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十八章

下卷亂世 第十八章

盤踞南直隸西南一隅的反軍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處境艱難,洪時先在棘門竭盡所能徵調物資,他近來在林登萬和周佔山身上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現象。

起初周佔山只是在名義上作為南直隸兵團的主將,他僅僅有一種程序上的權力,基層將士對他的看法非常糟糕。司令官身上貼著「貪腐」、「低能」、「諂媚小人」、「殺人犯」、「酒色之徒」、「吹牛大王」、「關係戶」、「強盜」、「詐騙犯」和「小丑」之類的標籤。

反軍將士中間流傳著周佔山槍殺馬治龍的故事,這個故事因為好事之徒的藝術加工和真實情況相去甚遠。據說周佔山為了「苦縣匯」會所里的花魁和馬治龍產生衝突,他將這位貴族誘騙到荒郊野嶺予以殺害。

從來不曾帶兵作戰的周佔山顯得來路奇特,眾人風傳他在藩鎮軍的後勤部門裡貪污過不少鈔票,重金賄賂是這位主帥謀取肥差的拿手好戲。

南直隸兵團的將士佔據棘門和固來幾個月後,眾人的看法就改變了不少。這倒不是因為周佔山像江先主一樣是個天才,他動用了某些不能拿上檯面的技巧。

史書總結江康深受將士愛戴的原因在於執法嚴明和愛兵如子,「仁義無雙」的江先主多次在作戰中身先士卒鼓舞共和軍的將士,信仰和鋼鐵般的意志構成了戰無不勝的共和軍。

熟稔這段歷史的周佔山覺得這幾項其實都是可有可無的細枝末節,史書上的內容不過是在往江先主臉上貼金,如果相信這些東西,他估計不用多久就會去見這位先帝。

江先主統御軍隊的關鍵在於良好的後勤和提供實利籠絡部下,夸夸其談的理念只能錦上添花。掌控南直隸兵團的周佔山明白要做到令行禁止有兩個辦法,深受基層將士愛戴的主帥自然能輕鬆號令桀驁不馴的中層將校,缺乏威望的周佔山只能選擇另外的辦法,他需要組建一副牢固的班底。

組成班底的關鍵在能向部下提供足夠多的好處,這首先就需要籌集大量經費,主將要敢於拿出官職、鈔票、女人和土地收買人心。為了籌措經費,洪時先無數次向中原的史儒豐遞交報告,他努力搞好和程王爺的關係。南直隸兵團專門成立四個裝備精良的「稅收營」,他們需要在反軍控制的狹小地區武力徵集各類物資,周佔山還把自己轄區內的間接稅提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自知能力不足的周佔山每次都不忘象徵性徵求某些將校的意見,他會準備諸如鍍金手槍和高檔香煙之類的小禮物來討好他們,這樣能避免中間派抱團反對自己。每次和麾下將士接觸的時候,司令部里的幕僚和將校都被要求在武將制服上掛滿花里胡哨的勳章,武將們佩帶金光閃閃的寶劍出現在基層將士面前,作為政客性武將的周佔山穿著皺巴巴的江帝服走在官僚的中間,他喜歡用市井鄉野的通俗語言和將士們進行交流,絕對不談理論性的空洞內容。

洪時先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奧秘,但凡和江先主有關的人物畫作里,帝國開國君主的衣著總是極為華麗或非常樸素,他想要在人群中特別顯眼。

華麗的「甲胄」有著類似動物界里保護色的作用,江先主要威嚇可能出現的潛在對手,鞏固一種等級秩序。穿著樸素的目的在於取得民眾認可,他要拉近和底層大眾之間的距離。江先主無需用外在方式顯示自身的威嚴和權力,但是他卻時時刻刻需要大眾的認可。

耀眼的勳章只會讓將士們疏遠這群腐敗無能的將校,他們反而會覺得周佔山是個平易近人的好長官,因此一般將校很難進行宗派活動搶走長官的權力。這種低級卻又十分有效的手段還有很多,林登萬把周佔山的這些把戲全部學走了。

反軍將士有時會冒險進入河安與荔波地區實施無差別攻擊,他們洗劫當地貴族和富豪的財富來填補巨額的軍費虧空。洪時先兜售過一種「愛國債券」,債券持有人可以在日後獲得較大收益,反軍還會向他們提供各類糧食和生活用品。反軍的基層地方官吏進行明碼標價的售賣,洪時先效仿古代實施「議罪貢金」制度赦免罪犯。

