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盛世 第二十五章

上卷盛世 第二十五章

劉帝二十一年的秋天要比往年來得更早,肅殺的秋風帶走炎炎夏日殘留下來的暑氣,華穗縣臨河鄉附近山丘上的植被都突然換上金紅兩色的外衣。沿著鋪設有細小碎石的鄉間道路登上高低起伏的土崗,人們就會將注意力集中在黃杜嶺東北角的一座空曠小丘上。

小丘下方開墾有種植高粱和花木的農田,今年的高粱已經收割完畢,田地里到處都是遭受「腰斬」的殘留秸稈。幾個戴著草帽和口罩,身穿雨衣式塑料外套的老漢正用笤帚將田地里的乾枯秸稈掃進點燃的柴草堆里。乳白色的濃稠煙霧不斷從燃燒的柴草堆里向上冒起,這些聞上去並不刺鼻的煙霧在秋日的和風中到處飄蕩並不斷稀釋。

土崗右下方有著一塊用綠色鐵絲網圍起來的平台,幾十隻長著黃黑色羽毛和鮮紅雞冠的肥壯公雞正在這片用石塊砌高的空地上閑逛,鐵柵欄邊緣的泥地上長著幾株尚未收割的高粱,當地鄉民似乎不願意放棄任何一塊能夠加以利用的空間。

一間白色鐵皮小屋矗立在土崗頂端,這間小屋旁邊的高聳土堆中間有著一條狹長的泥土過道,過道上鋪設有堅固的載重鐵板,一般的貨車都能從上面平坦駛過。通道盡頭是一扇頂端帶有尖槍狀金屬裝飾的柵欄門,這扇大門後面便是一座用堅固水泥圍牆保護起來的院落。這間院落光在外表上沒有什麼出眾的地方,低矮的水泥建築和乾枯的水塘共同構成院落的主體,大門正前方的空地是一個簡易的停車場,一輛裝載著飼料的小型卡車就停在那裡。

這座院落過去被人稱做「臨河養雞二場」,華穗縣的養雞大戶敖源灃曾經是這裡的主人。敖源灃在地方銀行和程克的小朝廷里認識不少能幫上忙的熟人,他利用各種手段申請到修建和運營養雞場的貸款。

養雞場的規模其實不見得有多高,但是敖源灃時常將實際的養殖數量誇大一倍來騙取縣府發放的補貼,從中獲得回扣的地方官很樂意幫他這個忙。一旦爆發雞瘟,敖源灃就有解釋養雞場產量不達標的理由,他每年都朝著「恆帝」上香並祈求爆發疫情。

「種糧大戶不耕田,養殖專家不餵鴨。」這句在當地流行的俏皮話便是時人對帝國弄虛作假之風的調侃。敖源灃之子敖人龍曾在藩鎮和朝廷舉辦的科舉考試中力拔頭籌,但腐敗無能的劉帝集團讓他感到心灰意冷。敖人龍在大學里對新興的電子遊戲測評業萌發濃厚興趣,他希望能在家鄉開辦一家專業的娛樂媒體。

敖人龍打算用父親的養雞場來賺取第一桶金,他對敖源灃以往的弄虛作假行為深惡痛絕,所以決定停止騙取補貼。固執己見的敖人龍在兩年後已經無法填補養雞場的虧空,上升的人工和飼料成本把他的利潤擠壓殆盡,越來越糟的行情迫使敖人龍決定出售這間養雞場。

另一方面,重新出山的洪時先在過去幾年內重組並接管庄順的團伙。程克從萬山和南直隸購買到的禁運物資都要依靠腎山裡的隱秘路線進行運輸,朝廷控制區的流亡者也需要穿過腎山進入程王爺的封地,洪時先的主要任務便是負責這條通道的安全。大膽的庄順敢於在通往南直隸的鄉道上洗劫走私者的運輸車輛,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行為給他帶來很多麻煩,這種活動所帶來的收益卻能有效維持組織運作。循規蹈矩的洪時先像過去那樣需要供養近兩百名武裝人員,這便迫使他尋找新的生財之道。

