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亂世 第十五章

下卷亂世 第十五章

界河的主要支流樺水河在挖沙川南部的三川鎮西側分出一條向東北方向流淌的水系,這條名叫「葦盪河」的河流長達二百餘里,河道兩岸布滿蘆葦覆蓋的泥濘池沼。葦盪河與樺水河的下遊河道如同一雙相互交叉的筷子把挖沙川地區夾在中間。

盧獻康將缺乏重武器和偵察設備的九千名武裝警備隊員部署在葦盪河東岸的狹長區域,五千名訓練有素的陸軍官兵則通過樺水河南段水道上的鐵路橋抵達河西的黃澤鎮布置防線。「定國公」親自統帥一個陸軍步兵師和兩個營的御林軍進駐處在河流交匯處的三川鎮。朝廷軍隊並未炸毀三川鎮外橫跨葦盪河的那座水泥橋樑,盧獻康打算在日後利用這座大橋向挖沙川輸送兵力。

逃離下彰和蛟鎮的反軍沿著未經破壞的道路迅速南下,缺乏汽油和機動車輛的反軍強行徵集騾馬、電動車、自行車在內的民用交通工具運輸物資。反軍將士起初在下彰繳獲了很多能夠用來運輸兵員和火炮的卡車,但是那場洪水讓他們丟失了這些寶貴的交通工具。

逃亡的反軍不時在公路上丟棄牽引著火炮的汽車,他們驅趕的騾馬時常因為過度疲勞口吐白沫。朝廷地方官在敵軍到達前組織民工破壞沿線的道路,連日暴雨讓反軍寸步難行。

從東都出動的武裝直升機用導彈清理著堵在公路上的反軍輜重隊伍,帝國空軍投下的炸彈在地面上製造了很多連環爆炸。燦爛的紅雲在挖沙川北部的道路和土丘上升起,爆炸引發的衝擊波掀翻了正在行駛的車輛,站在遠處的步兵也被颳倒在地。遭到襲擊的反軍隊列混亂不堪,從蛟鎮招募的新兵在遭到驚嚇后發生踩踏事件,藩鎮軍隊的老兵對此束手無策,緊張情緒摧毀了他們的士氣,被俘和逃散的反軍高達萬人。

洪波濤將麾下部分官兵用於解救荒江沿岸的受災民眾,一萬五千名士氣高昂的陸軍將士和六千名水軍陸戰隊員緊隨逃亡的反軍來到挖沙川北郊,興國公決心在這處三角區殲滅殘餘的反軍。

慌忙撤離下彰和太平的南直隸兵團在進佔挖沙川地勢較高的北部地區后才鬆了一口氣。倖存的反軍將士都為自己能在洪災里保全性命感到高興,可是最近犧牲的戰友和惡化的局勢讓他們恐慌不已,眼下奔流的樺水河和葦盪河就像是一對扼住反軍咽喉的強壯臂膀。

匆忙撤退到挖沙川北郊后,洪時先在一座位於鄉間公路旁的木工作坊里接待陸續趕來的同僚。兩部滿載反軍步兵的卡車在木工作坊外堆放圓木的空地上熄火。周佔山和林登萬分別離開兩輛卡車的副駕駛座,幾名幕僚和參謀則從卡車後面的遮雨棚里冒出來。

幾名衛士帶著他們來到作坊里的一間簡陋小屋外,洪時先正在這間光線昏暗的小屋裡聽取新送來的報告。周佔山站在小屋外的塑料棚頂下朝著洪時先說道:「時先,有沒有獻進他們的消息嗎?」

洪時先聽罷便拿起擺在身旁的一把木工短柄斧往地面上那塊未經加工的圓木上用力一劈。他在紛飛的木屑中說道:「我遇到過幾個從野戰醫院裡逃出來的倖存者,他們都說全忠和獻進被大水沖走了。」

周佔山的神情充滿懊惱和驚慌,他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道:「東都那群小丑居然會使用這種手段,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會招來世人的唾棄。」

