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逆反的圍棋

「胡紹輝，不要緊張，接下來能做到什麼地步就看你自己了。實在不行的話保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門開了，出去吧。」

一條銀白的軌道貫穿了叢林，軌道上的膠囊車正平穩行駛。坐在車中的胡紹輝手裏緊握著通話器，一遍又一遍聆聽着張國興老師的告誡，他幽黑的眼睛隱隱不安地眺望前方。前面有一塊草坪，可以說是整個生態區唯一的開闊地帶，四周都被高大的望天樹遮擋，彷彿鐵柱編製的牢籠。

這裏是SPA地底一層的大陸生態區，這裏模擬了陸地生活環境，棲居著大約六千種復靈，其中10%具有較強的攻擊性。例如時不時從膠囊車上咬掉幾個零件的啄木鳥、藏在叢林里用眼睛模擬花朵的多眼怪物、水中突然鑽出的捕捉花貓的長觸手。胡紹輝走出膠囊車，剛一落地，就發現滿地都是腐爛的樹莖，纖維上爬滿了白蟻，草坪下到處是待食的螳螂和紅尾蠍，時不時看到一些斑木耳。熱浪撲過，那些樹洞裏的綠蜘蛛和黑甲蟲，混著吸血蝙蝠一股腦衝出來獵食，偶爾一兩隻樹蛙從頭頂掠過，捕食著空中的蝴蝶飛蛾或葉上的蚜蟲，老樹片委屈地收攏，垂著上百條棕黃的樹根，一切都是那樣令人不適。

生態區空間呈現圓柱形，高約百米，半徑約千米，邊緣全是堅硬的岩石，在岩石之上，有着環形的玻璃棧道，可以在邊緣地帶觀察整個生態區。此刻嚴督事正穿着鮮紅的連衣裙，戴着墨鏡，手持一杯紅酒，坐在玻璃棧道上的木椅上，翹著二郎腿，饒有興緻地眺望着遠處的胡紹輝，好像是度假時來動物園看珍奇野獸。

嚴督事作為十人審判組成員之一，也是中國地區SPA主要負責人，對於機構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但對於忽然出現的胡紹輝，她興緻勃勃。自胡紹輝進校的第一天，就開始掀起各種風波，真不知道該表揚他還是該批評他。讓胡紹輝挑戰耀青獲取龍騎士資格，也是她的建議，這次實力的比拼，她理應不會錯過。在她身邊陪聊的護衛，正是年輕貌美的蘇瑤。蘇瑤在SPA的工作是處理上交審判組的各類文書，她也是嚴正亦的貼身護衛。

「您覺得胡紹輝能通過嗎？」蘇瑤忽然問。

……

與此同時，陸地生態區上一層的垂直空間里，兩位老人——張國興和多琳——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體能訓練場中央的大熒幕，胡紹輝的一舉一動都被投放到他倆面前。兩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時不時對胡紹輝評頭論足。

「您覺得胡紹輝獲勝的概率有多大？」張國興恭敬地向多琳提問。

……

此時此刻，學生宿舍里，主持人瓊斯與小和尚清塵坐在辦公桌前罵罵咧咧。

三天前瓊斯不知道從哪得來了胡紹輝要挑戰耀青的消息，於是他趁此機會狠狠爆料一波，靠着自己營銷技術，竟然把自己半死不活的自媒體號「吃貨時間」帶火了，還改名「吃貨點評」。他以胡紹輝為熱點炒作，登上校園論壇時甚至比「蜻蜓之眼」還要火熱。藉此機會瓊斯表示要為胡紹輝的挑戰做全場直播講解，讓大夥一飽眼福。可學校的加密系統做得太好，萬般無奈之下，瓊斯巧合般地找到電子小能手清塵，請他截獲攝像頭的數據信號，並答應借給十萬積分，這種積分量意味着在學院裏一年的吃穿不愁，清塵想想也就答應了，畢竟對他而言，這是舉手之勞——進校的第一天，他就滲透了學院各個資料庫，到處插眼和放野雞，

