,客氣什麼。」

高志騰說:「對,兄弟之間有什麼好客氣的,有酒有肉,咱們哈個痛快。」

張宗強拿起一瓶酒,用牙把瓶蓋起開,把三隻酒盅都倒滿酒,說:「來,兄弟們好久沒在一起聚了,先幹了這杯。」

三人把酒杯舉起一碰,一飲而盡。

張宗強放下酒盅,說:「俺這次回家,休班是其次,主要是帶個好消息給你倆。」

張宗強言歸正傳了,高志騰、王大富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緊張地聽著。

「俺表哥的老婆,也就是俺表嫂,她有個堂兄在食品廠上班,在鍋爐房燒鍋爐,是個正式工,大家都叫他徐師傅。前幾天,俺和表哥到食品廠玩,其實就是去蹭個飯,哈個酒。他告訴俺,他們廠現在非常紅火,外地客戶都排著隊訂購罐頭,生產計劃都排到了一年以後,生產任務繁重,需要三班倒,可工廠人手不夠,經上級批准,決定面向社會公開招聘一百名季節工。」

「這食品廠條件怎麼樣啊。」高志騰問。

「廠里有宿舍,有食堂,一個月可能有四五十塊的收入。」張宗強繼續說。

「四五十塊?」王大富驚嘆一聲,他全家忙活一年,收入也不過一兩百塊而已。

「加上夜班費,就更多了。」張宗強補充道。

「招工有什麼要求沒有,別又是只招非農業人口。」

工廠只招非農業人口,一紙戶口,無數次地粉碎了農村青年達到進城夢。

「季節工主要面向農村青年招工。」張宗強說,「沒有戶口限制,千真萬確。年齡十八到二十六歲,未婚,初中以上文化,就這幾點要求,戶口不限。」

「太好了。」王大富與高志騰伸出手掌,相互一拍,「那什麼時候開始招工?咱們得抓緊啊。」

「這個月14號,招滿為止。」張宗強話音剛落,王大富已飛一般竄進屋裡,看了看牆上的月曆,馬上又跑回來,說:「今天已經12號了。」

「俺知道。」張宗強說,「看把你急得,火燒火燎的,喊都喊不住,俺來送信,能耽誤事嗎?」

高志騰舉起酒杯,對張宗強說:「兄弟情深啊。有這樣的好消息,二哥首先想到俺倆,沒說的,敬你一杯。」

張宗強哈了一口酒,說:「俺當時跟徐大哥說,俺有兩個好兄弟想進城,能不能去食品廠。他說行,不過要趁早,最好20號那天就去,他在廠門口等著。儘管在戶口上沒有什麼限制,但他還是有顧慮,囑咐俺帶兩個人就行了,帶多了,怕辦不成,面子上過不去。」

高志騰與王大富對望一眼,說:「太好了,有熟人好辦事。以後在廠里就靠徐師傅了。」

「那沒問題,俺表嫂的哥哥,就是咱們的哥哥,不是外人,以後大家都是兄弟。」張宗強說,「俺天天盼你倆進城,你倆進了城,俺就有伴了。」

高志騰若有所思,說:「大軍閥,你說季節工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過了忙時候,還要捲鋪蓋回家?」

張宗強點點頭,說:「忙季一過,季節工確實要回家,不過這個食品廠的情況有點不同。說不定就有留下的機會。」

「別咽一口吐一口。」王大富說,「怎麼樣才能留在廠里?」

張宗強說:「現在食品廠的罐頭銷路太好了,為了擴大產能,在城北長春湖邊建設了新廠房,新廠剛剛投產,肯定要招收很多工人,你們好好乾,說不定會優先錄用。」

高志騰說:「到時候只招收城鎮居民怎麼辦?」

張宗強說:「那能怎麼辦?涼拌唄。」

眼見進城工作的機會就在眼前,王大富可不想錯過了,說:「總要想個辦法不是?」

張宗強說:「走一步看一步唄,你們好好乾,俺讓徐大哥看著點,只要有機會,就一定有咱們的份兒。」

王大富嘿嘿笑著,說:「這麼說,俺也有機會成為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了。」

「吃不到商品糧,頂多混個農民合同工。」張宗強說,「現在農民進城工作,只能當合同工,不能轉為正式工,沒有政策啊。」

高志騰問道:「大軍閥,你說農民合同工是什麼意思。」

張宗強說:「單位跟農民簽訂合同,農民就成了單位的合同工,不轉戶口,糧食自理。其他待遇跟正式工差不多,只要沒有什麼意外,可以在單位干一輩子,退休后單位還發退休金。」