洪時先說道:「共和軍和後來的帝國軍隊向來無視古代交戰時的仁義準則,佔山兄太高看這些人了。」

站在洪時先對面的孫百成說道:「爆破水壩會嚴重破壞南直隸地區的電力供應和軍工生產,朝廷的損失也會很大。東都的媒體抹黑我們炸毀白塔灣水壩,老百姓會覺得反軍為他們招來了禍患,這下可不好辦了。佔山兄,你們的行程順利嗎?」

林登萬搶先回答說道:「通往北方的道路上到處是撤退的反軍,卡車開在泥土路上很顛簸,駕駛員還不小心把前輪開到田埂上,拖車花了很多時間。」

周佔山將右手搭在一張用圖釘固定有塑料桌布的木桌上,他朝著眾人說道:「如果劉帝不倒,日後的史書就會吹噓『唯一帝皇』炸水壩是在做善事。江康過去是個混蛋,世人卻只會稱讚他的功業多麼『偉大』,『偉大』一詞能夠為所有惡行進行辯解。」

洪時先說道:「據說『興國公』洪波濤是劉帝奪權的得力助手,他過去管理過『興州王』的衛隊。多少有些指揮軍隊的經驗。我們的後衛部隊曾和朝廷軍隊有過小規模摩擦,洪波濤兵團在行軍和進攻的時候很有章法,『南直隸兵團』的將士恐怕不是對手。現在應當啟用過去擬定的二號計劃,我軍要設法攻佔防禦力量薄弱的南直隸西南部,利用地形複雜的山區牽制住朝廷軍隊。史儒豐和黃尚義的兵團會在中原和我們構成『品』字形態勢,中州的劉家軍就會陷入三面挨打的困境。」

周佔山說道:「事到如今,只有這個辦法了。」

更多倖存的反軍將校抵達這座木工作坊,洪時先便開始和他們商議如何突破盧獻康在挖沙川南部設置的防線。在「南直隸兵團」舉行的會議里,與會人員不必顧及繁複的禮節,每個人都可以暢所欲言。眾人普遍認為盧獻康的兵力部署分散,反軍有能力將其中一支部隊予以殲滅,孫百成主張從黃澤進軍固來和棘門,這是進軍南方的最短路線。

上述觀點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林登萬卻插嘴說道:「盧獻康肯定也明白這個道理,許多情報都證明黃澤守軍極為精銳。洪波濤或許會空運一些部隊來加強黃澤的防禦,通往固來的道路上也會有很多官兵企圖攔截我們,這條路走不通。」

孫百成朝著林登萬反問道:「猢猻,我們還有其他路線可以選擇嗎?」

林登萬繞過旁邊的將校走到洪時先身後,他指著掛在白堊牆壁上的南直隸地圖說道:「三川是前往興州的必經之地,攻佔三川便是打開興州的西大門。」

李宏暉不解的問道:「猢猻,難道我們這點兵力還能攻佔帝國的陪都?」

林登萬解釋說道:「反軍攻佔三川,盧獻康就會全力回防興州,朝廷軍隊的注意力會轉向南直隸東部地區。我軍要火速佔領樺水河南段的幾座橋樑並向西攻佔固來南郊。繞上這樣一個圈子,我們就能甩掉追兵。洪公,我們先前印發的傳單還在嗎?」

進入南直隸之前,洪時先曾派人印刷一種繪有興州地標建築的彩色宣傳單,傳單上還印有「我們來了,你們看見了,劉帝屈服了。」字樣的標語。洪時先從未想過要攻佔興州,這些宣傳畫不過是拿來虛張聲勢的玩意。

