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七.節制才能長大

一十七.節制才能長大

十月初的長假,李哲和朋友們再次酒吧里相聚,不出意外地,他又讓身邊的人驚訝了一次。

「曉珂?」

尹凡,許昊宇、李明倫和趙坤都有些驚訝。

「怎麼,是不是覺得早該換人了?」她嗔怒,眉頭微皺,雙頰卻有了淺淺的梨渦。

這是屬於她的勝利,自然可以驕傲幾分。

李哲敲敲桌,清了清嗓,招呼韓超要來了酒單。他們之前都來過這裡,也知道李哲來這兒不怎麼喝酒單上的酒。他們接過酒單,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韓超撓撓頭,看向了李哲。

「我這幫朋友,都鬼精鬼精的,沒什麼好人。」李哲笑著把酒單還給了韓超。幾個人也不急,先開了些啤酒喝著。

回到吧台的韓超也不著急,他手裡調著李哲和王曉珂的酒,眼睛一直觀察著尹凡四人。這其中尹凡穿戴講究,氣質出眾,看起來有都市精英的雛形;李明倫發線過眉,一張方形國字臉上架著一副文縐縐細框眼鏡,雙頰毛髮旺盛,日後或許會長成絡腮鬍;趙坤面相兇悍,新剪的一頭卡尺隱約能看見肉色的頭皮,身上衣衫鼓起,看起來宛若銅牆鐵壁;許昊宇皮膚白皙,略胖,說話柔聲細語,時常大笑,但眉間常常蹙起,似乎不經意間會想起什麼。

桌上氣氛熱烈,李哲的目光也不時瞟向韓超,看著他抓耳撓腮,暗中打量、思索,李哲忍不住心中暗笑:

好好的一個調酒師,也干起寫小說的活兒了。

體會一下吧,沒有什麼工作是簡單的。

桌面上的話題正聊到女人,這似乎是男青年生活中不多的慰藉,卻也是生活中令人煎熬的磨難。

感情這玩意,如果只是浮光掠影看一眼,那它真是集中了萬般美好。

但凡你要深入一步,那就是刀山火海。

他們聊著天,韓超一杯杯把酒端了過來,這是六杯迥然不同的酒,單從色澤和氣息上也能感受到韓超的用心之處。這是李哲喜歡他的地方,他雖然沒有絕艷的才能,但總是儘力把事情做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而且時刻充滿著創造性。

人生很狹窄。

入口和出口都是。

那不是某種光鮮和昂貴就能敷衍的。

眾人俯身飲酒,看起來都很滿意。他們的話題在女人身上輾轉:班上的哪位女同學結婚了,哪位女同學又比以前漂亮了一些,又或者是誰和誰的前任搞在了一起。

李哲聽個熱鬧,那時候還未分班,他也不是什麼文藝男青年,沒人關注他,他也不關注任何人。

八卦的消息來得很密集,去得也很匆忙。在酒精的唆使下,情慾在雄性的大腦中作威作福,他們聊起女人的胸口和屁股,討論不同姿勢下的奇妙體驗。

李哲看了看趙坤,這個精神和肉體上的處子正在玩吸管,而自己身邊的王曉珂正低頭玩著手機。她在看李哲以前寫過的小說——那些他早已羞於提起的東西。

沒什麼人看過那玩意。

除了評委。

李哲挑挑眉,他曾面對過很多洶湧的愛意,只不過他始終是那塊巋然不動的礁石,那些愛意掠過漆黑的表面,不曾閱讀過他身上的裂痕和紋路。

我很在意,那份藏起來的、被閱讀的渴望。

一個又一個親吻我的人,她們只在乎書封上的名字,連扉頁都不曾看過。

他突然有些煩躁,像好幾天沒洗的頭髮突然被陽光暴晒。

王曉珂用胳膊肘輕輕戳他。

「我不看了。」她輕聲說,她前些日子從李哲那裡聽了很多他以前的事。有時候是她隨口問起,有時候是他主動想說。

他們輕輕地吻了一下,這讓李哲好了些許,然而桌上卻熱鬧了起來,他們起鬨,吹口哨,讓他們再來一次。李哲得意地笑了笑,把嬌小的王曉珂摟進自己的懷裡,然後充滿侵略性地含住她的雙唇。