來自南直隸的反軍將士有不少都是「划水道」的忠實信徒,周佔山花費重金聘請一群「划水道」教士來幫自己說好話,這樣就能有效指揮這些部下,觀念和信仰其實是最強大和廉價的統治工具。

假如無力提供實實在在的好處,那麼就應該畫出一張屬於未來的「大餅」,要是這張「大餅」破滅了,畫餅者就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進行解釋或者讓其他人誤以為你還在實現他們的訴求。

如何用極低的成本激發將士們建功立業的積極性是個值得研究的課題,周佔山覺得凡人的追求不外乎金錢、權勢和女色,這些東西可以幫助擁有者獲得一種認同感,這種令人愉悅的認同感最能催人奮進。

一個金錢至上的世俗國家裡,握有大把鈔票的富豪可以獲得別人的廣泛認同。

動蕩的戰亂時代,坐擁地盤和軍隊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目標。

在宗教影響力強大的國家,一個人能否被尊重取決於他對主流宗教的信仰程度。

看守廟宇的杜樟夫就曾這樣解釋過「划水道」的戒律,這些戒律在現實層面的目的在於讓信徒無法融入其他人的生活,迫使人們必須在「划水道」內部獲得認可與歸屬。

周佔山一有機會就讓麾下將士和文職人員聚在一起舉辦露天聯誼會,反軍將士們一起喝酒吃肉,然後趁著閑暇時光打牌和玩電子遊戲。這樣一來,反軍將士不但會在征戰之餘感到放鬆,聚在一起的將士們還會互相強化對方的成就感以及對於反軍理念的認可。高聲頌唱共和軍時代歌曲的反軍將士陶醉在美妙的感覺里,他們因此忽視了自身處境的艱難。

在尋常人的眼裡,有人洗劫富裕的城鎮,冒著生命危險用槍射擊朝廷官兵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蠢事,可是相互吹捧的反軍將士卻會讚歎這個人為帝國重獲新生的正義事業做出偉大貢獻,這一舉動堪稱「忠義無雙」。組成反軍部隊的失意青年在一個封閉團體內得到極大認可,南直隸兵團因而展現出非凡的勇武。

藩鎮軍繳獲的一切財物都要及時上繳,洪時先專門成立了一個提供優質食品的特供委員會來獎勵優秀的部下,反軍將士改善生活的最簡便途徑便是在戰鬥中勇武當先,普通戰士的利益成功與反軍的勝利實現捆綁。這套把戲說實話毫無新意,如果江先主還活著,他會趕去法院狀告反軍將校們侵犯知識產權。

南直隸兵團的將士經歷過不少不甚激烈的戰鬥,每個立下些許功勛的戰士都會受到口頭褒獎,他們獲得提拔的概率非常高。在參與遠征的將士里,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被提拔為低級武將,他們的官職其實並不被反軍正式承認。

對此心知肚明的反軍將士倒也不感到懊惱,因為憑藉自己頭上的虛銜,取得勝利的新朝廷就必須向他們多提供一些退伍安置費。

江康凝聚人心的一大法寶在於向最困難的人施加恩惠,對看似強大卻不會帶來實際後果的對手開刀。周佔山為此經常帶著林登萬在內的一群同僚捧著酒菜前去和朝廷軍隊的俘虜交談,努力拉攏這些人。

收穫實利的反軍將士開始願意聽從上級的號令,無序的劫掠行為開始減少,一群來自南直隸的年輕後生爭先恐後要當洪時先和周佔山的乾兒子,原先自視甚高的藩鎮軍老兵也開始對二人表現出恭敬。

洪時先在私下裡詢問周佔山說道:「佔山,我看你近來用各種手段收買人心,難道日後還想靠手上這點本錢當一方諸侯嗎?」

連連搖頭的周佔山比劃著手勢說道:「時先兄,你這就不了解我了。當初在華穗,我們重組庄順的團伙,我不是連分紅都沒有要過嗎?反軍的『愛國債券』就像孟上天的那個融資計劃一樣是個騙局,以後老百姓怕是要恨死我。」

