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沒穿洛麗塔
十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李哲和王曉珂在黃昏時分來到了清醒bar。酒吧里多了許多中年人,李哲問了問韓超,才知道這些都是來接孩子放學的家長。
隨著雙減政策的不斷落實,大部分課外補習班都停開了,但是升學壓力並沒有隨之消失,於是,那些臨近畢業的中小學生開始在學校內集中上課,這當然也包括了周末的一部分時間。按照慣例,這一切都遵循自願原則,李哲也明白,這種事沒人不自願。
他上中學的時候,不知道自願參與了多少次班主任開辦的補習班。
李哲環顧一周,這些中年人大抵都坐在吧台,那裡的椅子顯然不太夠,有些家長只能站著喝一杯,一邊喝一邊跟身邊的人分享教育孩子的方法。
草木有水和陽光就能生長,月亮會牽引潮汐變動。
人類,真是一種反自然的生物。
李哲心裡嘀咕著,目光繼續掃動,屬於他的那個角落空著,這讓他心滿意足,除此之外,今天好像多了一些灰心喪氣的同齡人,看起來還挺眼熟。
隨著雙減的不斷深入,那些代課老師正式失去了自己的工作,他們之中有些轉去教編程、畫畫,有些只能重新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
在嘆氣和抱怨聲中,李哲和王曉珂在那個熟悉的角落坐了下來。
「你看起來有點累,這周忙什麼了?」
「你還說我,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兩人探著身子看著對方的臉,他們看起來都有些憔悴。
「老實交代,都幹什麼去了。」
王曉珂湊到李哲身邊,手掐起了李哲胳膊上的一層皮。
「疼疼疼。」
他嗷嗷叫了起來,韓超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年頭來喝酒的人大都一臉愁容,像李哲和王曉珂這樣歡喜的情侶可是很少見了。
「我還能幹嘛啊,在家裡寫小說呢,快結尾了,不太好寫。」
那邊的李哲揉著自己的胳膊跟王曉珂解釋著,她看起來瘦瘦小小,可這一掐卻是讓李哲的胳膊上紅了一大片。
「你都沒告訴我在寫新小說,快給我看看。」
「啊別急別急,我不習慣連載。」
「小氣。」
「個人習慣。」
「明明就是小氣。」
李哲一把摟住了王曉珂,讓她老老實實地靠在自己的懷裡。
他很難做到連載,必須要等到整篇完成後,才能從頭開始思考。這和他的寫法有關,他會設定很詳細的背景,確立明確的人物,但是他沒有情節。雖然這已經是他的第五本書,可他對於情節這個概念依舊相當模糊。
情節會在特定的環境里自然地由那些人延展出來。
這是李哲的理念。
他對於自己的故事只有一個模糊的框架,一切還是要遵從小說內的人物。所以他需要等故事講完后修改很多細節。
對他來說,故事是假的,小說本質上還是在寫人。如果失去了人的概念,那乾脆別寫,不如去寫點新聞稿。
「想什麼呢?」
王曉珂抻了抻身子,讓自己的額頭蹭過李哲的下巴,她喜歡他細密的胡茬。
「沒什麼。」
李哲抓了抓王曉珂的屁股,卻突然摸到了什麼。
「什麼東西?」
那感覺像一張塑料紙。
「哎呀,我都給忘了。」王曉珂下意識地伸手,腦袋正好撞在李哲的下巴上。
「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
李哲鬆開了王曉珂。
「淘了好久才買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王曉珂把東西拿了出來,是一張紋身貼,圖案是木槿。
「喜歡嗎?正好可以貼在你的手腕上。」
王曉珂抓過李哲手腕,在上面比劃了一下。
李哲低頭看了一眼,卻說:「你……最近在忙什麼?」
她手上有傷口,而且皮膚比以前粗糙了很多。
「沒…沒忙什麼。」
王曉珂目光閃躲,「你要不快貼上試試,看起來挺合適的。」
「曉珂?」
「啊?」
兩人之間安靜了下來。
「那個,你不是快過生日了嘛,我就去打了份工。」
「然後就……不小心把手划傷了。」
王曉珂沉默片刻,然後小聲嘀咕著。
「白痴。」李哲拍了拍她的腦袋,「你不是送過我東西了么,喏,我一直都戴著。」李哲撩起衣袖,露出那塊卡西歐。那玩意真的很不適合他,他手腕纖細,而那塊卡西歐粗糲厚重,充滿運動風格,看起來實在有些突兀。
「你不是還有一隻手么。」
「你還挺貪心。」
「那當然。」王曉珂扯了扯他的臉。
「說認真的,你現在沒必要去做那種事。」李哲抓住了王曉珂調皮的小手,「你現在應該多去挖掘自己的興趣,還有準備專升本的考試,你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好嚴厲。」
李哲撓了撓頭,「我是挺嚴厲的,在我身邊會壓力很大。」
「是我自作自受嘍!」王曉珂撇了撇嘴。
她應該能理解我在說什麼。
李哲看著她。
不要讓自己的人生因為遇見某個人才完整,也不要做彌補他人殘缺的邊角料。
