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尊重現實,然後逃跑
李哲很少動怒,他覺得憤怒是一種徹頭徹尾的無能,尤其是在親近的人面前。
但回到縣城的這個星期,要面對太多糟糕的事。
這天周末,他一個人坐在清醒bar里喝酒,酒下得很快,一個小時的功夫他已經喝了三杯烈酒。
「遇見事了?」
韓超在他身前坐了下來。
李哲看了看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持沉默,然後把呼吸拉得很長。
不是什麼太大的事情,正是因為這樣,李哲才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有人過界了。
這是李哲最不願意見到的事,過界的也是他最沒想到的人。
先是許昊宇,李哲去青島的那個周末,他和王曉珂見了一面,不出意外地,他說了一些意料之外的話。那是一些站在他的角度看李哲所產生的幻想和揣測,那動搖了王曉珂對李哲的判斷,即便前一天晚上他還給自己打過電話,把可能要發生的事說給了自己。
緊接著,許昊宇似乎想為自己解釋一番,他們又見面了,在電影院,然後是咖啡廳。許昊宇說了很多關於李哲的事,他似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實際上,在他第一次說出那些揣測和幻想之後,後面的所有的言語都是無效的。
然後李哲回來了,李哲回來的那天許昊宇還在約王曉珂。
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李明倫和趙坤,他們在高中時期留下來的同學群里聊起了李哲,說到李哲酷愛恐怖電影,對所有恐怖元素都通通免疫,甚至能夠做到在時興的密室逃脫中一往無前。
然後,李哲就收到了恐怖遊戲愛好者們的邀請。
然而,他從來不是個能直面恐怖元素的人,陰森的氛圍,詭異的聲響,慘厲的陰鬼,這些東西是他生活中的禁區,他從不看,也從不了解。
毫無疑問,他拒絕了那些熱情的邀請者,這個舉動讓他失去了很多潛在的友誼。
這都不是什麼大事,但是李哲是個不善於發泄或者緩解情緒的人。
我沒有大吵大鬧或者歇斯底里的勇氣。
永遠都想要保證自己的體面,這其實是我致命的弱點。
李哲低頭看了看自己眼前的酒杯,這是他的第四杯酒,他剛端起酒杯,王曉珂便從門外沖了進來。
是韓超聯繫了她。
「李哲!」
她雙手冰涼,起伏的呼吸拍在他的臉上。
「你來了。」李哲笑了笑,把桌上的禮品袋推了推,離開青島之前他去了趟海信,作為補償,他給王曉珂和庄雪都買了禮物。
「對不起,我……」
「我也做了,而且更過分。」
他們目光交織,呼吸在桌面上形成混亂的颶風。
沉默許久,李哲握住了王曉珂的手,輕聲問道:「曉珂,你怪我嗎?」
王曉珂看著他,輕輕咬著嘴唇,「我只給你一次機會,就一次。」
李哲疲憊地笑了笑,他的嘴角松垮地歪斜著,看起來不是在笑,而是在嘲諷著什麼。
「但是這次我也做錯了。」
「所以我們扯平。」
王曉珂說著靠在李哲的身邊,李哲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緩慢又用力地將她抱進自己的懷裡。
我沒失去她。
那剩下的就是外人的事了。
李哲捧著她的臉,用力地親吻著她的額頭,很反常地,一股濃烈嗆人的酸澀衝上他的喉嚨,緊接著佔據了他的鼻腔。
不能如此。
絕對不能如此。
氣流穿過齒間的聲音出賣了他,起伏不定的胸口背叛了他,微微發顫的雙手也變成了倒戈的一部分。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你哭的時候真丑。」
她的手掌掠過李哲的眼眶。
生活是一場格外混亂的表演,歐文·戈夫曼提出的「戲劇論」詳細地闡述過這一點。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一書中將社會生活比作舞台,將參與社會生活的人類看作演員。在他的理論中,生活是真假參半的戲劇性。
李哲認同他的理論,但他認為生活中最重要並不是深刻的理解生活,而是要有人能看懂自己手裡的劇本。
每一個劇本的深處,藏著一個人的脆弱和柔軟。
李哲看著王曉珂。
是她啊。
她找到那處柔軟了。
他寫過很多東西,卻從來無法分享給身邊親密的人,他上過很多次床,卻很少和愛人做愛。