「我現在都不擔心搞壞名頭,因為不這樣做,南直隸的將士馬上就散掉了。反軍正在竭澤而漁,但是『唯一帝皇』的水庫會更快乾涸。我很熱愛帝國的山河與民眾,所以必須頂住文化人的口誅筆伐辦一些實事。劉帝這個皇帝實在太爛了,我都看不下去,必須趕快把他從檯面上轟下來。」

江先主政策的拙劣模仿者周佔山在各類抄襲活動中不能自拔,才智過人的「猢猻」則運用自己的天賦取得了獨樹一幟的勝利。

抵達南直隸的林登萬在反軍中聲名鵲起,這隻永不疲倦的「猢猻」不遺餘力執行著洪時先制訂的各種計劃。周佔山本想借著三川大捷的勝利犒賞立下大功的林登萬,但是「猢猻」堅決拒絕針對他個人的賞賜,他把對方提供的賞金全部發放給每一位參與突襲的戰士。

周佔山對此頗為不解,他詢問「猢猻」說道:「登萬,你我是什麼關係?你不拿上這些鈔票,我的心裡過意不去。」

「猢猻」在口頭上這樣回答。

「佔山公,軍費太緊張了,現在不合適浪費這些鈔票。如果每個人立下一點功勞就討要大筆賞賜,反軍的財政就破產了。」

林登萬絲毫不敢居功自傲,他知道南直隸兵團里的許多將士在表面上都對自己笑呵呵的讚許,但是他們其實並不把「猢猻」放在眼裡,假如林登萬在這個時候表現出高調的舉動,別人的妒恨就會把他割傷。

當過好些年乞丐,從事過十幾樣行當的「猢猻」最擅長分析其他人的想法。憑藉一些偶然事件登上高位的周佔山不會受到別人嫉妒,這不是因為他的長官清廉、簡樸和慷慨,而是由於對方沒有突出才能。舉一知十的「猢猻」是顆冉冉升起的新星,聰明人能夠包容低能兒上躥下跳,可是他們不會允許才華橫溢的天才釋放光熱。

周佔山、洪時先以及一群反軍將校在棘門和固縣苦苦思索著抗拒洪波濤的計策,洪時先絲毫不敢調集軍隊進入南直隸的富饒平原,洪波濤的機械化大軍能把羸弱的反軍輕鬆碾碎,他的主要戰法就是不斷展開襲擾戰,設法讓劉帝把十幾萬大軍釘在南直隸。

「猢猻」覺得把勝利希望寄托在中原和荒江戰場的友軍身上不夠積極,他花費不少心力派出密探搞清楚了南直隸和江東眾多帝國將校的來歷,同時他還搞到許多地頭蛇貴族和豪強的第一手資料。

朝廷近期打算在南直隸試點直接稅改革,所以大量原來擁護劉帝的地方實力派開始對朝廷表現出不滿。林登萬乘機組建一支信息化的「水軍」,他們對電視台和網路展開無休止的攻擊,努力把劉帝塑造成一個好色失德,腐敗無能的君主,似乎幾個月前還無所不能的「唯一帝皇」已經蹦躂不了幾天了。反軍照貓畫虎恢復出版被劉帝取締的《聖朝密聞》,他們在網路論壇上免費派送附帶雜誌內容的文檔。

有著無盡精力的「猢猻」在腦海里醞釀了一個計劃,筑州和下釜地區遠比反軍的控制區富裕,那裡過去是前朝的核心領地,當地百姓多次遭受江康集團的有組織屠殺,這些民眾或許會更願意接受反軍到來。鬥志昂揚的「猢猻」、李宏暉和錢駿馳徹夜商討著實施這個計劃的可行性。在感到疲憊時,林登萬會不由自主想起當年在東都街頭乞討的日子。

過去的「猢猻」喜歡在東都汽車南站里寫粉筆字賺錢,他把一件從垃圾桶里翻出來的棉大衣往身上一披,然後就在盲道旁邊的地面上寫寫畫畫。林登萬還在這段日子裡學會了各類曲藝評彈,往來京畿的旅客都很能欣賞他的才華,不少人願意慷慨解囊投下一兩枚角子。