劉帝十九年初,周佔山趕到嶺北徵求程王爺的意見,程克便以開玩笑的語氣向他說道:「佔山兄,你要不要申請一筆補貼?」

周佔山連連擺手謝絕王爺的好意,程克朝他繼續說道:「我給你們介紹一個正當正經的項目,你先看看這個。」

王爺將一張印刷精美的名片遞給周佔山,他將食指舉到半空中說道:「這裡有趙民強的電話號碼,他是蛟鎮赫赫有名的生意人。趙民強早年靠生產喇叭發家致富,現在他的工廠遍及南直隸和中原各地。

冰箱內部的製冷壓縮機和電機都是較為精密的設備,這兩項產品的利潤非常可觀,史王爺的門客李世豪就靠這一行賺過大錢。半個月前,趙民強就來拜訪過我,他也想從事這一行。攤子鋪的越大,花錢的地方就越多,趙民強手頭好像有點緊。我能給他提供場地和技術人員,但是藩鎮的財政系統實在撥不出閑錢來支持他。」

周佔山將名片收進皮夾后說道:「王爺,你希望我們把錢投進位冷壓縮機廠嗎?」

程克點頭說道:「這是樁穩賺不賠的生意,趙民強能弄出這麼多產業,那麼他絕對有很大能耐。朝廷的地方官和他有交情,我也會讓他在藩鎮控制區享受政策優惠。你們都不需要負責具體的經營工作,只要肯出錢就能每年拿到分紅。佔山兄,這筆錢就當趙民強向你們借貸,我來給他擔保。」

周佔山慌忙說道:「王爺太客氣了,我這就回去讓老洪把錢拿出來,大家怎麼敢駁王爺的面子。」

余德志、周佔山、張全忠、苟助等人在過去都只是庄順團伙里排不上號的編外人員,不過他們現在在重組后的團伙里佔據核心位置,洪時先便和這幾位同僚商議如何對待王爺的建議,他很看好這個計劃。

洪時先向眾人說道:「我們每年要把收入平均分成三份,一份上貢給王爺作為整軍經武的經費,一份用來賄賂朝廷和藩鎮的貪官污吏,剩下那部分用來幫助和討好窮苦百姓,讓他們把選票投給我們擬定的村長和鎮長候選人。花銷這麼大,我們攢不下多少錢。朝廷和藩鎮的關係也時好時壞,或許劉帝會突然解除對中原北部的物資禁運,這樣我們的收入就斷掉了。投資實業便是預留一條後路,我想諸位都明白『狡兔三窟』的道理。」

張全忠和苟助都認為這件事有些蹊蹺,余德志則對洪時先說道:「我們能拿出來的只是一筆小錢,趙民強這樣的富商大賈豈會需要這點小錢?這裡面估計有問題。投資實業也是十有九虧,這不符合帝國當下的國情。」

程克的擔保最終打消眾人的疑慮,洪時先將六千萬藩鎮流通券交給趙民強,這筆錢足足能夠武裝一個輕步兵營。洪時先在支付投資款項后便當起甩手掌柜,趙民強負責具體的經營工作。蛟鎮的富豪對製冷壓縮機的生產研發一竅不通,他把一位在自己公司里上過好幾年班的經理人調來經營這門生意。

這位經理人手握十幾本紅皮燙金的專利證書,他本人更是「東都大學」畢業的飽學之士,洪時先認為此人堪當大任。趙民強在華穗、下巴山、蛟鎮都建起上規模的生產基地,這門生意走上正軌。

世事難料,生產製冷壓縮機的幾家工廠在第二年夏天便宣布停產,負責這一項目的經理人主動引咎辭職。這位年輕人僱人修改製冷壓縮機廠的財務軟體,他依靠虛開增值稅發票將賬戶上的資金成功捲走,趙民強必須獨自償還積欠的銀行貸款。