「現在不是時候。」李哲小聲嘀咕了一句,他雖然這麼說,但還是不可抗拒的吻了她鮮紅的嘴唇。「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李哲說完深深地吸了口氣,強打起精神,身體坐直。他做了一些事,一些會讓他們來找自己的事。
時間也差不多了。
李哲看了一眼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率先打電話來的是尹凡。
沉默片刻,電話那頭才傳來聲音。
「喂?」
「聽著呢。」
「你記不記得之前又一次咱倆吵得很兇,然後你說了一句話。」
「什麼?」
「不跟沒畢業的人計較,他們根本就不了解生活。」
「我確實說過。」
「那你和他們計較什麼。」電話那頭的聲音頓了頓,「雖然這次的事弄得確實不好看,但是……」
李哲咳嗽了兩聲,「你繼續說,你能給他們圓回來嗎?」
「是你能不能圓回來。」
尹凡的語速慢了下來,他意識到了什麼,他們這個維持了近十年的小圈子好像要散夥了。
「你先聽我再說幾句。」
「我知道,有時候大家聚在一起總喜歡開你的玩笑,這讓你不痛快,甚至覺得很厭煩,但你可能沒意識到,你是這個圈子的主心骨。」
「你學生時代就經歷了很多我們這輩子都做不到的事,而我們也是親眼看著你不完成這一切的見證者。可即便如此,到現在,我們對你還有某種程度上的好奇,我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這一切,不管是你的工作,還是你的生活。」
「而好奇,會影響一個人的舉止。」
似乎是怕李哲掛斷電話,尹凡今天的語速很快,在李哲的記憶里,這真是他在說話時邏輯最清晰的一次。
「我知道。」
李哲的嗓音是不受控制的低沉。
「你知道嗎,負面情緒就像是難以消化的垃圾食品,毫無營養的同時又令人難受。這一次,已經到了我沒法完全消化掉的程度。」
「而且你說的這個主心骨,如果是按照你說的這樣,那我在很多圈子裡都是主心骨。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只是從來不當面翻臉,這讓他們很有安全感。」
李哲點了支煙。
我不會把別人往好了想。
這是生活給我最寶貴的經驗。
「你再好好想想。」尹凡意識到李哲要掛電話了,「這事沒那麼……」
「我知道了。」
李哲掛斷了電話,他看見許昊宇站在酒吧門口,正躊躇著要不要進來。
他確實該猶豫。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主動見面了。
李哲心裡嘀咕著,他站起身來,確保許昊宇能看到自己。
許昊宇看到他了,他撓了撓頭,走進了酒吧。
「這麼巧啊!」
李哲笑著去迎他,他面部僵硬地笑了笑,在李哲的身前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他的目光越過李哲的肩膀,看向了王曉珂。
「曉珂。」
「去逛逛街,我們很快就能說完。」
李哲不再暗示什麼了。
王曉珂點了點頭,快速起身離開了酒吧。看到王曉珂的背影在酒吧門口徹底消失,兩個相識十年的男人才坐了下來。
他們對視片刻,許昊宇才開了口。
「哲哥,我不知道……你。」他有些心虛地看了看李哲。
「什麼?你不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你這次是認真的。」
許昊宇小聲嘀咕道。
李哲聽著他的話,感覺全身都因為過度收緊而隱隱作痛。
李哲看著他笑了起來,全身也快速放鬆下來。
「我結婚的時候也未必那麼愛我的妻子。」
「是不是我要在家裡買個三人床?」
他身子斜倚,雙眼平靜地看著許昊宇,幾乎沒有任何眨動。
「哲哥,你這個話說過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之後想跟她解釋來著。結果……結果越做越錯。」
許昊宇弓著身子,求饒似地看著李哲。
他心裡知道李哲為自己做過什麼。那場可怕的事故發生之後,李哲從前到后都陪在他的身邊,並且一直鼓勵他,幫助他不斷嘗試著去建立另一段親密關係。
那時不是假期,只有李哲在縣城。
「你該早點告訴我的。」
李哲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受不了別人在他眼前擺出這副姿態,尤其是一個男人。
「你不應該和她單獨見面,這是其一。」
「你應該維護我的利益,所以和她說話的時候應該保持謹慎,這是其二。」
「出了事之後你應該第一時間告訴我,這是其三。」
李哲感覺自己的手掌傳來細微的酥麻,這是他們家族遺傳的高血壓,他再度嘆氣,給自己點了支煙。
