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1 詩和遠方

第二天，裴曉楠來腫瘤科拿病人臨床數據，剛走進醫生休息室，就瞧見張琳琳、陸嘉嘉以及護士李小美聚在一起，圍繞着腫瘤內科的女實習醫陳瑤。

陳瑤這個姑娘她見過幾次面，對方家世好，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在上海本地有兩套房子，小姑娘實習結束也就26歲，但家裏父母催婚催得急，委託親戚安排了個相親，對方是當地的公務員家庭。

裴曉楠在咖啡機前給自己沖了杯速溶，轉過身靠在桌子上，聽幾個女孩嘰嘰喳喳的給陳瑤出主意。

沒一會兒，江黎在病房拿到了趙麗的手術同意書，一進休息室就甩掉了腳上的洞洞鞋，往魏燃的按摩椅上一癱，啟動按摩模式，簡直賽過神仙的舒服，順手拿過桌子上的冰美式，忍不住感慨一句：「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要我說，孔子曰，癱著真舒服，不想寫SCI！」

裴曉楠看着江黎，把上次說好的研發T細胞免疫療法的資料發給她：「你可不能耍賴，答應我的幫我提供臨床數據。」

江黎只能認命的點頭收下。

另一頭，陸嘉嘉聽完陳瑤打算去相親，合適就準備的結婚的話，感覺有些不可思議：「這年頭，跳過戀愛，直接進入無感情的婚姻，簡直比搶錢還惡劣，陳瑤你才26歲，不談戀愛就跟相親的人結婚，你能確定你往後幾十年不會後悔嘛？不是有一句話怎麼說來着，人這一輩子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

張琳琳搖了搖頭：「陸嘉嘉，你可長點心吧，什麼一輩子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現實生活中，有趣的人才不會找你，他們那種人，要麼生活在自己的圈層里，要麼跟一個比他們更有趣的人一起，你的孤獨雖敗猶榮！」

陳瑤笑了下：「其實我也不想去相親，因為我家裏條件不差，工作也還行，但我母親說我是腫瘤科醫生，我成天跟癌症病人打交道，每天見慣生死，這個工作還沒有固定休息時間，經常要熬夜，以後肯定不好找對象，現在有條件合適的，不如趁早結婚，我母親說，女人過了35歲就算高危產婦了……我不想自己成了老女人，才去後悔。」

陳瑤的確家庭條件很好，出國留學學歷高，以至於像是金絲雀一樣，讓她在這堆實習醫里，有一種遠超同溫層的優越感。

休息室里大家聽着陳瑤的話，幾個年紀過了35歲的女醫生都皺起眉頭，氣氛一時凝住。

這句話也像是一把刀子，倏地刺進了裴曉楠的心臟。

她今年剛33歲，同樣的話，她的富二代男友也跟她說過不知一次，什麼國家都鼓勵三胎了，你如果35歲還沒有生孩子，以後想生都生不了之類的話。

她擺弄手裏的咖啡杯，望向了長相恬靜的陳瑤，問道：「那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人？」

陳瑤想了下：「這個我也不知道，應該跟我家庭條件差不多的，這樣起碼我們結婚了就能在上海賣得起房，工作也要好，賺得多，不能跟父母住在一起，畢竟我平日裏還喜歡買幾個名牌包包，對方經濟條件一定不能太差。」

裴曉楠抿了口有些過於甜的咖啡，嘴角蕩漾出一絲危險的笑意，這個笑意讓江黎精緻的眉梢一挑，心中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裴曉楠聽完陳瑤的話，啞然失笑：「按照你的這個邏輯，其實你壓根就不在乎什麼愛情，你想找的男人就一個標準，有錢，可按照現在的婚姻法，以及有錢人結婚前大多都會把金錢問題講清楚，甚至寫一份婚前財產公證協議，你想嫁入豪門這個願望怕是要落空了，其實你不應該來這裏實習，你應該去娛樂圈，那裏能接觸年輕有為的富豪，腫瘤科也有富豪，但怎麼說呢，歲數都比較大，但你願意也可以試一試。」