不等洪時先回答,林登萬就繼續說道:「這些傳單要馬上散發出去,這場戲要演得像一些。」

一位曾在藩鎮軍里效力多年的參謀說道:「守衛挖沙川縣城和北郊都需要不少兵力,我們能拿來攻擊三川的部隊最多只有六千人。時間很緊迫,不能再有所失誤了。」

周佔山說道:「登萬的計劃很好,你們有誰對三川鎮的情況比較了解。」

隨軍嚮導隨即對眾人仔細描述三川鎮一帶的地形,他們還提供承平時期拍攝的航拍圖。通過三川鎮的葦盪河水道並不寬闊,集鎮東北方的河道則變得難以橫渡。葦盪河中段有一片叫做「鴉啼嶺」的低山丘陵,那裡是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

林登萬猛然想起昔日遊歷東都「凱旋廣場」時的經歷,江康大帝憑藉奇襲磐安一舉成名,如今他預感自己的「磐安之戰」到來了。「猢猻」知道他在反軍眾將的心目中不過是個擅長察言觀色和溜須拍馬的「滑稽劇演員」,一場立下功勛的冒險行動才能確立他的威信。

在場眾將的出身普遍算不上高貴,但他們卻都不曾有過像林登萬那樣「三餐難濟」的少年歲月。「猢猻」深信揚名立萬的機會就在眼前,所以有一股力量驅使他攬下這項任務。

這隻奇特的靈長類動物大聲喊道:「諸位,在下願率一個營渡過葦盪河進入三川鎮東北的鴉啼嶺,這支部隊可以從側面發起奇襲,製造出我軍突破葦盪河防線的假象。」

洪時先搖頭說道:「這樣太冒險了,有把握躲開朝廷的偵察隊嗎?登萬,你的筋骨也不見得有多好,這件事還是委派別人去做吧。」

林登萬大笑著說道:「大丈夫只知天下興亡,不知個人富貴生死!苟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樣的豪言壯語彷彿只在共和軍時代曾經存在過,在場眾人卻在這個功利時代重新聽到振奮人心的聲音。備受感動的周佔山感慨說道:「登萬真乃我輩楷模!總部的衛隊里還有六十個久經沙場的老兵,這些人都調撥給你使用。」

充任嚮導的李宏暉隨即說道:「我願意和登萬一起去鴉啼嶺打盧獻康的屁股。」

李宏暉過去在朝廷的野戰部隊里參加過「剡山戰役」,洪時先當然批准了他的請求。眾人隨後擬定進攻三川的計劃,林登萬獲得調動三百名老兵的許可權。

劉帝二十四年的四月初八便是三川鎮直面反軍攻擊的日子。

樺水河在三川鎮西南的原野上分流出了葦盪河,一座生長著原始松林的低矮山丘就坐落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在衛士保護下,洪時先和周佔山登臨此地觀察著未來的戰場。三川鎮前方的原野非常平坦,眾人能在這座山丘上獲得良好的視野。

先前籠罩南直隸北部的降雨氣團正逐漸消散,春日和煦的陽光開始驅趕去年殘留的寒氣。葦盪河兩岸的原野上有著棋盤般的肥沃農田,鄉間沙土路兩旁的花木林茁壯生長。三川鎮沐浴在陽光下的建築物都彷彿塗上一層明亮的油漆,擁有土黃色外壁和覆蓋著灰色瓦片的老式房屋中間混雜著幾座鋪設暗紅色新瓦的漂亮民居,集鎮中央點綴著種滿花木的小公園。