高志騰和王大富都知道,正式工就是通常大家說的公家人,以前他們想當然地以為農民合同工就是公家人,現在看來還隔著十萬八千里呢,不遷戶口,不管糧食,農民合同工就是能有個工作,掙個工資。

王大富哈了口酒,說:「庄稼人能還想幹什麼?能有個穩定的工作,掙點工資,也是燒高香了。」

高志騰問:「大軍閥,你現在是農民合同工嗎?」

「俺當然是合同工。」張宗強得意地說,「不過一旦有轉正指標,俺馬上就能農轉非。」

農轉非就是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戶口,農民變成城市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戶口從農村遷到城市,標誌著一個農民徹底跳出了窮山溝,箇中滋味,用揚眉吐氣、光宗耀祖這樣的字眼都不足以形容。

王大富一臉艷羨,問:「當個農民合同工也挺好。」

張宗強說:「還是比正式工差不少,正式工待遇要好很多,不過都是鐵飯碗,是有工作的人,是踏踏實實的城裡人,這才是關鍵。」

高志騰有些遲疑,說:「大軍閥,在城裡干幾個月再回家,俺丟不起這個人啊。」他高中畢業,父親是村幹部,還是鎮裡帶頭致富的典型,可以說,他家是艾茶山有名的先進戶,一舉一動受到高度關注,他一旦進城上班,必然會傳遍艾茶山,這種情況下,他再灰溜溜地回來,說閑話的人肯定不會少,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張宗強說:「其實,一般工廠是不招季節工的,都是招臨時工,俺們廠就有不少臨時工。臨時工可以像合同工、正式工一樣,一直在單位上班,只是乾的活要苦一些,累一些。而且只要不犯錯誤,臨時工就有成為合同工的希望。」

高志騰嘆了口氣,說:「臨時工,合同工,農轉非,一層層地彎彎繞繞,庄稼人要進城工作真不容易啊。」

張宗強拍拍他的肩膀,說:「別泄氣,說不定咱們表現好,被食品廠看中,轉成臨時工,這樣就不用回家丟人了。」

王大富大體有些明白了,食品廠雖然招的是季節工,但還是有機會留在廠里。只要表現好,就有可能成為臨時工,而臨時工表現得好,就能轉為合同工。成為合同工,就跟正式工一樣,真正成為城裡人了。他暗下決心,一定好好乾,爭取留在廠里,將來成為合同工。

高志騰也明白了,只是搖搖頭,說:「怎麼這麼麻煩,為了這個農民合同工,怕是要熬白了頭啊。」

「人嘛,可不都是熬出來的。」張宗強不知道在搬用那個長輩的話,老氣橫秋地說,「不著急,慢慢總會熬出頭的,多年的媳婦不也能熬成婆嗎?」

「來,咱們干一個。」王大富舉起酒杯,「咱可不是偷懶耍滑的人,到了工廠一定好好乾,絕對不會丟徐師傅和桃樹夼老少爺們的臉。」

聽到「桃樹夼的老少爺們」這幾個字,張宗強臉色有些嚴肅,說:「有個事你們千萬記住,如果有鄉親問你們怎麼到城裡工作的,你們就說自己找的門路,千萬別提俺。」

王大富和高志騰點點頭,說:「明白。」

張瓦刀是艾茶山的名人,在每個村子都有關係很好的朋友,如果張忠強給王大富、高志騰介紹工作的事被別人知道了,肯定會遭人埋怨,說張瓦刀不夠意思,這麼大的事都不打個招呼。

進城的事說完,三人推杯換盞,繼續哈著酒,說著城裡鄉下的一些趣事。張宗強還送給高志騰一副蛤蟆鏡,高志騰戴上,還真符合他的氣質,洋氣十足。

「你倆別只吃花生鹹菜,這雞烤得最嫩了,是在南小街那個燒雞鋪買的,新上的烤爐,比燒雞好吃。還有這麻花,是飲食服務公司的馬大師傅親手炸的,吃起來咯嘣脆響,又香又甜。」張宗強不斷招呼著吃雞,吃麻花,高志騰、王大富仍是只吃鹹菜,陪著笑,說:「大軍閥,你吃,你吃。你看,你也是一直在啃蘿蔔,你挑那蘿蔔不好,都糠了。」