陳瑤聽着裴曉楠毫不留情面的諷刺，一張臉頓時鐵青，周圍也沒有人幫她說一句，坐在那裏很尷尬。

江黎看不下去，正好她上午要出門診，直接從按摩椅上起來，拉着裴曉楠往外走：「正好我還有點事找你，趕快跟我來。」

江黎把裴曉楠一路拉到走廊的落地窗前，無奈的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是怎麼了？吃炸藥了，跟一個實習醫小姑娘錙銖必較什麼？」

「我哪裏是錙銖必較？」裴曉楠冷哼聲，「我真是對她們這一代孩子感到擔憂，的確，現在我們國家越來越繁榮昌盛，中國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國家，這些小姑娘在溫室里長大，沒有經歷過飢餓、貧窮、生活的苦，一個個高學歷，出國海歸，但我納悶，怎麼就養成了這樣的價值觀？聚在一起聊天，目光永遠叮在房子、車子以及名牌包包上，我們這裏是腫瘤科，這樣的金錢價值觀真的好嗎？我看她們連最起碼對生死的敬畏都沒有，這樣的實習醫，你能指望她們以後當一個合格的腫瘤科醫生？」

江黎笑意漾在唇邊：「我看你不是批評她們的價值觀，你是在意她說的那句35歲女人不生孩子的話吧？我記得你今年才32虛歲？」

裴曉楠垂下雙眼，閉口不說話。

江黎想了想：「你跟程戈兩個人，還沒有和好？」

裴曉楠看向窗外：「昨天他來我家給我賠禮道歉，原本我也準備原諒他了，誰知道他商量都沒跟我商量，就把訂婚的日子給安排好了，還讓我儘快離職，我跟他又大吵了一架，我嫁給他，又不是專門給他們程家當生孩子的工具的，我也想明白了，我裴曉楠就是一個平庸的女孩，身上也沒有什麼閃耀的家世背景，但我並不比他程戈的能力差啊，沒道理在婚姻中要我成為犧牲品。」

江黎嘆了口氣：「婚姻里，哪有勢均力敵的愛情？兩個人本就要互相體諒。」

裴曉楠看着她：「那你當初是怎麼跟季晗走進婚姻墳墓的？」

江黎思忖了下：「沒怎麼，就是我們兩個覺得在一起生活，很舒服，就領證了。」

「可你能想像出我結婚以後的模樣？」裴曉楠搖了搖頭，「我原本是註定要成為全上海最優秀的腫瘤研究醫生，可我為了程戈放棄了，變成了一個上班廚房，下班奶孩子的中年婦女大媽，我的夢想沒了，我生活沒了，我甚至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圈，這種婚姻愛情，你能想像嘛？」

江黎看了看時間，自己要去門診了，她拍了拍裴曉楠的臉蛋：「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你只要想做你自己就好了，沒必要在意別人的話跟眼光，我想魏燃跟季晗也會支持你的，你只要記住我們三個永遠都在你身邊！」

說完，江黎朝着休息室喊了一嗓子，陸嘉嘉急忙小跑跟了出來，今天是她第一天跟江黎出門診，甚至提前做足了功課。

路上，陸嘉嘉又提起陳瑤的事情：「江老師，你說愛情跟物質真的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嘛？抖音上不是經常有那種暖心文案，什麼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女人要活得灑脫些，浪漫些！」

「霸道總裁與他的小嬌妻？」

江黎白了她一眼：「是不是心靈雞湯與霸總文學看多了？也是，像你這個年紀，正是喜歡做夢的年紀，當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也幻想過什麼詩和遠方，最後腦子一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陸嘉嘉急忙追問：「真的嗎？好浪漫！」

「浪漫？」江黎想這件事算是她的黑歷史，怎麼也跟浪漫兩個字聯繫不到一起來。

當初她跟裴曉楠兩個人，腦子一熱，攛掇季晗與魏燃，四個人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連學校月考都不考了，四個人直接翹課跑去了風景秀麗的馬爾代夫。

可結果呢？

結果就是，四個人像是大傻子一樣，坐在沙灘上無聊的玩了兩天的五十k！

回學校之後，還被教導主任當成反面素材，在全系學生面前通報批評。

江黎想了想，花無百日紅，本就是自然界的生存之道。

尤其是在這個功利的社會，長情更是件奢侈品，不是每個女人都能擁有。

江黎在導診台上籤了到，預約的病人不是很多，兒童腫瘤科室畢竟剛成立，以前兒童癌症患者大多都是白血病患兒，兒童腫瘤這是一個幾率，遠不像成人癌症那麼多。

好在江黎也接手成人癌症患者，算是給腫外分憂了。

沒一會兒，一位帶着大花頭巾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對方的神色很忐忑，拿出了在地方醫院拍的CT片子。