她讓我像個將軍一樣驕傲,是收穫了許多愛意的將軍。

其實以前我也是個將軍,只不過是收穫了許多頭顱的將軍。

李哲心裡嘀咕著,他鬆開了王曉珂,順勢加入了他們的話題。

王曉珂聽得滿臉通紅,掐了一把李哲的大腿,沒有很用力,李哲拍了拍她,讓她先去那邊的吧台。他們太年輕,對這樣的話題上癮,但這癮很快就散

很快,男人們喝完了屬於他們的第一杯酒。第二輪酒,每個人開始混亂地報酒名,桌上的話題也變得七零八落。

「你們真快。」

王曉珂回到座位上,小聲地對李哲說道。

「只是他們。」李哲眨了眨眼。

「悄悄話你們回床上說去。」尹凡拉了一把李哲,齜牙咧嘴地對王曉珂笑道,「先借我用用,放心,我倆都是直的。」

王曉珂一臉嫌棄擺擺手,說:「拿走拿走。」

被尹凡拽了一把,李哲心裡也是一沉,他倆雖是高中同學,感情最深,但里裡外外幾乎沒有一處相同的地方,見面也多是爭吵。看他這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李哲心裡就知道他是碰上事了。

果不其然,他開口之前就先嘆了一口氣,眉頭也蹙了起來。

李哲看著他,也不著急。他們習慣了爭吵,也互相攙扶著度過了不少難關,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最近很煩。」

尹凡嘀咕一句,身體往沙發上一靠,然後止不住地念叨起來:「BJ的房子太貴了,我上這個破班不知道什麼才買得起,之前家裡不是開了個補習班嘛,下個月也打算關了。」

一席話讓酒桌安靜了下來。

「那個補習班?」

李哲話沒說全,這件事他知道。

他剛從青島回到縣城的時候曾想去代課,無奈那個班只收小學和初中的學生,李哲去試講了幾次,效果並不理想。

據說尹凡的父母為了做這個輔導班砸上了半輩子的積蓄,他們花大價錢買了一流的課程,在師資上,他們耗了不少的人脈,請到了縣重點的老師,其中還有一兩個學科組的組長。花費如此心力,本應該是風風火火地將這個輔導班辦起來,可現在,班卻不讓開了。

真算起來,這班開了也就不過一年時間。

「你都知道。」尹凡看了看李哲,「本都沒收回來。」他舉杯喝了口酒,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的第二杯是基普森,調酒中相對比較烈的一種。

李哲轉了轉手裡的杯子,他目光掃過其他人。李明倫嘴唇動了動,但沒說話,許昊宇撓著頭,目光戳在桌面上,趙坤鼻翼翕動,呼吸聲像一把鋸子。

他們都在等。

「其實也沒什麼煩的。」

尹凡抹了一把頭髮,因為時常熬夜,他的髮際線向後退了不少。

「如果不期待什麼的話,其實也沒什麼煩的。」

「他們有退休金,保險什麼也都是全的。BJ的工作大概能持續五六年,然後我再退到二線買個房子。」

「這樣也完全可以接受,對吧?」

他自顧自地說,旁人聽著,心裡也一陣陣地發緊。站在畢業的檔口,他們都需要考慮這些。房子、工作、伴侶,這些建構起未來生活框架的東西,他們基本上都沒有,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都很難會有。

李哲摸出煙,遞給尹凡一支,這些人裡面只有他和尹凡抽煙。

「喝多了。」

尹凡邊說邊把額前的頭髮撇到一邊,李哲拍了拍他。他們的事情總是單獨聊,這是他們的習慣,也算是他們的默契。

「對了,倫哥,你對象這次沒跟著過來?」

李哲扯開話題,看向了李明倫,他是讀研之後才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談了也有一年多了。

「我?」李明倫搖搖頭,「我不考慮這些。」

「你應該考慮過了。」

一直沒說話的趙坤突然說了一句。

李明倫抿抿嘴,指尖有節律地敲著桌子。

「我們都不強求對方什麼。」他說,雙眼卻看向一邊。「她可能要回雲南,家裡有熟人,有不錯的崗位能安排,或許還要讀個博。」

「主要是我也搞不清我的計劃,雲南我肯定是不會去的,她回去有崗位,我過去可就不一樣了。」

他頓了頓,敲擊桌子的手指停了下來。

「你們也都知道,我的方向是純理論方面的東西,工作沒那麼好找。如果讀博的話,畢業我最小也30了,如果不讀博……誰想讀這些東西。」他摘下眼鏡,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臉。