張宗強說:「俺在城裡天天吃,都吃夠了,你們吃。這麼一整隻雞,不會吃是吧,俺給你們撕開。」說著,就要去拿那隻金黃流油烤雞。高志騰忙說:「別,別。」

張宗強笑嘻嘻地把手縮回來,問:「你又有什麼說道?」

高志騰說:「俺中午吃得飽,不餓,俺想這好吃的還是留著,給上學的弟弟妹妹嘗嘗。」

張宗強一付恍然大悟的樣子,笑著說:「想不到啊,你高志騰一個獨生子,還能有這份心。你說得沒錯,給秋榮和山貴留著。」

說話間,王山貴和王秋榮就放學回家了,王秋榮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王山貴大聲嚷嚷著:「山貓子就是手腳賤,看到小妹腳上的白球鞋,說白色不好看,黑色好看,在鞋上踩了兩腳。」

大家一看王秋榮的腳,白生生的球鞋赫然有兩個黑乎乎的腳印,王秋榮心疼白球鞋,哇哇哭呢。

王山貴又說:「俺見小妹哭了,一腳把山貓子揣河裡了,他的鞋和褲子全濕了,沒揍他二烏眼,算他走運。」說到這裡,王秋榮哭得更厲害了。

王大富隨口說:「沒事,等你大姐放學,給你刷刷。」高志騰拍了拍他的腦門,說:「喂,春華在煙台上學。」王大富摸摸腦袋,說:「俺老想著大妹還在家裡呢。」

張宗強對王秋榮說:「二貓子掉河裡,你是不是怕她媽來找飢荒?」王秋榮點點頭。張宗強說:「二貓子他媽真來找飢荒,你就讓她給你刷鞋,反正二貓子的鞋只是濕了,晾乾就行了。」

王秋榮歪著腦袋想了想,說:「好啊。讓六嬸子給俺刷鞋。」二貓子的父親就是山草驢,排行老六,平時總是擺出一付兇巴巴的模樣,孩子們看到他都躲著走。

王大富撕下一條燒雞腿,把雞腿給了王秋榮,雞爪給了王山貴,兩個小傢伙狼吞虎咽地吃著,王山貴不停地說真鮮,王秋榮指著麻花,說:「這紅辮子真好看,是酥餜嗎?」

王大富看到弟弟妹妹吃得高興,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張宗強充滿豪氣地說:「哥們,等進了城,有了工作,掙了工資,就有錢給他們買好吃的了,他們想吃什麼,咱就給他們買什麼,好不好?」王大富心氣一豪,說:「好,他們想吃什麼,咱就買什麼。」

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不覺間,兩瓶白酒已經見底,三人都已有些醉意。

高志騰說:「二哥,今晚到俺家住一宿,明天咱們爬艾茶山,泡溫泉,好不好?」

張宗強拍拍手,說:「好啊。好久沒去愛泉洗個熱水澡了。」

這時,王山貴吃完雞爪子,盯著桌子上的錄音機,問:「這個是什麼?馬二蹶子家就有這麼一個稀罕玩意兒,叫收錄機。」

張忠強說:「你還挺有見識。」

王山貴得意地說:「能不能聽響?馬二家的收錄機要放上一盤錄音磁帶,才能聽歌。」

張忠強指著開關鍵,說:「摁一下試試。」

王山貴小心翼翼地摁下了錄音機的開關,神情比點炮仗都凝重。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風霜雪雨搏激流,歷盡苦難痴心不改,少年壯志不言愁……」

錄音機打開,磁帶轉動,又響起了電視連續劇《便衣警察》的主題曲,高志騰和王大富情不自禁地跟著一起唱了起來。他們就是歷經風雨的少年,心懷壯志,永不言愁。

晚上,王大富把進城的事說給父母聽,父母都很高興。

何田田有些顧慮,說:「大強說只是去當個季節工,怕是干不長遠啊。」

王萬全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說:「大富,這可能是你唯一的進城機會,你可一定要抓住了,別再混回來。」

