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狂風暴雨（下）
蘇溪爸爸葬禮的頭一天晚上，是一個周三。蘇溪依然痴痴獃呆地坐在家裡，因為請了葬禮的團隊，所以，蘇溪也不用做什麼，這幾天便只是在發獃和睡覺，並且，總感覺怎麼也睡不夠。這一晚，當她看到爸爸這些正在外省上大學的侄子侄女都齊聚一堂的時候，她終於醒了。
「小時候，叔叔對我這麼好……他對大家都那麼好……他走了，我怎麼都得回來……」其中一個侄子說道，他媽媽也在旁邊附和，「是啊！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說他哪怕請不了假也一定要回來，誰都別攔他……」
「我家這個也是，說他叔叔感覺比爸爸都親，小時候家裡窮，叔叔幫著負擔了不少，這也才能順利上大學……」另外一個媽媽指著自己的女兒說道，而她的女兒此時已經泣不成聲。她哭了，爸爸的這些哥哥姐姐們、侄子侄女們都開始哭了，不過一會兒，這屋裡的氣氛瞬間變得低沉了許多，蘇溪和弟弟更是早就偷偷摸了不少眼淚，只是，坐在邊上的蘇溪一直是偷偷摸眼淚，她不想讓大家看見自己在哭泣……
蘇溪這一刻，終於覺得真實了些，可是心裡卻更加不好受了——之前荒唐的一切真不是夢……
後來葬禮如期舉行了，蘇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只得在早上的時候問媽媽，需要自己做什麼，而媽媽是這樣回答的，「你也不用做什麼，到時候，他們來上香的時候，如果能哭，就跪著哭哭。哭不了，就裝裝樣子吧……」說完這話，蘇溪媽媽就忙著去張羅記賬和管錢的事。
蘇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她已經漸漸習慣了這些，她還安慰自己，因為自己從來沒有參加過至親的葬禮，所以就不知道，大概所有的葬禮都是這樣的吧？
葬禮舉行了一天一夜，這期間，吃了三頓飯，親戚們也陸陸續續趕來掛了禮、上了香、吃了飯。蘇溪覺得有些怪異，一來，爸爸只有自己和弟弟兩個孩子，所以，自己和弟弟在靈堂哭很正常，但是，媽媽還花錢請了兩個根本沒有任何關係的人來靈堂哭，每當有人來上香的時候，他們二人就開始跪著哭，又哭又念叨，至於念叨什麼，蘇溪並沒有聽懂，等到上香的人一走，他們又馬上坐到靈堂後面的凳子上，吃著水果和瓜子，聊著家長里短的八卦。二來，這幾頓飯吃下來，除了親屬們的穿著和喜事有差別，其餘並無差別，蘇溪幾次打盹醒來看著他們有說有笑的嘴臉都覺得這莫不是一場喜事。三來，也不知道媽媽還從哪裡請來了一直奇怪的隊伍——做法事的隊伍，專業做法事的隊伍，他們在夜裡的時候，帶著沒有走的一些親戚和蘇溪一家，在舉辦葬禮的場地里，圍著中間的一小堆火開始做法事，說是驅邪除魔，可是，蘇溪覺得這和自己去西雙版納的時候圍著篝火跳的舞也差不多。
這一切，都讓蘇溪很恍惚。喪事像喜事一樣請了司儀來煽情，那兩個花錢請來哭的人擔當司儀的角色；喪事像喜事一樣請了一堆說親不親的親戚來吃飯，其實似乎是為了掛禮；喪事像喜事一樣地圍著篝火跳舞，還說能驅邪除魔……當然了，最終，這一切都被蘇溪媽媽否認了！
第一，我為什麼請別人來哭？因為作為親閨女的你，這幾天一直在睡覺！一直在睡覺！並且總是睡不醒！你想想，你長到這二十幾歲，你爸爸是怎麼對你的？含在嘴裡怕化了，說的就是你！可是，你是怎麼回報你爸的？你在他的葬禮上，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我不請別人來哭，我能怎麼辦？指望你哭？
第二，我是請了這麼多親戚，他們確實都掛了禮，但是，我算了一下餐費，我們不僅一分錢沒有賺到，還虧了好幾千！你也別說是我點菜的問題，你爸就只能辦一次葬禮，我能讓別人笑話嗎？肯定得辦得風風光光！另外，關於掛禮的問題，我還得說說你。你說說，像你這麼大的女孩子，好多都已經結婚了，而你呢？你要是辦一場婚禮，我們這些年送出去的錢不早就收回來了嗎？我至於辦一場葬禮來收嗎？
第三，至於法事的問題，我是不懂法事怎麼做，你要是懂，你應該提前說。
蘇溪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流暢，一點停頓都沒有，蘇溪知道這是媽媽早就想說的了，也不知在心裡想了多少遍，怨了多少遍。所以，蘇溪很快也就原諒了幾乎敲著自己額頭說完這話的媽媽……她覺得自己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因為，媽媽說的睡覺確實是事實，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一直就是睡不醒，包括做法事的時候，站著都睡著了。而收禮的問題，自己暫時確實沒有結婚的打算。至於法事，好了，不說法事了，都結束了……