讓自己完整,然後出於欣賞、尊敬和愛慕,選擇從孤立的浮島變成大陸。
要理直氣壯,滿懷驕傲地站在愛人的身邊。
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知道啦,我不會耽誤的。」王曉珂撇撇嘴,在學生時代,她認識不到生活的全貌,尤其是格外殘忍的那一部分。
「知道就好。」
李哲說著從她的手裡接過紋身貼,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劃了一下,看起來效果還不錯,它的確能遮住他右手右手腕上的疤痕,而且很美觀,也符合他個人的性格。
「好想快點開始工作啊……」
王曉珂在那邊長長地嘆了口氣,經濟上的不獨立讓她所有事都要小心翼翼,包括如何向自己的愛人表達愛意。
「你只是說說而已。」
「沒人會喜歡上班的,尤其是在這個地方。」
李哲開了瓶啤酒,今天韓超很忙,還沒顧得上他們。
在這個縣城裡,正常給員工交納五險一金並且雙休的企業幾乎沒有,工作時長也幾乎超過了每日八小時的限制,而且工作內容極其複雜,一個人身兼數職也是常態。至於薪酬,五千到八千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而這裡的油價,已經快飆升到八塊了。
要說這裡是一潭死水明顯是不恰當的,地下賭局和催收公司的活力日益旺盛,法院的法拍房、法拍車一天比一天多,每天都有人從人間蒸發,原因大抵是數不清的欠款和越逼越狠的催收公司。
工作?
飯局上的小姑娘是越來越好看,男領導講露骨笑話的水平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小夥子身上永遠有嗆人的煙味,因為只有那個時候他們才算得上呼吸。無盡的騷擾和苛責,無端的暴戾和辱罵,這是工作的贈品。
莊園不屬於奴隸。
但莊園的糞便永遠屬於。
這就是城市,對於普通青年來說,它是一台霓虹閃爍的絞肉機,對於上**英來說,它是五光十色的遊樂場。
慾望構成了它永恆的發條,讓它永遠馬力十足地運轉。
總之,沒人會喜歡工作的。
「沒辦法啊,誰讓我是學生呢。」
「錢的事,我會幫你的。」
「這樣好嗎?」
「沒什麼不好的。」
見過庄雪之後,李哲腦海里的某個部分鬆動了。他以前只覺得錢是充滿無恥的工具,但現在他意識到錢也有積極作用,至少,它可以保護王曉珂的這雙手。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陷入了沉默,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初見,劉欣注意到了錢,王曉珂注意到了他。
有人看到了六便士,有人看見了月亮。
但這不是個選擇題。
還可以透過錢眼去看月亮,只是這比較難。
李哲很慶幸自己的耐心,以及過往的那些經歷為他培養出的敏銳。他沒錯過王曉珂,也未曾有過半點敷衍。
「想什麼呢?」
懷裡的王曉珂溫順得像只小貓。
「想到一件好事。」
「什麼好事?」
李哲低頭,然後很用力,也很認真地吻了下去。
四周似乎安靜了下來,他們吻了很久。
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韓超叫了他們一聲,指了指酒櫃旁邊新掛上的一塊牌子:「允許吸煙,禁止接吻」
李哲笑了笑,炫耀似地啄了一下王曉珂的唇。
「我還有房貸,車貸,你讓我平常心,我怎麼平常心!」
「我需要工作,一份工作!」
那人安靜了下來,有個人起身跟韓超打了個招呼,說摔壞的東西他們會照單賠償。
「我三十二了,女朋友還等著結婚。」
「老兩口身子也不行,再過兩年,我哪還有兩年!」
「已經全完犢子了!」
眾人的目光看了過去,包括那些中年人。酒吧里有人抽起了煙,有人喝起了酒,明暗錯落的光線搖搖晃晃,每個人看起來都有皺紋橫生的臉。
王曉珂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她受到了驚嚇,不知道是因為杯子碎裂的聲音還是那些言語。
「別害怕。」
「我會儘力的。」
李哲揉撫著她的頭髮,很慢,也很輕。
王曉珂點了點頭,很輕,也很慢。
「喝完這杯?」
「喝完這杯。」
他們意識到自己該走了。生活中難免會與別人的不幸擦肩而過,每一次,李哲都會讓自己的腳步快一點。
生活如此,很難讓所有人都滿意,他也自顧不暇。
在離開的時候,李哲看著王曉珂,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於是他再次抓了一下她的屁股,不得不說,她今天穿了一條手感很好的牛仔褲。
「幹嘛!」
「你好像很久沒穿洛麗塔了。」
王曉珂有些驚訝,然後很快紅了臉,她跺了跺腳,然後拉著李哲飛快地朝門外走去。
「喂,你是不是……」
「閉嘴吧你!」
「……」
他們的聲音很快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