王大富說:「只要能進城,俺就一定好好乾,俺就不信,工廠還不喜歡能幹活、肯吃苦的人?」

何田田看著兒子堅毅的臉龐,說:「大富啊,要是你真的能進城工作,咱家就寬裕了。唉,你說你窩在家裡這幾年,一分錢也沒掙著,這窮山溝里哪有賺錢的地方啊。」

何田田怕兒子有壓力,說:「大富啊,媽也不求你轉正,只要你能從城裡領個媳婦回來,媽就心滿意足了。」

父母的期盼,王大富一一記在心裡。

艾茶山的北面是蓬萊仙境,南面有祖師丘處機留下的道教聖地太虛觀、長春湖,與嶗山、昆嵛山並稱膠東三大仙山,與蓬萊閣、蓬萊仙島(廟島群島)、徐福傳說一起鑄就了膠東半島的神仙文化。

登上艾茶山主峰靈艾頂,向北眺望能夠看到渤海的滾滾浪濤,向南俯視能夠領略到太虛宮的氤氳仙氣。艾茶山最著名的自然景觀就是愛泉,沸湯噴涌,攜帶著億萬年的古老氣息,記錄了古往今來的傳奇故事;艾茶山最著名的植物就是靈艾,漫山遍野,汲取著億萬年的靈秀氣息,孕育了美麗動人的神仙文化。有詩為證:觀潮蓬海蜃樓空,聽道太虛天眼明。溫泉未可度長生,艾草卻能通性靈。

早晨,天剛放亮,王大富和高志騰、張宗強吃過早飯,就往艾茶山進發。遠望艾茶山主峰,山體青蒼,直上雲天,丘祖用「一朵黑雲寒」來描寫靈艾頂,恰如其分。三人一路向北,走幾里山路,就到了牛頭山,老遠便聽到轟隆隆的流水聲,如擊鼓,如鐘鳴。走到近前,只見峽谷的峭壁上,一道瀑布飛瀉而下,騰起陣陣水霧,在朝陽的映射下,幻化出一道美麗的彩虹,這就是艾茶山有名的牛耳瀑布。瀑布下盪著一潭綠水,三人蹲在潭邊,挽起袖子,掬起一捧清水,喝上一口,還是甘甜清冽,還是小時候的味道。這裡是他們兒時的樂園,每當雨後天晴,便會跟夥伴們一起到這裡看瀑布,喝泉水。

王大富說:「留著肚子,別哈飽了,上面的仙井才是瓊漿玉液。」

三人沿著峽谷繼續上行,一路上儘是裸露的石頭,石縫裡長滿了雜草,夾雜著一叢叢野菊,盛開著白色、黃色的花朵,不時有一隻螞蚱從草叢裡蹦出,又淹沒在草叢裡。走著走著,迎面看到一塊平坦的巨石,旁邊一塊石頭上刻著三個字,隱約可以看清是「點將台」三個字。點將台也是他們兒時的樂園,此處視野開闊,山風浩蕩,松柏青翠,傳說當年唐二主東征時曾在此調兵遣將。

點將台是王大富最喜歡的一處所在,他平時喜歡聽單田芳的評書《隋唐演義》,山東好漢秦叔寶是他最景仰的英雄,對於李世民東征的傳說,他深信不疑。每次站到點將台上,遙想唐王李世民的颯爽英姿,聽萬壑松濤,看風起雲湧,他都會禁不住熱血沸騰。每當這時,他就會對著大山大喊:「秦叔寶、尉遲恭何在?」大山聽懂了他的話,捲起陣陣雄壯的松濤作答。

這時,張宗強跳到點將台上,也學著王大富的模樣,說道:「俺乃唐王李世民,王大富、高志騰何在?」

王大富、高志騰抱拳道:「末將在。」

張宗強又說:「命你二人各帶五千人馬,三更造飯,五更出發,在蓬萊登船,向遼東進發。不得有誤!」

王大富、高志騰說聲「末將得令」,早已忍不住笑了起來。

張忠強說:「大蔥白,多往遠處看看,你家就你一根獨苗,往遠處看看,多子多福。」從點將台眺望遠處的山頭,能看到一大一小兩塊突兀的石頭相對聳立,叫做觀音送子。據說在石頭下虔誠禱告,能夠感動觀音,送來孝子賢孫。