「還有房子,車子,……且雲南那邊彩禮也不少。」他撓了撓臉,似乎是想讓自己兩頰快點生出鬍鬚,這樣他看起來就足夠兇悍。

「所以我不考慮。」李明倫兩手一攤,抿了一口酒,「說不定我運氣好,明天就死了呢。」

他這麼說著,然後陷入了沉默。

李哲合眼,深呼吸,安靜地撫摸著王曉珂的頭髮。他感受到了,她在不安。

「去買點零食吧,爆米花或者巧克力什麼的,總之要甜一點的那種。」

王曉珂點點頭,起身離開。她還沒脫離自己的學生時代,或許已經接觸到了一部分現實,但不完全。

生活不是眼下這樣的:不是我養好了精神,調整好心情,搭配好衣服,出門前選擇一款合適的香水,然後體面地來見你。

生活是醒來時油膩的頭髮和嗆人的口臭,是飯後牙齒上的菜葉,是夜裡的夢話和呼嚕,是洗手池裡堆積的鍋碗瓢盆,是沒人願意去動用的灶台和吸塵器。

沒人喜歡這些,所以,這是冒險。

一桌人喝酒抽煙,這個年紀的成長像冰水潑到烙鐵上,他們生活在水霧裡,看起來潮濕又溫暖,其實什麼都看不清。

「哲哥。」

李明倫平緩過心情,叫了一聲李哲。李哲看了看他,知道他肯定有許多好奇的地方,畢竟第一次見劉欣和王曉珂的時候,他是在場的。

「為什麼是她?」

「對啊。」李明倫舔舔嘴唇,「明明另一個看起來更有意思吧。」

他說得沒錯,劉欣面容姣好,身材火辣,而且遲鈍、愚笨。如果沒有王曉珂,在男性的視角里,劉欣確實屬於更有意思的哪一種。

李哲嘆了口氣,給自己點了支煙,這是他們的固定節目——聽李哲聊人生。

「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我就先從你們的視角能看到的那部分開始說。」

煙霧升騰,李哲的神情開始模糊。

「我的高中生活可以分為兩段,高一,第一次月考之後我就坐到了最後一排,然後一直留在了角落裡。」

「變化在高二對吧,那一年我代表學校去參加了比賽,得了獎,然後在那破校刊上發表了幾篇文章。」

「後面的事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美好。」李哲感覺自己的眼皮在跳,「完全陌生的友誼和愛意包圍了我。那些人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就直接衝到我面前,連篇累牘地訴說著情意,這還好,還有情書,你都不知道那玩意我收了多少。那確實會讓你感到虛榮,但是……」

「但是這樣的劇情我重複了四遍,重複了四遍之後,我會感到噁心。」

「徹頭徹尾的噁心。」

李哲很用力地嘬了一口煙。

「你知道我怎麼去理解這些東西嗎?」

「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款價格適中、款式流行的背包。我會在展櫃里,然後有人喜歡,有人過來湊個熱鬧,有人出價購買。」

「背出去不難看,也挺舒適,於是就那麼一直背著。」

「這,大概就是我的作用。」

李哲看著沉默不語的幾人,笑著掐滅了煙,繼續說:「這不是什麼沉重的事兒,況且我高中的時候就意識到,並且接受了。」

「應該……也不完全是你說的那樣?」

趙坤歪了歪腦袋,他們都知道李哲並不熱衷於社交,他的社交生活是被動發生的,可一旦發生,進程和走向都是由他主導的。

「說實話,我們沒辦法站在你這個角度去理解這些,因為……」尹凡的眼神閃爍著,「我們並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這麼說有點消極。一段關係的開始可能挺狗血的,但……總該有點認真的東西在吧?」