「我是個尊重現實的人。」
這話他反覆在說。
「我現在知道的現實,就是你跑到我的女朋友面前說了一些子虛烏有的話,然後又約她出去玩了。」
「你覺得我會怎麼理解?」
李哲撣了撣煙灰。
社交中最麻煩的就是矛盾。道歉或者解釋只是糖衣,讓人能更舒服地去接受眼下的事情。
接受了,事情也就過去了。接受不了,關係就戛然而止。
那和理解、情誼無感,只是有一方必須要妥協。
而我恰好不是那種身上扎滿了刺還笑著往前走的人。
「哲哥,這事確實是我想得太少了。」許昊宇舔了舔嘴唇。「你也知道,家裡對我的約束挺多的,我也沒太多的朋友。」
「我對這些事沒太多理解。只是想到了,然後去做了。真的沒有你說的那層意思。」
他看這李哲,手掌緊緊抓著桌邊。
「而且我們認識這麼久了,我什麼樣你應該清楚。我如果能做這樣的事,那就不是咱倆的問題了,這個圈子也不會接納我的。」
李哲掐滅了煙,緊接著又點了一支。
「你說的對。但是我們先不說這個。」
李哲從兜里拿出他的鑰匙扣,上面掛著幾把鑰匙和一個優盤。「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這個東西的事。」
「這個U盤我一直貼身帶著,是我大學的時候買的,算起來有八年了。」
「當時住宿舍,男生嘛,大家也都沒那麼講究,借用一下電腦是常有的事。那會兒我脾氣挺沖的,多多少少可能讓一些人不開心過,所以我每次寫完稿子都在這裡留一個備份。」
「其實我心裡清楚,一些小矛盾小過節,可能不會有人去做刪稿子或者格式化這麼過分的事。」
「但是萬一呢?」
李哲啪地一聲把手裡的優盤拍在了桌面上。
「萬一有人氣昏了頭,去做了這些他無法彌補的事情,那我怎麼辦?」
「就算他會道歉,他會認錯,那我的稿子怎麼辦?」
李哲沒意識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不僅做了這個備份,而且每天睡覺的時候我都會把這個U盤放在自己的枕頭底下。」
「話說回來,其實我當時和大家的關係都不錯,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所以在我看來,我做這件事其實是在保護我們的關係,是即便有人犯了錯,也是可以挽回的程度。」
李哲再次掐滅了煙,他雙手撐在桌上,看起來隨時準備起身。
「他們距離我太近了,知道我的弱點,而且也能直接觸碰到,這是所有親密關係都會帶來的風險。」
「你現在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許昊宇緩慢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完全低估了這件事在李哲那裡的分量,他來之前思考的是怎麼讓這件事過去,而李哲已經在思考該不該切斷和自己的關係。
這讓許昊宇很驚訝,但是他也能理解。
他們一次喝過許多次酒,他也知道李哲的做事風格和習慣,他從不畏懼別人帶來的誘惑和陷阱,他對那些東西照單全收,然後,他每次都能幹乾淨凈地讓自己抽身而出,避開所有不可控的麻煩。
只是這一次,自己變成李哲眼裡的麻煩了。
他很富有,但他缺少忠誠,他很認真,但他缺少保護一段關係的能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最重要的是個真誠,但只有真誠,是經營不好一段關係的。
許昊宇深深地吸了口氣,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覺自己需要一支煙。
「你需要一些時間來做決定,對吧。」
他看著李哲,這個曾鼓勵他寫作、幫助他從陰影中走出來的摯友,他意識到自己即將要失去他了。
「我們都需要。」李哲說著起身,「好了,回去吧。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如果你想喝點什麼的話,你可以換張桌子。」
許昊宇看著他,嘴唇顫動,但沒說話。他轉過身,快步離開了酒吧。
看著許昊宇離開,李哲也坐了下來。
他們總把難題拋給我。
要麼我獨自把這些負面情緒安靜地消化掉。
要麼我做個壞人,把他們從我的生活中驅逐出去。
他們真的太聰明了。
李哲招呼著那邊的韓超,他需要一杯溫水,他已經喝完了自己的第四杯,現在,他的胃有些不舒服。
王曉珂很快回來了,因為擔心李哲,她根本就沒走遠。
「怎……怎麼樣?」
她在李哲的身邊坐下,依偎在他的胸口。