高志騰說:「那你就多看兩眼吧。」

張忠強說:「俺都在觀音面前禱告過了,應該有用。」

轉過點將台,爬上一處山頭,就是西天台了。山上巨石嶙峋,一叢叢野杜鵑從石縫裡長出,結著一粒粒紅彤彤的果實。有三塊巨大的岩石擠在一起,巋然屹立,就是著名的擂鼓台了。傳說李世民在艾茶山調兵遣將時,就在此處推石擂鼓,以振士氣。可是這三塊石頭塊塊重逾千鈞,怎麼能敲得響呢?原來這三塊巨石是天然形成,盡得天地造化之功,兩側的兩塊巨石固定不動,中間一塊較小的巨石底部有個支點,人工搖動中間那塊巨石,左右晃動,與兩邊巨石相撞,就會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山谷回應,鼓聲四起,自然就產生了撼人心魄的效果。

「一聲鼓響傳千里,道是征東天子來。揮師渡海遼東去,留下迷蹤萬古猜。」艾茶山上多有與唐太宗有關的遺迹。而膠東半島也流傳著唐二主御駕東征經過膠東半島的各種傳說,一座座古老的村莊,一處處斑駁的遺迹,默默訴說著一代明君縱橫天下的英雄故事。

三人擂了一會兒鼓,繼續向山頂攀登。

接近靈艾頂,四周都是萬丈懸崖,山勢異常險惡,三人摸索著石縫,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著,終於爬上了山頂,俯視群山,已在腳下。四處眺望,青山綠水,盡收眼底;極目向北,朦朦朧朧能夠看到蓬萊縣城的輪廓,低頭向南,長春湖如一面明鏡鑲嵌在群山之間;一座座小山村隱藏在斑斕的山谷里,紅瓦白牆,炊煙裊裊,宛如童話里的世界。長在艾茶山的懷抱里,王大富自然沒少登上靈艾頂,站在這裡,能夠看到的景色就是他對外部世界的所有想象。

領略著絕頂風光,張宗強略帶遺憾地說:「拿著俺舅的照相機就好了。」王大富撇撇嘴,說:「下次吧。」

此時山頂紅旗招展,擠滿了學生,原來是棲霞高級職業學校的學生來艾茶山秋遊。張宗強說:「俺表妹水仙也來了。」向人群中揮手喊道:「水仙,水仙。」人群中跑出一個穿著紅色運動服的女孩,蹦蹦跳跳地來到張宗強面前,說:「二哥,你也來啦。」

「是啊,今天休班,約了幾個好兄弟來爬山。」張宗強說著,就把高志騰、王大富介紹了一下。

水仙今年十八歲,正在讀高三,她靦腆地跟王大富、高志騰打過招呼,俏立在張宗強身身邊,臉色微紅,神情忸怩,帶著一點羞怯,帶著一點青澀;長風吹過,捲起她滿頭長發,王大富不由看呆了。

這時,有人說道:「同學們,秋高氣爽,山長水遠,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咱們就在靈艾頂上,笑對藍天白雲,高歌一曲,來抒發咱們的雄心壯志,好不好?」

「好!好!」大家一齊鼓掌,高聲叫好。

「唱什麼歌?唱國歌嗎?」

大家正商量著,帶隊的老師站到一塊大石頭上,說,「俺看今天登山的都是年輕人,今天在艾茶山頂相會,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們,咱們合唱一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當做紀念,大家說好不好?」

於是就在這大山絕頂,伴隨著浩浩長風,幾十名年輕人放聲歌唱。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盪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啊,親愛的朋友們,美妙的春光屬於誰?屬於俺,屬於你,屬於咱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這是一首節奏明朗歡快、感染力極強的歌曲,由張枚同先生作詞,谷建芬老師作曲,歌曲表達了年輕人對未來的無限嚮往與憧憬,展現了八十年代新青年奮發圖強的精神面貌,充滿了實現自我、建設祖國的英雄豪氣。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最不缺的就是精神和夢想。伴隨著歌聲,大家已經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一行雁陣從頭頂飛過,鴻雁發出聲聲長鳴,仿若前進的號角。高志騰和王大富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飛身躍到一塊巨石上,對著蒼莽的大山大聲呼喊:「我要進城!我要進城!」他倆吐露了大夥的心聲,山上所有的年輕人一齊吶喊起來:「我要進城!我要進城!」群山迴響,氣壯山河!