三川鎮東北方的葦盪河沿岸看上去相當陡峭,岸邊帶有圍牆的工廠和民居里都埋伏了朝廷的軍隊。葦盪河中央的沙洲上雜草叢生,一輛銹跡斑斑的挖掘機被丟棄在河灘的碎岩上。

洪時先用一支望遠鏡遙望三川鎮北方那些長滿松樹的丘陵,林登萬的突擊部隊現在躲藏在隨風飄動的綠色樹梢下。

周佔山指著遠方一座半邊牆壁塗成藍色,半邊繪有怪異圖案的房子說道:「時先,你看那裡都畫了些什麼?」

洪時先調整望遠鏡的視角說道:「上半邊好像是關於保健品『黑桃王』的廣告,下半邊是『唯一帝皇』的神奇語錄。」

參謀錢駿馳說道:「我想咱們把粉刷匠給嚇跑了,否則那座房子的上半面牆壁也會寫上天子的聖訓。」

周佔山說道:「一面牆上繪製商用廣告可以賺些錢,粉刷劉帝語錄可沒有報酬。」

洪時先點頭說道:「這是馬友貴的低級把戲,他把主幹道上的建築外壁都粉刷一新,沿街店鋪全部使用統一的廣告牌。如果劉帝過來巡遊,他就會覺得馬友貴治理有方。這類面子工程本身也大有油水可撈,但是在戰爭時期這麼做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周佔山聽罷說道:「拿民脂民膏搞花架子,何愁『唯一帝皇』不亡。」

洪時先取下望遠鏡說道:「這些面子工程牽扯到很大一條產業鏈。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能開創一個太平盛世,至少也要讓天下看起來歌舞昇平。」

上午十點半,反軍部隊正式向三川鎮發動進攻,葦盪河畔那幅渾然天成的山水畫被交戰雙方潑上橫流的「墨水」,三川原野上的能見度迅速下降。

藍色的天空中不時劃過一串白色的柱狀光點,這些高空飛行的導彈落向地面,葦盪河兩岸便有一塊地區被火焰和黑煙包圍。

反軍將己方所剩無幾的多管火箭炮和榴彈炮部署在三川鎮西南方的一座村莊內,紅黃色的火球不時從村外空地上直衝天際,落在三川鎮里的火箭彈把岸邊的建築物打得粉碎。

坐鎮三川的朝廷將校對此略感驚恐,他們在今天上午才收穫到反軍可能發起進攻的警告。洪波濤會在今天入侵挖沙川郊區,盧獻康判斷他的對手應該自顧不暇才對。「定國公」覺得反軍的主攻方向必然會選在黃澤,他猛然發覺自己找不到可以調集的援軍。反軍的進攻讓趙志高非常驚慌,他擔心對方在獲取某些機密后打算採取對盧獻康「斬首行動」。

三川鎮的地方官早就把葦盪河上的大小船隻拘束到對岸,反軍需要搭建浮橋並搶佔舊有的橋樑才能過河。企圖接近橋樑的反軍步兵在葦盪河西側的平原上列成散兵線快速推進,幾十發火箭彈組成的火雨每隔幾分鐘就落在河流西岸的緩坡上,沖在第一線的反軍將士多半倒在爆炸后形成的坑洞里。

炸裂的公路上掀起細碎的土塊和水泥碎片。橫跨葦盪河的水泥橋樑上堆放著許多金屬路障,朝廷官兵還在橋頭設置碉堡。突破槍林彈雨衝上橋面的反軍步兵被安放在橋墩上的炸彈帶到天上,他們和橋邊寫著「減速慢行」的藍色告示牌一同落進水裡,進入三川鎮的唯一通道在炫目的火光里消失了。

以往在荔波和固縣維持治安的武裝警備隊員都在昨天接到據守三川鎮的命令,他們過去的任務多半是看守監獄里的危險分子和維護體育賽事秩序。這些精通擒拿格鬥和紮鐵絲網的年輕人在實彈射擊上略微欠缺經驗,傲慢的荔波縣官吏將封鎖在軍械庫里的老式火炮交給他們,這些官兵拿著需要進行人工調整才能「三點一線」擊發的步槍上了戰場。

頂住炮火和煙霧勉強摸索到岸邊的反軍將士都匍匐在地上等待時機,河流對岸的建築物正在土霧和煙塵中時隱時現,朝廷軍隊射擊帶來的火花不時在岸邊閃動。經驗豐富的老兵會朝著子彈射擊的方向打出一枚榴彈,他們指望氣浪里的金屬破片能敲壞幾個官兵的腦袋。