程克的擔保在這時起了作用,趙民強被迫將一批積壓的製冷壓縮機交給洪時先抵債。洪時先急需存放這些設備的場地,他出錢買下了敖人龍的「臨河養雞二場」。眾人允許敖人龍繼續從事他的老本行,但是養雞場內的倉庫都要交給眾人使用。周佔山和張全忠找人在養雞場里新修了兩座小樓,這裡變成眾人的新總部。

張全忠對這座吵鬧和雜亂的總部很不滿意,洪時先便指出養雞場的風水格局極為出色,周佔山很不認同的說道:「敖人龍都欠了一屁股賬,這裡的風水難道會好嗎?這裡來龍、座山和護衛一樣都不佔,完全是塊爛地。」

洪時先對他的同僚解釋說道:「佔山兄的堪輿術是從辛仁豪那裡學的吧?你的朋友忘記教你區分『陽宅』和『陰宅』了。你是在拿《廿四山》、《奇驗經》里看墳的那一套來看陽宅風水。敖人龍生意不好做是因為『三元九運』和他有衝突,現在換了一步『地運』,這裡變成風水寶地了。」

眾人不免懷念起看守廟宇的杜樟夫先生,這位老人不幸應驗「九頭難過」這句老話,他在去年冬天因為心臟病離世。作為老鄉的周佔山帶著林登萬一同將他抬進棺材,洪時先替這位老人出錢做了七次「七」。在喝「五七酒」的時候,周佔山感慨說道:「吃一頓喪家飯,真是好幾天不會還頭。」

如果杜樟夫仍舊健在,眾人就可以請他來評判此地的風水格局。

余德志調侃洪時先說道:「時先兄,你為什麼不先在給趙民強投資前占卜吉凶。」

這句詰問弄得洪時先半響說不出話來,眾人開始思考如何讓趙民強賠償損失,洪時先最終決定將這位正在嶺北出差的生意人請來華穗進行磋商。

在約好進行磋商的那天下午,周佔山和張全忠正在「臨河養雞二場」的一間小屋裡打發時間。

這間小屋內部不曾粉刷的牆壁下擺著一張矮几和正在放著文藝類節目的電視機,然而這裡並沒有電視觀眾,人們打開電視只是為了讓房間里更加熱鬧一些。

前仰在沙發上的張全忠運用手指粗短的大手整理著剛分到的紙牌,他沒有按照花色或大小進行排序,反而將手中紙牌胡亂插放。這種握牌方式很容易因為一時疏忽拆掉一副炸彈,他今天已經至少三次犯下這類錯誤,未曾發現的錯誤更是數不勝數。

坐在對面的周佔山心中叫苦,他解開江帝服勒住脖子的紐扣,從內袋裡摸出香煙盒點燃今天的第十五支香煙。在猛啜幾口之後,周佔山盯牢手裡的牌面盤算著取勝之道。這對不能相互配合的搭檔面前只有少得可憐的棄牌,其中五、十、老k更是寥寥無幾,他們的分數勉強突破兩位數。

半職業賭徒張獻進的臉上掛著輕鬆的笑容,這樣順風順水的牌局實在不多見,他的對家是一位叫做林登萬的年輕人,大家都喜歡把這位後生戲稱為「猢猻」。

林登萬的長相絕對能給人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任何人看到他都會對自己的相貌產生一種自豪感。周佔山覺得這位後生簡直和矗立在廟宇廊柱里,面目猙獰的小鬼塑像一模一樣。

「猢猻」還酷似中古題材電子遊戲里的某種生物,洪時先甚至會產生自己在現實中遭遇穴居半獸人的錯覺。

余德志相信尖嘴猴腮的林登萬不需要化妝就能飾演《東遊記》的主人公,苟助也對這隻會講人話的「猢猻」感到極為吃驚。獨特的遺傳基因和早年的不幸經歷導致林登萬的發育很不完整,他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到矮子張全忠的肩膀,他的體重則只有周佔山的三分之二。「猢猻」的頭部是個極不規則的多邊體,他的五官配比無法讓任何觀賞者產生愉悅感。