青山巍巍,白雲悠悠,這是青春的吶喊,這是時代的音符。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風起雲湧的時代,是英雄輩出的時代,古老的中華大地正經歷著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社會變革——改革開放;改革開放的滾滾洪流把無數農民帶進城市,在城市裡,他們辛勤地工作,奉獻著熱血和青春,迅速改變著中華大地的落後面貌,書寫了中國發展史上最為波瀾壯闊的篇章。有詩為證:

一聲吼,天地任我走。

青春的熱血,澎湃在心頭;

遠方在呼喚,快步莫停留。

幸運你和我,時代大奔流;

追逐著夢想,勇立在潮頭。

一聲吼,四海任我游。

跋涉在路上,有樂也有憂;

成功的喜悅,失敗的傷愁。

征途多險阻,立志貴長久;

追逐著夢想,勇立在潮頭。

一聲吼,江山任我綉。

天塹變通途,平地起高樓;

藍鯨下深洋,太空飛神舟。

人生要拼搏,未來靠奮鬥;

追逐著夢想,勇立在潮頭。

飽覽絕頂風光之後,張宗強三人就要下山泡溫泉,與水仙道別。水仙甜甜地一笑,揮了揮手,山風又一次吹起她的一頭秀髮,王大富又看呆了,神情有些恍惚,走路有些歪歪斜斜。張宗強趕緊提醒:「大富,走穩當些。」在這麼多人面前,他不能叫外號。

三人從東坡下山。下了一丈坪,行不多遠,就是三清觀,丘祖曾經在此修行。聽著觀里傳出的悠悠鐘聲,高志騰說:「什麼時候咱也當個道士,清修幾年,說不定也能修鍊成仙。」

張宗強說:「要出家也不能在這窮山溝出家,到太虛宮去啊,離城市更近。」

一路走下來,坐石觀雲、仙井、插旗頂、皇姑庵,一個個傳說,一處處景點,默默地訴說著艾茶山的千年滄桑。

不覺已到山下,山坡上的那座小山村就是有著千年歷史的艾山湯村,前面不遠就是愛泉,大家已依稀聽到淙淙泉聲。

艾茶山溫泉為何又名愛泉呢?相傳唐天寶年間,安祿山叛亂,明皇逃往四川,在馬嵬驛遭遇兵變,官兵請求處死楊貴妃。「六軍不發無奈何」,明皇假意應允,讓侍女替死,而貴妃則扮作道士出逃,在侍衛的護送下,輾轉數千里,來到膠東。行至艾茶山,人困馬乏,借宿道觀。觀中有一湯池,溫泉汩汩,貴妃在此沐浴,心有所感,作詩一首以念明皇:「三郎做羽衣,玉奴舞霓裳。遙望華清池,相思夢裡長。」溫泉氤氳,心意迷離,此情此景一如華清池初見,霓裳羽衣,猶在眼前,艾茶山萬年不息的溫泉成為貴妃思念明皇的最後見證,後人因而稱艾茶山溫泉為愛泉。有詩為證:深藏山谷少人知,曾做華清第二池。太真浴罷千年事,三疊峰頭雲帽低。

《棲霞縣誌》記載:「艾山東麓,出如沸湯,澡可療疾。」自唐朝鑿石為湯以來,艾茶山一直有溫泉池。清朝道人周村募化,在艾茶山建房六間,分官湯、民湯和女湯。解放后,建起了療養院、醫院等設施,愛泉已成為一處休閑旅遊、修心養性的福地。

溫熱的泉水帶著一股硫磺味,這水可是出自兩千米的地下,曾與岩漿為伴。泉水一掃登山帶來的疲憊,王大富舒舒服服泡在熱水裡,水氣氳氤中,感到如夢如幻,他的心境也如這蒸騰的水汽,變得飄忽起來。他似乎看到,自己已成為一名工人,穿著整齊的工作服,在工廠里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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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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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身在荒山青壟處 心隨鴻雁彩雲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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