「我也不知道。」
李哲很猶豫,他們不是庄雪或者劉欣那樣的人,他們和李哲糾纏得太深了。
「我很珍惜和他們的關係,但我更討厭潛伏在身邊的風險。」
「也許他們會改呢?」
「我還沒樂觀到這個地步。」李哲抿了抿嘴,「他們已經快三十歲了,做什麼不做什麼早就已經形成了習慣。而我,只是他們眾多朋友中的一個,我沒重要到可以影響到他們的行為。我也沒權力要求他們為了我修正自己的行為。」
「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很擅長逃跑。」
李哲喝了一大口溫水。
多喝熱水其實很有用。
至少可以緩解胃痛和負面情緒。
「我去拿點酒。」
王曉珂起身,給自己拿了兩瓶啤酒。她知道李哲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他不會幻想任何問題都能得到妥善的解決,他只是在評估這個問題他是否可以容忍,以及以後繼續出現這種問題的可能。
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發病。
這是自然界的客觀真理。
李哲不是醫生,他治不了別人的病,他只能選擇那些病症不太嚴重或者能剋制自身的朋友。這一點對他自己來說也是如此,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他都不是一個好人,或者善良的人,但他能剋制自己。
思考的過程很漫長,李哲揉著前幾杯酒留下的吸管,他的手機屏幕在這個時候亮了起來的,是趙坤。
「你做了一件很多餘的事情,李哲。」
「沒人會故意去搞你,你不喜歡,你可以說出來。這事這樣就解決了,你為什麼非要搞得這麼複雜。」
「相處了十年了,這麼處理問題很過分。」
他的消息源源不斷地發過來,可能是光線太暗,李哲感覺手機屏幕格外刺眼。
近五分鐘的時間裡,趙坤的消息一條接一條地發過來,他不理解李哲的惱火,卻幫了李哲一個大忙。
你不能踩了地雷之後還問地雷為什麼會炸傷你。
地雷也很好奇,為什麼非要有人來踩我一腳。
這是沒法消除的風險,在未來會始終存在。
李哲快速刪除並拉黑了所有趙坤的聯繫方式,然後他看了一眼李明倫,他很安靜,權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李哲連他一起處理掉了,前後一共只用了幾分鐘,王曉珂甚至都沒喝完她的第一瓶啤酒。
我會感謝那些愚蠢的人。
他們總能幫我節省時間。
李哲收起了手機,他現在不用再去思考這些問題了,這讓他感到輕鬆。
這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
但是不這麼做,未來我會獨自承擔更多難過的時間。
我會站在他們的墓碑前痛哭流涕。
但他們活著,我就沒法好好生活。
這是友誼的背面。
「你……解決了?」王曉珂感受到了李哲的變化。
「問題沒解決,但是把人解決了。」
李哲輕鬆地笑了起來,這樣的事他見得多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及時抽身,那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你總是讓令人害怕。」
王曉珂撇著嘴,小聲嘀咕著。
「你也害怕我嗎?」
「偶爾吧。」
「其實我也會害怕。」
「你會嗎?你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
「是……這樣嗎?」
李哲開了另外一瓶啤酒,兩人舉瓶相碰。
所有的事都結束了,兩人連續喝了幾瓶啤酒後也有了去意,結賬之後,李哲去了洗手間,王曉珂則在吧台前坐了下來。
「你是怎麼做到的?」
正在擦杯子的韓超問了一句。
「什麼?」
「沒人能和李哲這麼親密,你肯定有自己的辦法。」
王曉珂垂眼低眉,淺淺的梨渦在雙頰浮現。
「他的內心,其實和他的外形一樣單薄。」
「他把自己搞得殺氣騰騰,只是不想讓人發現這件事。」
李哲的腳步聲向這邊傳來。
「你們,只是被他嚇到了。」
王曉珂莞爾一笑,蹦蹦跳跳地跑到李哲的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李哲親了親她的額頭,跟韓超打了個招呼后,他們走出了酒吧。
「真是奇怪的人,偏偏又很討人喜歡。」
韓超兀自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