錯亂的毛髮,如同棗木楔子般尖長的下巴以及狹窄的額頭都在增加林登萬頭部的不協調感,他那呈現出茄子色的長臉更是酷似一根乾枯的蘿蔔,上面布滿了或深或淺的皺紋。

「真人不露相」的林登萬卻和張獻進實現了天衣無縫的配合,其餘三人不免對這位在去年年底前來投奔的年輕人刮目相看。

洪時先多次勸告張獻進利用電子遊戲、電影這類廉價且無害的活動來打發時間。人畢竟需要消遣的方式,可是人的精力總歸有限,只要迷上便宜的娛樂活動,這個人就能遠離酒精、女色、賭博和迷幻藥這類代價高昂的娛樂方式。

張獻進仍然格外喜歡賭博帶來的刺激和快感,他眼下獲得了「猢猻」的大力幫助。

鎮定自若的林登萬坐在周佔山和張全忠中間的板凳上,這副景象就如同一隻猢猻精在戲弄兩尊門神。對這類活動極其投入的周佔山發覺自己正在向外冒出冷汗。回想起在苦縣的日子,李啟開總是能在牌桌上輕易打敗他和辛仁豪組成的聯盟。

過去的兩個鐘頭里,林登萬憑藉出色的牌技整整贏了二十多「節」,惶恐的張全忠連續換了好幾次座位都不能逆轉自己的壞運氣。「猢猻」幫兩個被綁在牌桌上的熟人解了圍,他宣布牌局到此為止,周佔山現在欠張獻進一條上等香煙。大獲全勝的張獻進遛著「猢猻」離開了房間,張全忠望著桌面上的牌堆搖了搖頭。

在牌桌上志得意滿的張獻進帶著林登萬一同來到養雞場大門外的土崗上極目遠眺,開源和臨河水庫附近的樹木都已凋枯殆盡。「猢猻」判斷過不了多久,每天清晨的臨河水庫上方就會漂浮起一層薄冰。

兩名挎著鳥銃的後生蹲坐在鐵皮棚屋旁邊的石制基座上,張獻進當即上前向他們吹噓今日取得的戰績。林登萬聽到下方傳來汽車輪胎在砂石道路上的摩擦聲,隨後他看到一輛在土崗上吃力爬行的轎車,「猢猻」判斷洪時先和苟助應該就坐在上面。

程克歷來喜歡和東都的「唯一帝皇」較勁,他嘗試過很多辦法來提高封地上的工業生產能力。「中原王」曾經突發奇想在甘霖研製過自行火炮和輕型坦克,這些項目大多以失敗告終,王爺的科研人員就連廉價的陶瓷裝甲都不能生產。

痛定思痛的程克最後決定在民用汽車的生產上下功夫,他要求甘霖的藩營拖拉機廠生產了一批貨車和轎車,拖拉機廠的負責人藉機騙取王爺提供的補貼。這家只能勝任生產玩具汽車的拖拉機廠並未掌握任何的先進技術,但他們成功把握了程克的心理。

拖拉機廠的工程師將大部分經費都放在外行人第一眼注意的地方,這批仿製的汽車在外觀上幾乎和朝廷生產的成品一模一樣,山空和興州的汽車製造廠完全可以狀告程克侵權。

這批自動擋車輛內部還配備舒適的座椅和節能高效的空調,但是這些汽車的發動機普遍壽命過短,車輛只能在平穩的水泥路面上行駛。一旦道路坡度高於二十五度角,駕駛員就必須關掉內置空調並升起車窗節省動力,否則汽車就不能爬上坡地。

藩鎮地區糟糕的煉油技術不能提煉出高純度的汽油,煉油廠只能把原油變成柴油和柏油。拖拉機廠的工程師全盤抄襲山空地區生產的發動機圖紙,這等於是在汽油發動機里燃燒柴油。

但是不管怎麼說,甘霖拖拉機廠也算完成了程克交代的任務。大喜過望的「中原王」將一輛新生產的轎車贈送給洪時先,老駕駛員苟助不久就發覺其中的問題。

這件王爺出於好意送來的禮物一點也不好用,即便是在路況良好的平地上行駛,汽車發動機也會像拖拉機一樣發出奇怪的巨響。藩鎮地區自主生產的汽車隔三差五就會出故障,作為專職司機的苟助經常需要跑到鎮里的汽修店去解決問題。