這種截獲視頻信息的事情簡直手到擒來。

「清塵大哥請你快點啊，大家都開始催了，我講笑話暖場臉都快笑歪了。」瓊斯愁眉苦臉地說。

「好了。」清塵在電腦上按下最後一個鍵后，瓊斯背後的屏幕出現了胡紹輝的畫面。評論區在一瞬間被刷爆，流量呈爆炸式增長，瓊斯也隱隱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巔峰即將到來。

「親愛的各位觀眾朋友們，作為胡紹輝的好兄弟，我迫切地想知道他現在狀態如何。你們覺得胡紹輝這次能贏嗎？選贏的買一配三，選輸的買一賠二！大夥嗨起來！」

若是被胡紹輝知道，這個無比自來熟的學長正靠着自己的名氣來吸熱度，而且還開出了這種認為他必輸的賭盤，他肯定肺都給氣炸。但現在的胡紹輝可和曾經不一樣了，雖然只有7天的短時間訓練，但他這次來可謂做了充足準備。

他頭戴SPA最新研製的鷹眼2型眼鏡，能夠實時捕捉分析風吹草動，哪怕是蝸牛的細緻蠕動都能被檢測到。最高級人工智能米蓓娜實時為其提供算力解析服務，還能根據具體情況謀劃出數千種方案。

「米蓓娜在線中，隨時為您服務！」

他的右手拿着那把活的「冰錐」劍，只消揮舞幾下，地面就會迅速凍結出如同蛛網般的冰霜裂紋，就連空氣都在細微抖動，這是流動過快導致的視覺落差。據說冰錐的中心可能是全宇宙溫度最低的地方——接近絕對零度。

「胡紹輝是有史以來最適合使用冰錐的人選，只有他才能發揮冰錐的全部實力。」多琳老師評價道，「我認為他贏的概率，有七成。」

他的腰部系著生物工程部特製的補給注射器，通過注入的方式迅速生效，短期內提升肌肉力量、耐久度和亢奮度，由此可以突破人類的極限，無論是在體魄還是在念力上都會有質的飛躍。這種藥物對身體的損傷較大，但好在胡紹輝恢復能力較強，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

「這七天的訓練里，我才發現他的身體強度遠遠超出我的預期，甚至不像是人類。所以我也覺得，他是最有可能獲勝的人。」張國興笑着回應多琳。

他的腳上踩着仿生袋鼠設計的蹬鞋，可以在一瞬間跳起兩三米高，移動速度也能得到極大的提升。手上則是使用壁虎的仿生手爪，可以像蜘蛛俠一樣攀附在樹木之上而不脫落。口袋裏還藏着A級武器天啟之子的閹割版，雖然效果弱一點，但是天啟石子彈對復靈的傷害是毋庸置疑的。身披負折射率納米隱身衣，透明的材質看起來頗有一番賽博朋克的味道，走起路來時隱時現。

「我認為胡紹輝通過的概率更大。他是我見過最特殊的人。」眼督事摘下墨鏡，在回答蘇瑤的同時，面帶微笑地看向遠方的胡紹輝。

一切都已經就位。胡紹輝威風凜凜地站在這陰森的草坪上，站在一塊青色玄武岩上等待耀青的出現。他明白，耀青總會出其不意地出現，畢竟擅長隱形的他可能一直在身邊觀察敵人的一舉一動，直到萬無一失才肯露面。

「你終於來了。」懶洋洋的哈切聲響起。

胡紹輝一怔，縱使有鷹眼的幫助，他也完全沒發現到耀青的位置。直到岩石發生傾斜，漸而伸出脖子，胡紹輝才認出，這塊石頭就是耀青。

沒給胡紹輝任何心理準備，原來耀青早就在他身旁了。

耀青像貓咪一樣從容地舒展腰肢，而後張大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切，蔚藍的眼睛、紫紅的大嘴竟莫名有些可愛。耀青的出現讓瓊斯的直播間熱度爆表，驚嘆聲不絕於耳。