很容易就能混來半天飯錢的「猢猻」喜歡去車站旁邊的書報亭里看雜誌和報紙,如果「收成」特別好就去網吧和電影院消遣。林登萬熱衷和一同乞討的同伴調侃近期發生的大事件以及商業趣聞,自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猢猻」還毫不顧忌的大談天下局勢,彷彿劉帝和汪熙興這類人物都是他的老熟人。

一群同樣住在橋洞下面的「藝術家」時常這樣調侃「猢猻」。

「這些遠在天邊的事情和你能有什麼關係,你怎麼不多想想下一頓飯的著落和這個地方會不會有斜風雨下進來?」

「猢猻」對這些話總是一笑了之,因為一時困苦而放棄希望的人才是真正的乞丐。這種與生俱來的樂觀態度和深入骨髓的狂妄促使「猢猻」得到一根「寶杖」,這就是所謂的「大志」。早年遊盪街頭烹炸油條度日的江先主想來是個事事留心並勤于思考鑽研的人,

他的同伴或許也很勤奮,但是他們都把心思放在如何把油條炸得更好上。通往功業的道路有很多岔路口,一旦走上分支路線,最終的勝利就會變得遙不可及。有些人既想要完成偉大的學術研究,又想要賺錢成為億萬富翁,這其實就是兩條不能交匯的岔路。

逃離硯山的「猢猻」時常感慨帝國民眾的種種艱難處境,他決心窮其力量來緩解世人的痛苦,只有高尚的目標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激發人的鬥志。

林登萬赤條條來到這個世間,他的機智和勇武也就不受到限制。程克和史澤豪這樣世襲藩王普遍樂於守成,他們不太願意拿祖上的地盤和軍隊進行賭博。天生富裕的生意人留心如何抓牢得到的財富,這些財富便是他們不能拿去賭博的底線。被拐兒童出身的「猢猻」從不擔心失去手頭的籌碼,無懼從頭再來的林登萬敢於為帝國的重生全力以赴。

情報能手「猢猻」發現筑州和下釜一帶的朝廷駐軍非常脆弱,洪波濤部署在那裡的軍隊僅有一個不滿三千人地方軍步兵師,為了確保當地的安全,洪波濤要求民眾自發組建民團保境安民。筑州的民團首領羅允伸和裘重治似乎和劉帝不太看得對眼,他們近期正在大量購置黃金,通貨膨脹好像摧毀了二人對「永恆神朝」的信心。

羅允伸是筑州的富豪,此人坐擁整整兩千畝茶山,但是他沒有什麼突出的才華,僅僅是個勇武的年輕人。相比之下,羅允伸的結拜義兄裘重治顯得更有能力,他先前多次挫敗過反軍向南發動的滲透活動。裘重治沒有經過合法認證的貴族頭銜,他只不過是個較為富裕的小生意人。

裘重治的履歷非常閃耀,他過去是筑州地區拔得頭籌的科舉能手。做生意賺大錢、搞科研造福國家、搞權力鬥爭當大人物、南征北戰當名將都需要一種潛質,這就是要對自己不懈追求的事業有一種出自本能的熱愛,裘重治剛好就有這種潛質。

這種精神使得裘重治熱衷思考,這也讓他的腦袋變成一鍋「大雜燴」。有家裡的親屬拿著紅包前去祝賀通過科舉考試的裘重治,這位自負的年輕人卻再三拒絕,他覺得通過毫無意義的考試並不值得高興,假如他成為一位名傳後世的改革家,紅包才有收下的必要。

江先主時代,科研專業師資力量強大的東都大學人才輩出,許多年輕人願意去裡面進修幾年,然後把後半生貢獻給帝國的科研事業。劉帝登基以後,東都大學彷彿中了魔咒一般,再也沒有出過一個能拿上檯面的科學家。聰明人都喜歡報考「錢途廣大」的金融專業,人人都想著賺大錢來享受富貴。

天賦出眾的裘重治輕易通過科舉考試,他想借著東都大學的名號來給自己鍍金,所以就填報到分數線最低的化工專業。待在實驗室里搞研究不太符合裘重治的天性,雖然他也很熱愛帝國,但是卻缺乏一種為科學獻身的精神。

裘重治歸根到底在精神上是半個俗人,他對金錢、權勢和女色的熱愛遠超學術研究。撇開人品不談,裘重治對江先主建立的功業佩服到五體投地的地步,先帝在政治、軍事和女人這三個真正作為男人評判標準的方面都做到極致。到了後來,這位不務正業的研究人員什麼都懂,唯獨不知道如何寫實驗報告。