這輛送給洪時先等人擴充門面的汽車還有著與其動力不相匹配的耗油量,這在貧油到需要使用汽油票的帝國是不可饒恕的大問題。眾人後來把這輛汽車戲稱為「吞金獸牌程克老年代步車」,這件禮物幾乎迫使洪時先需要雇傭一個鈑金工和汽修師傅。

程王爺的科研試驗品發出巨大雜訊慢吞吞爬上山崗,汽車在臨「河養雞二廠」煙霧繚繞的大門外停下,苟助推開車門走向正在大門處值守的小後生遞上香煙,兩名看守都好奇對方從什麼地方找來了兩支高檔貨。前去嶺北覲見程克的洪時先和一個體型失去控制,腰身和脖子不復存在的大漢從汽車後排鑽了出來。

張獻進見狀大喜,他知道這位大漢便是騙走眾人多年積蓄的趙民強,面無表情的洪時先把債務人請進總部,張全忠和周佔山立即趕了過來。

這裡有必要將趙民強如何陷入困境的來龍去脈講述一番。

江康駕崩后,他的兒子接手了一個經歷連年戰亂,外交形勢極端惡劣,國力近乎虛脫的帝國。江後主倒也不覺得這都是壞事,貧弱的帝國至少有廣闊的發展空間。

史上稱作「後主繁榮」的經濟大發展改變了帝國的面貌,有機會「鴻毛御風」的平民百姓都在這一時期發家致富。蛟鎮地區的趙民強在年輕時參加過好幾次科舉考試,他每年都要花錢去南直隸考試院吃一碗閉門羹。

經曆數次失敗后,趙民強意識到自己應當研習一門手藝來過日子,他跟著蛟鎮縣城的一名電工師傅研究連接電路。當時的電工行業里沒有正規考核機制,大部分從業人員都是無證上崗的單幹戶,即便趙民強搭設的電線會在運行時冒出電火花,他仍舊能賺來不少鈔票。

蛟鎮地區的電機和喇叭行業非常發達,替這些工廠服務的趙民強因此摸清楚了裡面的眾多門路,這位賺到一些本錢的電工便萌生了自己做生意的念頭。

帝國經濟在高速發展,生意人之間的信用還沒有變得很差,蛟鎮地區的電機配件廠都允許別人掛「蠟燭賬」。所謂的「蠟燭賬」便是不必付錢就能拉走貨物,蠟燭在燃燒過程里會不斷發生變化,蠟油的一部分上升進入空氣,因此人們就拿把開空頭支票稱為「蠟燭賬」。

趙民強敢於直接賒賬來購置電機的生產設備,他用大把鈔票挖掘同行的業務員,這樣做就能直接分享對方的關係網,認識到新的終點客戶。作為著名的「電機之鄉」,蛟鎮在江後主統治末期成為南直隸首屈一指的富庶地區,趙民強更是坐上當地富豪榜的頭把交椅。

這位沒有強力背景的富豪把「柴到豬頭爛」這句諺語當作為人處世的座右銘。從字面上解釋,廚師在燒飯時必須向灶台內不停添加木柴,這樣哪怕就是豬頭也能煮爛了。這句話的內在含義便是只要肯花工夫,任何困難都可以化解,你也可以說只要花下夠多鈔票,大部分事情都能辦妥。

江後主十四年的秋天,趙民強打算向組合國的獸人出售一批電機,獸人素來極端仇視帝國民眾,這樁生意談成功的可能性很小。為了討好即將到來的獸人代表,趙民強花重金打通中州機場的接待人員,機場地勤人員專門鋪下長達五百米的化纖紅地毯,到來的獸人在鮮花和鑼鼓包圍下離開機場,趙民強把他安排到劉帝行宮附近的招待所,每天都向他提供超過禮制規定的宴席。滿足對方代表的虛榮心以後,趙民強也就有機會提出一些玩笑級別的要求。