一些反軍步兵企圖掩護工兵下水搭設浮橋,有人還游到對岸用炸彈爆破官兵據守的房屋。矗立在河邊的茶機廠有著堅固的圍牆,朝廷軍隊依靠這座堡壘不斷壓制著企圖登岸的反軍。

葦盪河是一條讓反軍無法逾越的鴻溝,爆炸后的水柱從江面上升起並敲打著岸邊殘破的圓石堤壩。幾座簡易浮橋在河中央的沙洲上匆匆架起,企圖過河的反軍在對岸的機槍射擊下墜入河中,後退的士兵把更多戰友逼進水裡。

在激流中打轉的落水者努力攀住搖晃的浮橋,橋上的戰友用力拖拽失足同伴。葦盪河的流水漸漸變成淡紅色,中彈和溺亡的反軍朝著下游緩緩漂去。幾輛炮塔上配備有小型機炮的履帶車輛輕易擊毀河面上的浮橋,反軍將士不得不重新開始架設橋樑。

洪波濤的兩個先頭旅正在攻擊挖沙川縣城,兩個方向上的戰報都通過電波傳進三川鎮西南的一座村莊。坐鎮於此的洪時先朝著身旁焦頭爛額的幕僚和將校們說道:「正面完全打不動,下面就看突擊部隊的表現了。」

林登萬的突擊部隊在前一天夜裡就已出發前往鴉啼嶺,他們利用原野上的枯草在身上進行簡易偽裝。帝國軍隊里只有精銳的御林軍才能分配到擁有良好偽裝效果,耐磨保暖的迷彩作戰服,其他大多數部隊將就使用著江後主時代的廉價軍服。「南直隸兵團」的條件實在有限,洪時先只能把一大堆顏色和環境格格不入的塑料葉片送給林登萬,李宏暉等人只能就地取材進行偽裝。

渡河之前,李宏暉主張不要攜帶繳獲的防彈衣,他覺得這不過是一件自欺欺人的鎧甲罷了。雙林崗要塞儲存的防彈衣在設計上只能防止手槍的射擊,這些從來不曾清洗過的防彈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如果為了輕便丟掉裡面的鋼製插板,這種防彈衣就和一件普通的馬甲相差無幾。林登萬認同他的看法,突擊部隊沒必要採取太多的安全措施。

反軍將士在岸邊勉強收集到十幾艘木製的小型渡船,他們首先安排兩名步兵划船過去打探情況,在確認對岸沒有官兵駐守后才開始渡河。接連數日的暴雨在黃昏趨於停止,夜幕下的葦盪河反倒顯得非常寧靜,穿透積雨雲的月光流瀉在波瀾起伏的江面上。

李宏暉悄悄朝著正在奮力划船的戰友說道:「如果坐著帶有引擎的船過河,朝廷軍隊的偵察設備很容易發現我們,大家划船的時候也要注意安靜。」

小船上的反軍將士蹲在木板上擦拭手裡的武器,晃動的船舷讓他們很是難受。不曾攜帶武器的林登萬握著塗有藍色油漆的木漿劃開水波。從未接受過軍隊訓練,就連鳥銃和氣槍都不曾握過的「猢猻」不指望自己能殺死一名敵兵,但他堅信自己會在這次行動里揚名立萬。

第一艘木製渡船在泥濘的淺灘里擱淺,船舷上傳來猛烈的晃動讓許多反軍將士變得很是緊張。葦盪河對岸生長著茂密的蘆葦盪,古老的長青喬木佔據泥濘的河岸,眾人不得不在粗壯盤結的古木枝幹下爬行。突擊部隊全部登上鴉啼嶺的時候,清晨的陽光正在鑽出地面。

鴉啼嶺上幾乎沒有可供人行走的道路,青綠色的松柏沿著不甚高聳的岩壁生長,地面上堆積著一層枯黃的落葉。太陽光難以照射到高大喬木的底部,蕨類植物在這些地方生根發芽。龜裂的松樹表皮上攀附著深綠色的苔蘚,眾人每走上幾十米就會發現一株在暴雨中翻折的大樹。