久而久之,裘重治腦海里產生一個奇怪的問題,為什麼賣油炸棍的江先主能獲得遠超許多飽學之士的判斷力?為了探尋問題的答案,裘重治在畢業以後沒有選擇研究所的工作,他打算在東都街頭遊盪,然後打著工慢慢回到老家。

說來有趣,裘重治在學校里弄來的那些專業技術在街頭謀生毫無用處,他很快就把過去那些關於數學和化學的公式還給老師。這位探尋答案的年輕人先後當過東都的傳單分發員、榮興的保安、槐集的燈具組裝工人以及河安的街頭賣唱藝人。

這段日子裡的遭遇難免讓裘重治內心有些失意,他豐富的才華不能幫助他改善待遇,學問反而變成一種沉重的負擔。充當保安的裘重治在巡邏時遇到心情不好的領班,對方找了一個借口出來發泄,這種工友們習以為常的斥責讓自詡才智過人的他感到難以忍受。

裘重治弄清楚了江先主不再好好賣油炸棍的原因,這都是先帝那些才智惹的禍,江先主不會因為自己多賺幾個角子感到高興。

每個王朝都會想著培養一群文化人來捍衛自身統治,然而這個王朝內部的各種利益早已分割完畢,他們不願意把好處分給受過現代化教育的文化人。

當下現代化教育的普及沒能讓劉帝江山變得穩固,年輕一代對自己有過高認知,朝廷拿不出足夠的經濟發展紅利來安放這些人的自尊,貴族集團也不願意讓出權力。街頭的遊盪分子越來越多,他們父輩所羨慕的那些工作在他們眼裡如同一種侮辱。發展現代化教育可以刺激民眾拿錢出來消費,但是如果超過經濟的發展水平,這種極限發展就會帶來災難。

裘重治返回筑州時存下一筆不大不小的鈔票,他拿這些錢去投資期貨,劉帝時代的大蕭條馬上讓他虧光老本。老同學羅允伸這時幫他介紹了一份差事,裘重治被請到烏龍衛在鄉鎮地區的外圍機構工作,他主要就是幫助朝廷地方官處理各種瑣事。朝廷政策在推行過程中受到的阻力和歪曲讓裘重治心力交瘁,財政走向崩潰的筑州縣府居然好幾個月不能給他發工資,所以他就再次當了遊民。

這幾年的經歷讓裘重治撿到貨真價實的財寶,他終於明白江先主對大眾號召力的源泉,許多文化人在分析問題時並沒有設身處地去考慮過失意大眾,只有當過失意人士,才能把握住他們的心態。

賦閑在家的裘重治於百無聊賴之際開始在網路社交平台上寫文章賺稿費,這件事幫助他弄出名堂。議論朝廷內部的局勢變化會帶來生命危險,所以裘重治主要分析各大藩鎮和幾個獸人邦國的時事,這些重大事件對金融投機有很大影響。裘重治喜歡把一段時間內發生的各種事件悉數羅列下來,然後通過比對驗證其中的真偽,這種笨辦法遠比某些專家學術化的高談闊論來得靠譜。

憑藉不模稜兩可的準確評判,裘重治在筑州聲名鵲起,許多生意人都來討教經驗並聘請他擔任顧問。幾年下來,裘重治就和地方上的許多頭面人物保持了良好關係,所以當劉帝需要在南直隸組建民團抗拒反軍時,這些人推舉他和羅允伸管理民團。戰勝過整套科舉系統的裘重治從表面上看是一個毫無骨氣的馬屁精,他時常肉麻吹捧「唯一帝皇」的高瞻遠矚。

林登萬仔細研究了這個人過去在媒體上撰寫的文章,他判斷對方是個虛假的「保皇派」,裘重治一邊把朝廷、藩鎮、獸人各種裹著糖衣的統治術詳細構解,一邊教授普通百姓關於組織團體和評判局勢的方法,好像急著讓劉帝的天下混亂來牟取暴利。