「你就是來挑戰我的……胡紹輝？」耀青發問了。他的身形碩大，龍頭從上往下俯視，給胡紹輝一陣巨大的壓迫感，豎鈎狀的瞳孔讓人心底發慌。

一瞬間，胡紹輝眼前的眼睛屏幕開始閃爍跳動，似乎是受到了強烈的電磁干擾。胡紹輝明白，這是耀青的身體爆發出的磁場。沒有任何預示，耀青就已經展開了來自龍的磁場。

「是的。」胡紹輝重心下移，雙手握住寒冰劍將其豎立在身前，做好防禦姿態。

「真沒想到你有勇氣過來，若是真的挑戰，你早就輸了。我偽裝成玄武岩的樣子，但你沒發現，如果這時候我攻擊你，你就已經敗了。所以，要不還是算了，你現在放棄，我還能留你一條活路，畢竟我殺的人自己都數不過來了。」耀青愜意地瞅向胡紹輝。

「我就是來挑戰你的，這麼勸我離開，難道是害怕迎戰？」胡紹輝自信回擊。

「害怕？我會害怕？」耀青目光如炬，大嘴張開爆發出尖銳的咆哮聲，胡紹輝的頭髮也被狂風吹得向後傾斜。

透過攝像頭觀戰的張國興發現屏幕猛然一閃，他明白：這是耀青動怒了。不得不說，胡紹輝很聰明地使用了激將法，這也是他提前教給胡紹輝應對耀青的方法，他要做的就是不斷嘲諷耀青，讓他失去理智。

「學院裏大名鼎鼎的王牌四龍之一，號稱『電磁之王』的青龍，竟然對我這樣一個弱小的人類的挑戰也會如此猶豫，看來龍也不過如此嘛。」

耀青的四肢崩得緊直，青色的身體上隱約發出藍色的光輝。與龍相處多年的張國興明白，這是耀青在進入高能模式，在這個狀態下，耀青可以爆發出α射線和γ射線，實際效果接近於氦閃甚至核爆，如果真的引發光爆，那整個陸地生態區都會毀於一旦。

胡紹輝正準備有所行動，卻透過鷹眼發現耀青的尾巴尖已經指向了他的脖頸。因為耀青身形較大，所以他能看到的視野範圍有限，再加上耀青的隱形的全身都能隱形。他能在身體被看到的情況下，只隱形尾巴，所以趁著胡紹輝沒注意，他的尾巴已經指向胡紹輝的致命處。

「我不屑於和人類動粗。」耀青昂起頭，尾巴隨意一揮，地面爆發出一陣氣浪。他氣定神閑地說：「我尊重張國興老師的意見，也遵守與他的約定，所以我才來見你。張國興老師讓我自己選擇規則，並沒有說一定要物理上的戰鬥，我想不如換更文明的方式。」

胡紹輝注意到，耀青在說話時身形在不斷縮小，直到只有一人高時才停止。耀青轉過身去，只說了句「跟我來」。

胡紹輝跟隨耀青穿越一條羊腸小道，來到了一個靜謐的小木屋前。門前有一張大理石圍棋桌，黑白棋盒各執一端。

「我們來下圍棋，但規則與普通圍棋相反。普通圍棋是誰用棋子圍住對方，誰就獲勝，但現在的規則是，誰的棋子被對方圍住，誰就獲勝。」耀青說話時，已經坐在了棋桌對面。

胡紹輝撓頭一片空白。雖然他以前學過一段時間的圍棋，但是規則都是建立在如何圍住對方，而不是如何被對方圍住。如此一來，他曾經學過的知識就變成了負面增益，這反倒不利於思考。

耀青的話一出，所有觀看視頻的人都震驚了。這種下棋方法從來沒有人試過，縱使是一些圍棋高手，也霎時間一頭霧水。什麼四角穿心、虛張聲勢、纏繞攻擊……那些傳統棋法通通不管用了。

「人類總是喜歡自己制定規則，並在自己的規則上精進，但卻從未思考規則的反面。」

耀青在說話時，已經在角落的星位上落入了黑子。體型縮小后，他的爪尖非常靈活，可以輕易夾起細碎的棋子。

胡紹輝剛開始落子便是頂格邊角，他認為最邊角最容易被圍住，但仔細一想，如果自己持續往邊角落子，那麼對方也會把棋子下在貼近邊角的位置，如此一來對方棋子被圍住的概率反倒增大了。於是他打消了持續下邊角的念頭。