「唯一帝皇」登基后,帝國經濟呈現加速下挫趨勢,好大喜功的劉帝無法採取有效措施逆轉局面,趙民強隨即陷入連年虧損的窘境。市場萎縮和苛捐雜稅讓電機行業整體低迷,朝廷的地方官更是以環保和消防檢查為由向趙民強敲詐勒索。

蛟鎮地方官在某種意義上幫助趙民強走出難關,當地的工業發展銀行向他提供源源不斷的貸款,接受這筆資金的趙民強也必須向縣府里的貪官污吏返還部分款項。申請大額度的銀行貸款需要滿足一些硬性指標,蛟鎮的縣官就強迫趙民強的電機公司升級為「規上企業」。

成為「規上企業」並不能挽救趙民強的生意,掛上這張牌匾的單位需要應付稅務和勞工部門隔三岔五的檢查,這些人都要收取孝敬的油水。完成每年的固定營業指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不能達到要求的銷售數額,負責審批的官吏就要趙民強去指定的單位虛開發票,這些記錄在案的票據可以用來核算營業額。

虛開的發票同樣要向上級單位繳稅,趙民強只能自行承擔這筆開支。可以虛開發票的單位都是勛貴集團操縱下的皮包公司,審批下來的銀行貸款能有很大一部分流進這些人手裡,當地的貪官污吏還能藉助發票上的把柄脅迫合作的生意人。

儘管生意越來越差,趙民強還是需要擴大生產規模,他需要雇傭足夠的工人來通過貸款審批。雇傭的工作人員因為缺乏訂單而無所事事,負責採購的辦事員一個個都忙著吃回扣,趙民強後來決定在買東西的時候採取競標手段壓縮成本,不然任何原料的價格都會虛高不下。

劉帝十七年,前來蛟鎮鍍金的官吏要求趙民強的公司儘快上市,巨額賄賂和無休止的併購促成了趙民強的上市之路。為了避免因為股票價格跌落而引起拋售的恐慌,趙民強不得不在運營狀況惡劣的情況下不停併購其他產業來製造企業蓬勃發展的假象,併購的鈔票則來自股票質押和銀行貸款。

充滿「唯一帝皇」特色的經濟現象由此產生,趙民強在不斷虧損負債的情況下變成大老闆,擔心產生壞賬的銀行會在貪官污吏的施壓下持續提供貸款。先前生產製冷壓縮機的項目就是趙民強為擺脫惡性循環進行的一次嘗試,這次嘗試的代價就是洪時先等人積攢的集體金庫。

言歸正傳,眾人將趙民強請到養雞場中央的會客室進行接待,對於投資活動極為不滿的張全忠佔據房間靠窗位置的一張書桌,他霸佔了洪時先平日里使用的那張皮質轉椅。本來就在會客室沙發上睡午覺的余德志起身走向牆壁下的自動飲水機,他按下紅色的塑料按鈕,讓熱水依次流入他手裡的幾個紙杯,林登萬則連忙趕上前去接過茶水遞給其他人。

張全忠有些不客氣的說道:「老趙,我們的合作似乎不太愉快,你可以讓我們幾個虧錢,但是不要把老程當成傻子。」

坐在一張低矮竹排凳上的洪時先發話說道:「老張,你都在胡說些什麼?趙公是王爺請來的客人,他今天賞臉過來看我們這些庸碌之人。民強兄,在下給你賠個不是。」

趙民強接下林登萬送過來的一次性紙杯,他啜飲一口由香柚皮和茶葉泡成的茶水,這位名噪一時的生意人此刻感到有些不自在,洪時先彷彿是在提醒他要重視眾人的靠山程克。

昔日的蛟鎮首富皺起眉頭說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我現在拿不出鈔票了。」

原來自顧自在門前水泥地面上逗弄一條黃狗的張獻進走進來,他打開擺在桌子上的電腦顯示屏,然後通過瀏覽器搜索趙民強公司的股票價格。電子屏幕上雖然跳出一串綠色數字和向下運動的拋物線,但是趙民強依舊在名義上有著三四十億的身價。