山澗里的溪水在雨後變得黃濁,平靜的溪流沿著青綠色山丘緩慢流過。鴉啼嶺上還散落著許多當地居民的墳塋。這讓林登萬回憶起自己在北直隸流浪的歲月,他時常在山道上偷吃別人祭拜后留下的果品,有時候還在墳洞里過夜。李宏暉等人小心觀察四周的狀況,他們擔心會撞上朝廷軍隊的巡邏隊。

經過一個上午的行進,前方樹林變得稀疏,他們還隱約聽到遠方山丘后的廣播聲。李宏暉朝著將士們說道:「快到了,前面一定有座村莊,地方官喜歡把喇叭綁在電線杆上,大家準備作戰。」

高音喇叭的回聲並不清晰,眾人勉強聽清其中內容。廣播里正在播報反軍入侵南直隸和北方諸縣的受災狀況,地方官要求當地居民提高警惕,及時舉報可疑人員。林登萬朝正在打開槍口保險的戰友們說道:「宏暉兄,你帶上五十個人從另一側的樹林趕到三川鎮東邊,你要在那裡的公路上放空槍,這能讓劉家軍發覺自己正在受到圍攻。」

李宏暉搖頭說道:「三百多個人還需要兵分兩路嗎?」

林登萬點頭說道:「我們能打死幾個人並不重要,這場突擊是為了搞垮官兵的士氣。」

在李宏暉帶著第二支突擊部隊離開后,林登萬身邊就只剩下兩百名戰士。他們攀登崖壁上的紫色岩石來到山崗頂端,眾人躲藏在枯黃的灌木叢里觀察著下方敵情。

這是個僅有十來幢房屋的小型村莊,村口停有拖拉機的黃爛泥道路連接著一片開闊的高粱地。大約有一個營的朝廷官兵待在那塊開闊地上。高粱地中央停放著兩輛裝載導彈發射裝置的新式卡車,火箭升空帶來的后坐力不時讓卡車的後輪向後滑動,地面上留下了非常顯眼的輪胎印。卡車周圍還有四門固定式榴彈炮和四門手搖式高射炮,炮位上都有看守的朝廷官兵。

林登萬對身邊一名老兵說道:「大家開火的時候不要捨不得彈藥,你們先把下面的高音喇叭打掉,我們的耳朵需要清凈。」

居高臨下的反軍將士突然朝下方正在拔高的青蔥高粱地發起猛烈射擊,他們射出的子彈多半落在鬆軟的黑色土壤上。下面的朝廷官兵卻受到嚴重驚嚇,他們從未想過反軍會翻越鴉啼嶺發起突襲。守衛炮兵陣地的官兵還多半把槍械和裝具擺在田邊的樹下,這支驚慌失措的部隊抱頭鼠竄。

田間還飄蕩著自動步槍射擊后冒出的煙霧,反軍部隊就立即使用空地上繳獲的榴彈炮朝著三川鎮盲目射擊,他們還用燃燒彈點燃附近的林地和房屋。堅守鎮內的官兵很快發現北方升起的滾滾濃煙,他們擔心有大量反軍抵達葦盪河的東岸。

「永恆神朝」的基層官兵很少受到世人的尊重,人們認為只有無法通過科舉考試的低能兒才會參加軍隊。普通戰士的待遇也極其糟糕,他們辛苦訓練獲得的軍餉還不如流水線上干半天活的工人。大部分朝廷將士都希望在作戰中彰顯自身價值並改觀世人的看法。只要情況順利,他們就會奮不顧身作戰,然而一旦局面惡化,缺乏向心力的帝國官兵就會被恐慌情緒感染。

駐防三川鎮的朝廷官兵拋下武器後撤,盧獻康麾下兩個營的御林軍部隊在戰場上顯得獨木難支。收到警報的盧獻康立即決定把自己轉移到更為安全的地方,他要求趙志高在鎮內繼續堅守。