耀青的棋子倒是有條不紊，開始呈現一種間隔式的網狀分佈，這樣的佈局非常分散，意味着白子無論在哪裏下棋，都會在黑子周圍。

隨着時間的進行，胡紹輝逐漸發現這「反圍棋」與普通圍棋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位置的重要性高於策略性，一個重要位置，必須自己首先佔領，之後到對方無處可落子，才能被動形成包圍圈。可如何預判對方下棋的位置，又是一個難點。現在連AI米蓓娜也派不上用場，耀青用強磁場斷絕了信息傳送，而本地的AI僅支持正向規則的圍棋，聽AI的話只會讓自己更快地輸掉。於是胡紹輝採用了更加激進的隨機分散落子的策略。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整個棋盤已經被逐漸填滿，現在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整個棋盤有着諸多空閑，但雙方都知道，這些位置一旦落下，就會讓對方獲勝。但棋盤的空間終究是有限的，整個棋面的狀態十分複雜。直播區有人在下面評論這棋局是多麼玄妙，還拿出了古典棋譜做對比，顯然沒幾個人看得懂到底在說什麼，於是許多人紛紛退出直播間了，並抱怨毫無趣味。

「你輸了。」耀青落下最後一顆黑子，平穩地說。

胡紹輝額上冒汗，整個棋盤似乎的確如耀青所料，他無論落子在哪裏，都會導致白子圍住黑子，進而導致黑方獲勝。可……真的結束了嗎？

「不，是我贏了！」胡紹輝發現了在最開始落子的邊角，還有一個空位可以填補，當他落在此處時，棋局又順承下去，直到黑子無處可落。反圍棋總是這樣，若能絕處逢生，很可能完成逆襲，需要的便是從雜亂棋局中找到正確位置的眼力。到這裏時，耀青的爪子懸停在空中，他的內心久久無法平息。

耀青看向胡紹輝的臉，那堅毅的表情，還有那句「是我贏了」，似乎喚醒了他的回憶。

曾經那個金色頭髮、皮膚白皙的少年戴着玳瑁眼鏡和棒球帽，坐在下午的草坪上，笑意盈盈地撥弄著棋子，-然後笑着對耀青說：「耀青啊，這個反規則圍棋是我最近發現的，具體玩法沒有研究清楚，如果你能贏過我，我就答應帶你去迪士尼一起玩。」最後是少年贏了，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說：「是我贏了。但是沒關係，你已經很努力了。」耀青和艾瑞克下棋時，即使是輸了也從不生氣，因為他知道就算不去迪士尼，艾瑞克也會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就像草坪上的香草般，讓他內心寧靜。

可繼續回憶下去，他想到了雲海和日出、白色的醫療床、泛光的尖銳手術刀、漆黑的監獄、扭曲的怪物影子、鮮紅的血和刺耳的尖叫。一切痛苦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他從胡紹輝身上似乎又看到了艾瑞克的影子，但他不接受。

耀青感覺頭痛欲裂，他的身形不受控制地膨脹，愈來愈大。他的口中噴吐出陣陣白霧，身體在青與藍之間變換著，牙齒和爪趾變得尖銳而粗壯，蔚藍的眼睛變成紫紅色。

「不！我沒輸！我沒輸！」耀青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后爪狠狠扎入地面。他的頭高已經超過十米，身長超過四十米，他正在向龐然大物急劇惡化！

蒼穹般的龍翼遮擋了生態區的人造光，矯健的四肢輕而易舉地摧毀了周圍的樹木，他的雙眼如同兩對清冷的月亮，渾身散發出忽明忽暗的藍光正是爆發高強度磁場的表現。

此刻大部分的攝像頭都失靈了，只有少量電磁屏蔽的設計可以做到視頻傳輸。在訓練場的老人張國興目睹這一幕，深深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耀青還是爆發了。」

「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