一份份情報促使「猢猻』確信對方可以被反軍拉攏,林登萬通過旁敲側擊的方式和他們取得聯絡,雙方約定在朝廷控制區進行會晤。

為了彰顯合作誠意,「猢猻」計劃親自前去拜訪兩條地頭蛇,他和一名衛士偽裝成南直隸北部的難民進入筑州。「猢猻」把張獻進過去送給他的護身符藏在口袋裡,這是一枚前朝發行的紀念幣,每當林登萬撫摸紀念幣上面的紋路,當初在蛟鎮多次提供幫助的舊友就會在他的腦海里冒出來,摧毀東都朝廷以前,這位戰友的靈魂一定能庇護他化險為夷。

二人坐著一艘挖沙船渡過樺水河的支流來到筑州的鄉村,雙方約定在這裡展開會晤。林登萬在外套下面藏了一支手槍,這把槍或多或少能讓他有更充足的底氣。

遍布碎石的河灘上生長著茂密的雜草,爬上河灘邊緣的土丘就能看到一條年久失修的公路,公路兩側的路牌和護欄無一不是銹跡斑斑,道路上有很多如同補丁的水泥塊。

天色逐漸黯淡,太陽落下的西側山脈上方還殘留著些許金紅色落霞,燥熱的氣浪和雜草的芳香融合在一起,遠處荒涼的村莊房舍前孤獨矗立的電線杆和廢棄在路旁的農用三輪車訴說著劉帝時代的衰敗。

兩部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轎車停在路旁,不管這輛轎車是否值錢,在石油危機以後還能弄來燃油的人物就已經很少見。林登萬和自己僅有的一名衛士大搖大擺走上公路,他們知道裘重治和羅允伸就坐在其中一輛汽車上。

二人距離前一輛汽車還有十多米時,汽車前方的兩道車門被同時打開,兩名穿著便裝的護衛快步上前迎接他們,其中一個人用濃重的南直隸南部口音叫道:「都不要動!你們只許一個人上車。」

這兩名護衛不由分說上前對二人展開搜身,他們用熟練的動作從上到下輕輕拍打二人的身體,「猢猻」那支手槍自然被對方繳了過去。其中一名護衛領著林登萬的同伴走到一旁的田地里休息,林登萬獲准登上停在不遠處的汽車,餘下那個護衛一直跟在「猢猻」背後,如果對方懂得武裝警備隊里那記勒脖子的經典招數和攻擊腿部關節的側踹,處在這個位置的「猢猻」就毫無還手之力。

押送林登萬的護衛坐進駕駛座,林登萬被請進副駕駛,汽車後排還有兩名乘客。汽車開始緩緩向前開動,坐在後座上的乘客用一支手槍抵住「猢猻」的後腦,這名槍手用得意的語氣向同伴們說道:「今天收穫很大,我們抓到了取下盧獻康首級的通緝犯,這可是諸位博取榮華富貴的敲門磚。」

汽車正加快速度沿著鄉間道路行駛,林登萬斷然不可能跳車逃跑,駕駛員把一支香煙遞給「猢猻」,努力保持鎮定的「猢猻」隨即低頭用打火機點燃香煙,他搖下車窗讓冷風吹進汽車。

「一塊磚頭敲不開寶庫的大門,我要給你們一把鑰匙。」

後座的乘客移走那支手槍並叫林登萬把頭轉過去,「猢猻」這下就有機會仔細觀察後座上的客人。剛才拿槍指著林登萬的那個人是一個五官粗糙,頭頂「植被」蓬亂茂密,身體已經發福的大漢,他穿著樸素的舊外套,這上面還能看到許多沒有清洗乾淨的污漬,他稍微露出來的一點領子檐都是又黑又臟。

一位濃眉大眼,頭髮經過仔細梳理,看上去儀錶堂堂的俊美男子坐在這名「槍手」旁邊。這位乘客穿著一件沒有任何褶皺的後主服,他用溫和的神色打量著林登萬。

手裡握著槍的大漢用不屑的語氣說道:「在下便是天子的忠臣裘重治,不要來和我嚼舌根,我不吃這一套,你倒是跟我和老羅說說看,這把鑰匙在什麼地方?」

林登萬這下弄清楚了兩個人的身份,他頓時覺得裘重治不好輕易糊弄。根據他年輕時到處乞討積累的經驗,如果一個人像裘重治這樣不修邊幅就說明對方極為自負,他認為只需要評判其他人是否合乎自己心意而無需通過儀錶來取悅旁人。