「定國公」在武裝警備隊員的保護下登上一輛卡車,一支護衛車隊會將他安全帶到東邊的荔波縣。趙志高起初建議他等待興州出發的直升機,不過盧獻康仍舊急不可耐的離開三川鎮。

幾十名前往三川鎮東部公路發起佯攻的反軍步兵在茂密松林的縫隙間緩慢前行,李宏暉特別叮囑戰友注意附近是否埋藏有步兵雷和跳雷,他過去在剡山戰場上學到過不少經驗。眾人格外注意保護攜帶小型步兵炮和反坦克火箭彈的戰友,他們需要能夠在山丘上製造巨響的設備。

落在集鎮周圍的反軍炮彈同樣波及到了鴉啼嶺地區,李宏暉等人發覺遠方的一片松林正在烈火中噼啪作響,導彈爆炸帶來的震感不時傳到他們腳下。山徑上的樹木愈發變得稀疏,眾人已經能從樹縫中望見遠方開墾在緩坡上的農田。種植著花木和茶葉的低矮山丘上缺乏有效的遮蔽物,但是站在這些小山上卻能很好監視下方公路上的動靜。

李宏暉朝著身邊的戰友說道:「我們手上大多拿著江後主時代的老槍,真正的有效距離也就一百來米,大家還是要冒險過去。」

眾人隨後匍匐在平緩的坡地上等待發起攻擊的信號,李宏暉格外注意著集鎮東北部的天空,林登萬的部下會在那裡發射信號彈。

半個多鐘頭過去了,好幾簇火團翻滾在三川鎮密集的建築群上,遠方的爆炸聲卻逐漸平息下來。一名視力出眾的反軍步兵發覺一支小型車隊正在離開集鎮邊緣的建築物,兩輛搭有綠色遮雨棚的卡車正在一輛博濟二型步兵戰車的保護下離開三川鎮。

眾人都知道在缺乏炮兵支援的情況下擊毀一輛步兵戰車絕非易事,肩上扛有反坦克火箭的反軍步兵仔細瞄準著緩慢接近的裝甲車,他們必須把威力有限的火箭彈打在炮塔和履帶這類要害部位上。位於車隊前端的裝甲車開過曲折的水泥道路抵達反軍所佔據的土崗下方,隱蔽在灌木叢里的反坦克手朝著大約五十米外的目標發射裝填好的火箭彈。

山丘下面的公路當即煙塵四起,飛射而來的火箭彈在步兵戰車前方的道路上爆炸,成塊的水泥地面被卷上半空。密集的子彈在裝甲車和卡車外壁上濺起火花,遭受襲擊的朝廷官兵拋下癱瘓的車輛朝著路旁田野奔去。博濟二型步兵戰車在承受數枚火箭彈的打擊后不再動彈,炮塔上的小口徑機炮停止轉動,裝甲車的頂蓋在爆炸中發生變形。

幾名反軍步兵下到公路上察看情況,他們快速搜索著可以利用的物資。一名反軍步兵在第二輛卡車的車棚里找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的戰友則在副駕駛座上發現一具穿著武將制服的屍體,這是一位胸口被流彈擊穿的老人,他的座位旁邊還擺著一柄佩劍和樣式獨特的手槍。帝國陸軍的連級長官才會配備手槍,地位極高的武將才有攜帶佩劍的資格。

李宏暉仔細端詳著戰友送來的戰利品,花里胡哨的軍旗和印信讓他猜出死者的身份,他們可能在這場短促的遭遇戰里擊斃了盧獻康。

三川鎮和葦盪河上空的硝煙變得稀薄,林登萬和李宏暉帶著一百多名突擊部隊的倖存者走在荔波縣西郊的鄉間道路上。剛從挖沙川撤出的友軍搭乘卡車沿著泥濘的沙土路向南駛去,他們高舉著武器向林登萬等人表示敬意。