蘇溪媽媽是在屋裡單獨和蘇溪說的這話，最後出門之前又補充了一句：我不管你想不想哭，也不管你哭不哭得出來，我待會兒送親戚們走的時候，你一定得好好跪在靈堂哭！別人都快指著我的腦門罵我養的女兒不孝了……
蘇溪這下終於知道了，媽媽為什麼對自己這幾天不哭如此介意，明明自己在殯儀館看到爸爸，確認他已經走了的時候，差點哭得背過氣去，還是媽媽把自己扶起來的。可她轉眼就說自己一點也不傷心，原來是因為別人沒有看到自己的傷心……
蘇溪突然想起了那麼一天，那時候，蘇溪還在上高中，媽媽想帶著蘇溪去參加葬禮，可是，蘇溪實在不喜歡這些場景，便一直推辭不願意去。媽媽就說，你要是不去，你就在家，反正沒人給你做飯，你就餓著吧！爸爸卻問，乖女兒，為什麼不想去？蘇溪說，我就是不喜歡那種熱鬧的葬禮，再說，我又不認識死者。爸爸說道，你不願意去就算了，讓你媽帶著弟弟去，我在家做飯給你吃，你不是最愛吃我做的飯嗎？
蘇溪那天就沒有去參加葬禮，爸爸在家做了一頓十分豐盛的火鍋給蘇溪吃。吃飯的時候，兩人又聊起了葬禮的話題。年少的蘇溪說道，我不喜歡太熱鬧的葬禮，如果我死了，我希望我的葬禮上只有幾個最親近的人，以及周圍的鮮花，那些不認識的人來參加我的葬禮，我肯定不高興的。爸爸伸手拍了蘇溪肩膀一下，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呢？你的葬禮，至少還有百八十年，不用那麼早計劃。不過，你說的葬禮，我還挺喜歡的，這麼說定了，我肯定在你先走，到時候，我的葬禮就這麼辦，你要記得啊！
蘇溪聽了這話，鼻子一酸，便不再說話。爸爸還繼續說道，蘇溪，你要答應爸爸，到時候爸爸也不要那種熱鬧的葬禮，我也要鮮花！
蘇溪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蘇溪爸爸卻笑著對蘇溪說，別急著哭，我的葬禮也還早得很，你爺爺活到七十多歲，我也至少要活到七十多歲，現在醫學越來越發達，我應該還能活更久，離我的葬禮起碼還有好幾十年呢！別哭了，吃肉！
蘇溪想到這的時候，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好多，她恨恨地想，你不是說還有好幾十年嗎？怎麼十年都不到呢……
她又想起，自己之前和媽媽說過爸爸希望要一個簡單的葬禮，媽媽死活不同意，還說自己小孩子能懂什麼，就得風風光光！想到這，蘇溪更加傷心了，彷彿只有自己是真正為爸爸的去世而感到難過……
蘇溪媽媽來叫蘇溪的時候，看到蘇溪哭得傷心，便有些讚賞地說道，就是這樣，你要早這樣哭該多好，走，我們出去吧……
葬禮結束了，蘇溪還不想回去。這期間，蘇溪就接了一個公司的電話，那是在火車上的時候，蘇溪對王主任說，自己要請假。王主任說，公司不允許請霸王假，不準假。蘇溪便說，不管你準不準，也不管公司準不準。說完便掛了電話，這後來，靳總也來過兩個電話，蘇溪統統沒接。此刻，所有都結束了，蘇溪卻還是不想回去，她心想，她始終得陪陪媽媽，哪怕媽媽說話再難聽，因為，這個家裡已經不允許任何人再出意外了。
「你怎麼還不回去上班？」這天，蘇溪才在洗漱就聽到媽媽說道。
「媽，我想陪陪你，過幾天再去上班。」弟弟已經回學校了，蘇溪真的擔心媽媽會想不開。
「你陪我幹什麼？趕緊回去上班吧！不用裝得很孝順的樣子……」蘇溪媽媽一臉的冷嘲熱諷。
「媽，我知道爸爸去世，你很傷心。但是……」蘇溪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以前的媽媽雖然也不是很會說話，但是不至於這樣冷嘲熱諷。
「別什麼但是了……你小時候多可愛，你再想想你現在……你真的太冷漠了，也不知你的心是什麼做的……」蘇溪媽媽繼續冷嘲熱諷。
「我……是不是親戚們和你說什麼了？」蘇溪想著應該是他們的話讓媽媽不舒服。
「我覺得他們說得很對啊！你確實很冷漠！你爸爸的葬禮上，你一滴淚沒掉，不是冷漠是什麼……」蘇溪媽媽還是對這個問題耿耿於懷。
「原來是這樣。」蘇溪嘆了口氣笑著說道，雖然明白了大概的問題，卻也並不想爭辯，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還找媽媽爭論……於是，她想了想，叮囑了媽媽幾句，便回了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