「猢猻」仔細分析了當下的局勢,他這樣說道:「二位兄長,你們把我送給老劉能拿到多少好處?假如你把攻入南直隸的反軍全部滅掉,老劉可能都不捨得封你一個團長或者縣長噹噹,你沒有貴族頭銜最多只能升到這個地步。梁文遠在中原和東荒戰場上立下這麼大功勞,可是劉帝的親信用一句話就能把他彈劾掉。天下的蛋糕都分完了,你們難道為了吃上面的櫻桃就去給老劉衝鋒陷陣嗎?」

羅允伸搖頭說道:「小兄弟,不管怎麼說『唯一大帝』都是帝國的合法君主,他可倒不了。」

林登萬猛啜一口香煙,儘管抵在腦後的手槍已經移開,芒刺在背的感覺仍然存在。「猢猻」沉吟片刻后說道:「二位不應該把現狀當成永恆,現在的劉帝集團再強大也只是待宰的羔羊,自從他選擇頂著財政崩潰的風險發動毫無實利可言的削藩戰爭以後,帝國就從原則政治進入實力政治。」

「本來老劉的位置非常有利,他是中央的皇帝,大家都會承認他,幾個藩鎮叫喚兩聲動搖不了鐵桶般的江山。秩序政治存在,大家都要按照規矩來,其他人耍不了手段。『唯一大帝』和地方勢力就保持著老師和學生,獄卒和勞改犯,武將和小兵一樣的絕對壓制。過去劉帝可以靠紙面上的本錢壓服敵手,一旦開戰就變成一種實打實的競賽,老劉這種權奸在亂世沒有辦法生存。據我所知,劉帝的地方行政機構時常發生整季度拖欠工資的情況,他的朝廷沒有自我革新的勇氣來解決現在的危機。」

裘重治在後座上點起一根香煙默默聽著林登萬滔滔不絕的講話,他的眼睛在繚繞的煙霧後面閃著亮光,這位民團長官說道:「你知道這些東西又能怎麼樣,我過去幫老劉搞過輿情管控,弄到一些消息不在話下。根據我們這邊收集到的情報,你有幾個情婦我都能摸清楚。在我這裡『牙床健』沒有用處,你的話去講給熊達威這種傢伙聽。」

聽到對方的挑釁,林登萬知道自己實際上已經佔了上風,他用恭維的語氣說道:「你們搞來的這些消息沒多大用處,你我的高度不會因此有所提升。假如反軍在南直隸佔據優勢,二位就能在筑州和下釜地區變成說一不二的人物,要是老劉在全國範圍內獲勝,你們馬上就失去影響力賦閑了。」

裘重治微笑著說道:「矬子,我不怕賦閑,我就想要劉帝給的官位。」

林登萬覺得先前白費了很多口舌,他繼續說道:「兄長一定不看好朝廷,不然你不會拋售朝廷發行的債券去購買黃金,我對這些事也知道一清二楚。」

這時裘重治突然變得很高興,他用手拍打車窗下方的塑料板說道:「過去別人都說林登萬是個奮不顧身的猛士,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難怪盧獻康這個草包直接被你拿掉了腦袋。登萬兄說的話有道理,我今天的安排就是故意試探你,希望你不要生氣。今天商量的事情意義重大,我和老羅還需要從長計議,現在就先送你回去吧。」

林登萬沒有料到對方轉變如此之快,裘重治繼續說道:「林公,我日後會把劉帝的幾塊地盤作為禮物送給你。我和老羅要潛伏在劉帝的陣營內部一段時間。」

達到目標的林登萬說道:「我都不好意思,這次沒給你帶見面禮來。」

車上的眾人相互望了一眼,然後紛紛大笑起來,「猢猻」相信對方還是想在局勢明朗前腳踏兩隻船。

眾人乘坐的汽車繞了一圈以後返回原來的河灘,林登萬在這個過程中不時盯著後視鏡觀察後車的動向。裘重治把先前繳獲的手槍還給「猢猻」,然後囑咐一名衛士交給陪同林登萬趕來這裡的同伴兩千塊獸人幣。羅允伸和裘重治在一間荒廢的房舍前和「猢猻」告別,兩部汽車都在夜色下打著遠光燈消失在曲折起伏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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