靄靄雲山下的豐沃稻田上矗立著一座存放農具的灰瓦小屋,林登萬和李宏暉扛著一堆繳獲的尚方寶劍、節杖、軍旗和印信走了過去,站在小屋外值守的老兵都他們揮手致意。

林登萬用力推開小屋那扇門軸老化生鏽變得不靈活的木門,包裹著鐵皮的房門吱呀作響。房間里堆放著用斧頭劈砍過的木柴,沒有張貼瓷磚的簡陋土灶佔據房間的一角。房樑上方的磚瓦留有兩個通風的空當,外面的幾縷天光照在一張帶有頂蓋的木床上。

李宏暉將繳獲的寶物全部丟在水泥地上,金屬物件的碰撞聲驚醒正在木床上和衣而睡的洪時先。洪時先對面前的景象很是吃驚,他搖頭說道:「我要處理的事情太多,這個年紀,有點吃不消,你們來了都不知道。」

林登萬說道:「洪公,我們在三川擊潰了三千名官兵。李宏暉的突擊隊還打死了『定國公』盧獻康。」

洪時先嘆道:「插標賣首者,盧獻康也!挖沙川的大軍現在能順利向南轉進,二位立了大功。」

周佔山和幾名衛士在這時闖進小屋,他拉著林登萬和李宏暉走到不遠處一塊坐滿傷兵的空地上。一名衛士高高舉起那面繪有月桂花環和「千里駒」圖案的帝國軍旗,周佔山大笑著喊道:「諸位,這是『血磨盤』的軍旗,咱們可是刺激到勛貴集團的敏感神經了!」

周佔山隨後托起林登萬的右手吼道:「這是三川大捷的英雄,『硯山之龍』林登萬公!」

跟著眾人走出來的洪時先也朝幾百名反軍將士說道:「我們讓林公說幾句。」

振奮萬分的林登萬一把奪過那面刺繡著千里駒的旗幟,他把旗杆頂端的尖槍倒插在泥地上說道:「我非常遺憾,盧獻康那顆沒有含金量的首級只讓我覺得髒了手。假使江康到了三川鎮,南直隸兵團的好漢照樣能取他的項上人頭。盧德成父子一直是江康製造屠殺的幫凶,今天盧獻康得到了公正的審判。東都的勛貴必須牢記這個教訓,任何企圖和天下民眾為敵,抗拒仁義之師的行為都將遭到嚴懲。每個為門閥貴族集團效力的奴才都將為自己過去和未來的罪行負責,帝國人民永不遺忘!」

話音剛落,附近受傷的反軍將士就忍住傷痛大聲吶喊,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在土丘上回蕩。過去的幾十年裡,永恆神朝的權貴用同樣的語氣來警告平民百姓守好當奴才的規矩,今天的林登萬卻用實際行動回敬了這群卑劣的勛貴。

望著意氣風發的猢猻,周佔山低聲對洪時先說道:「『硯山之龍』這個稱號可謂當之無愧。」

「猢猻」抬頭仰望著灰白色的天空,失落感沖淡了勝利的喜悅,假使沒有張獻進的合作,他又如何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想到死去的同伴,林登萬此刻懂得了不在其中不流淚的道理。

脫離險境的「南直隸兵團」僅用不到千人的先頭部隊就成功驅散駐防平水、棘門兩地的帝國民團,兩萬八千名反軍將士佔據了南直隸西南部的山區。在打通和中原各縣的交通線后,洪時先的部隊獲得友軍提供的餉械補給。「唯一帝皇」自然不能容忍反軍部隊威脅他過去的直轄封地,他命令洪波濤坐鎮興州並配合防守中州的楊豪清剿反軍。反軍針對南直隸富庶區域的入侵計劃宣告失敗,雙方在棘門山區展開漫長的拉鋸戰。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神朝春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神朝春秋
上一章下一章

下卷亂世 第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