站在書桌旁邊的林登萬盯著屏幕說道:「一筆小錢,我們相信趙公有能力把這筆錢還回來。」

趙民強儼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他朝著眾人大倒生意難做的苦水,急於掩飾自身失誤的洪時先也不忘幫助這位大勢已去的生意人進行開脫。沒有在這次投資里損失多少鈔票的張獻進對這位在後主時代風光一時的生意人很感興趣,他請求對方講述這幾年做生意的經歷。

坐在沙發上聆聽趙民強發家史的周佔山明白對方正在重申他因為缺錢而無法彌補眾人損失的事實,正在剝葵花籽的林登萬倒是對趙民強這樣的特級暴發戶很感興趣,他想問問對方怎麼樣才能做大生意,「猢猻」在把一堆瓜子肉送到趙民強面前後笑著說道:「老趙,別的不說,你過去是怎麼發大財的?」

趙民強帶著苦澀的笑容說道:「我早就變成反面典型了。一個人的成就和時代密切相關,我們這一代人里就出不了江先主那樣的大人物。江後主時代的主題是做生意發家致富,帝國的外貿和內需增長拉動經濟發展,我不能在劉帝統治下複製過去的成功。我的一點心得就是不要怕出錯,做生意肯定會遇到讓你手忙腳亂的錯誤,你在這時候千萬不要慌張,這會讓其他人不知所措。」

張全忠聽罷說道:「我這人就做不來這些事,要是別人把事情辦砸了,我估計要大發雷霆。」

趙民強點頭說道:「做老闆可不能對下屬亂髮脾氣,要是他們心裡不高興找個機會給你添堵,這就得不償失了。就算我的鈔票很多,我也不能輕易炒掉他們,因為他們手上的工作不能一下子交接完畢。對待同僚可不能過高要求他們,你付出多少鈔票,他們就給你做多少業務。打著『鍛煉』和『提供機會』這類幌子來剋扣工資是對別人不夠尊重,日後會釀成大禍。」

眾人最後都接受一個事實,他們投資的那筆錢不可能再要回來了,不耐煩的張全忠儘力用溫和方式向趙民強下達「逐客令」,周佔山和林登萬一同將趙民強送到養雞場外的土崗,二人望著他的座駕在下面的坡道上揚塵而去。林登萬突然指著下面的高粱地問道:「先生,苦縣也種高粱嗎?」

正在鐵皮棚屋前值守的那名後生搶答說道:「江東都是酸性土壤,一般人都種茶葉和花木。」

另一名年輕後生正用一塊抹布擦拭懷裡閃閃發亮的鳥銃槍管,他朝著周佔山發問說道:「先生過去種過茶葉和花木嗎?我聽說茶葉好像很賺錢,花木就很好照顧。」

周佔山擺手說道:「行情不好的時候,這些東西根本賣不出去。茶葉價格一高,每個人都忙著開墾茶山,等到茶葉炒好了,市場老早就飽和了。說來慚愧,我祖上連著好幾代都是不務正業的賭棍和『破腳骨』。科舉考試前,我那群朋友每年放假都會去工廠里打零工或者收茶葉,在下就躺在田埂上看他們幹活。」

暖意十足的秋日陽光讓周佔山不由想起過去在苦縣的日子,他努力剋制著正在分泌液體的淚腺,然後朝著林登萬說道:「故園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啊!你這麼說下去,我就要落淚了。」

林登萬嘆息著說道:「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在哪裡,也許是在南直隸的某個地方吧?」

周佔山回答說道:「硯山,你在什麼地方長大,什麼地方就是故鄉。」

說到這裡,這位外貌猶如「油猢猻精」的年輕後生開始回憶起自己異乎尋常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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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朝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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