尹凡試著讓這個話題換一個方向。

他們無法從李哲的角度去思考這些,但心裡都下意識地認為李哲的話有點難聽,不是對別人,而是對他自己。

「別急,我還沒說完。」李哲搖了搖頭,又給自己續上了一支煙。「你們說的我當然知道,我也不會沒有理由地去說這些。」

「其實,經歷了這麼多,我一直很在意一點。」

他頓了頓,這事說出來讓人感覺有點羞恥。

「沒有一任看過我寫的東西,一任都沒有。」他語速快了起來,「她們會要求你去理解她們的內心,了解她們的喜好,甚至像她們一樣活著。可那些對我來說格外重要的東西,她們連敷衍一下的認真都沒有。」

她們需要一個讓她們感受到虛榮的男人。我需要她們老老實實地脫了衣服躺在床上。

於是所謂的愛情出現了。

這很公平。

李哲嘆了口氣,濃重的白煙從他的口鼻湧出。

「我只是以她們喜歡我的程度喜歡著她們罷了。」

他很平靜,連煙灰落在褲子上都沒察覺到。

女人和劫匪很相似,可又有兩點不同:劫匪只是想要你的錢,女人卻想要你的一切;

劫匪會說你把錢拿出來,女人卻說親愛的我愛你。

「所以我會說自己就是一個包,那應該會是一個小眾品牌,讓她們自我感覺良好又充滿格調。」

李哲咳嗽兩聲,連續到來的兩隻香煙讓他喉頭刺癢。

「重要的是,她們也買不起真正的奢侈品。」

他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

「所以,你說為什麼會是王曉珂。她做了那些其他人不曾做過的事,而且我心裡很清楚,這事不難,只是很多人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應該做。」

李哲擺了擺手,笑了起來。

「換句話說,我也挺感謝那些人,為了成為她們期待中的樣子,我讀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算是提高閱讀量了。」

他說完抿了口酒,王曉珂也拎著一大袋零食進來了。

「喏,一群大男人還愛吃甜食。」

她略帶埋怨地把袋子丟進李哲的懷裡,爆米花,巧克力,抹茶餅乾,奶油蛋糕,還有跳跳糖。

李哲把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完全沒注意身邊的幾人看王曉珂的目光有了變化。

男人有兩種目光。

一種是孩童時看向玩具時的,一種是長大后看向歸宿時的。

「我們敬嫂子一個吧。」

「敬一個敬一個。」

「……」

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的,眾人哄鬧著舉了杯,王曉珂看了李哲一眼,嘴角勾出一道笑紋,舉杯相迎。

杯子落桌,王曉珂笑眯眯地看著眾人,說:「他剛才說什麼了?」

李哲的雙眼彎成了兩道弧,他拍拍王曉珂的腦袋,「別難為他們了,他們還不知道你多聰明。」

王曉珂吐了吐舌頭,往自己的嘴裡塞了一把爆米花。

其實我在乎的東西很簡單。

和怎樣開始無關。

他笑著和朋友們推杯換盞,酒桌上也再度熱鬧起來,這些入世未深的青年們時而笑,時而哭,時而沉默不語,時而喋喋不休。他們的生活或許不那麼順利,但這個夜晚很慷慨,給了他們溫暖、歡愉和徹頭徹尾的放鬆。

結賬離開的時候,李哲問了一句:「都沒喝多吧?」

眾人搖搖頭。

「帶你們去個地方。」

李哲說了一句,然後跟代駕師傅說了一個地方。他的車不大,一行人都坐上肯定屬於超載,但這個破縣城裡也沒什麼人管。

車子開到了銀座。

這是縣城裡唯一一家銀座,是這裡最早的商業街。李哲讓師傅在裡面轉了一圈,即便是深夜,那種破落和蕭索的感覺也是迎面而來。這裡一片漆黑,道路上沒有什麼行人,七八成的商戶門口都貼著「吉店轉讓」的大標語,各種各樣的裝修垃圾堆積在路邊。

車上很安靜,只有司機師傅念叨了幾句往日的繁華,然後快速驅車離開了這裡。

緊接著,他們來到XC區年齡最為年長的區域,這裡霓虹閃爍,人流如織,道路兩側的洗浴城、足療店、按摩館、棋牌室燈火輝煌,燒烤攤子上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微醉似的眯著雙眼,感受著夜色舒適的揉捏。

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生活和現實的。

人的眼睛只能看見幻想。

他累了。

於是他親了親懷裡的王曉珂,合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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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杯裝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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