現在醫院有一種私下的說法，一些小地方拍的低劑量螺旋CT片，拿到省三甲醫院去，醫院裏有些醫生不認這個片子，讓患者重新拍。

其實CT在哪裏做都一樣，只分高劑量與低劑量，成像上清晰不清晰，沒有認不認這麼一說，起碼江黎是認的。

她把片子貼在讀圖器上，仔細看了下，應該是肺上的陰影問題，讓當地的醫生懷疑是腫瘤，讓患者來腫瘤醫院複查。

江黎仔細看了眼片子，看向中年婦女，笑了下：「你先別緊張，放輕鬆，這個從片子上看應該是肺部的小結節，不能算是腫瘤。」

中年婦女眼光很是懷疑：「我都上百度查了，上面說小結節就是腫瘤！」

「女士，你要相信我們醫生，如果網上說的都能信，你上網就能看病了，還來醫院看醫生幹嘛呢？」

江黎耐心的給她解釋了下：「首先我們要知道結節也分兩個類型，一個叫良性結節，一個叫惡性結節，但結節並不屬於腫瘤，有些惡性結節發生了惡變才會成為腫瘤！」

中年婦女仍是皺着眉頭：「可是醫生，這個結節，我三年前就查出來了，這三年基本沒什麼變化，但今年複查的時候，說它長了，從以前的七八毫米，長到了十二毫米！」

江黎從醫療系統里調出了女人這三年的複查報告，結節的確是生長了：「這種情況，的確要重視起來，但也不要太過擔心，這個程度的結節，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開刀做病理，看看它是良性結節，還是惡性結節，我先給你辦理住院好吧？」

中年婦女點了點頭，懷揣著心事走出了診室。

沒一會兒走進來一位花白頭髮的老太太，身後跟着位年輕的小夥子。

江黎看了一眼病歷卡，對方已經70歲的年齡了，查了過往病史，發現對方是腸癌淋巴結轉移，在腫瘤內科經過很長時間的治療，終於達到了手術指標，可以進行手術切除，今天過來是做一個CT檢查。

老太太叫李蓉，坐下來四處打量，瞧著江黎，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姑娘你長得可真漂亮，像我女兒一樣漂亮，我女兒人在國外，是什麼大學的教授，我孫女也漂亮，也在國外，等我孫女回來，我帶她來，我孫女學習成績可好了，那個什麼託付，還是托輔，考試滿分！」

「是托福，英語考試，」江黎一邊開診斷，一邊笑道，「那您孫女學習成績真的是很厲害，很少有人能拿滿分。」

李蓉捋了捋花白的頭髮，點頭：「那個姑娘，你快點開，開完我好快點去做，我老姐妹還在小區等我跳廣場舞呢。」

江黎點點頭，看向老太太身後的年輕人，說道：「這樣，您在這坐着，讓您兒子幫您去交費！」

老太太笑呵呵的擺了擺手：「什麼兒子，這是小周，專門過來陪診的！」

周韜點了點：「沒錯醫生，我是咱們醫院專門陪診的，李奶奶的女兒一家住在國外，國內就她自己生活。」

一旁的陸嘉嘉很意外，忍不住八卦的問道：「你女兒一家都在國外，那你怎麼不搬過去跟她們一起住呀？」

李蓉搖了搖頭：「住不到一起去！我女兒在國外定居都30年了，我們倆人三觀不合，我接受不了那邊的生活方式，但我理解她，我不怪她，她有她的難處，老太太我自己一個人也能行。」

周韜站在後邊，拿出了手機看了起來，抬頭看向江黎說道：「江教授，我能留一下你的電話嘛，這樣李奶奶的檢查結果出來，我通知您。」

江黎讓陸嘉嘉遞給了他一張名片，瞧著兩人走出了診室。

陸嘉嘉看了一眼走路還算硬朗的李蓉，有些替她打抱不平：「這什麼女兒呀，這麼狠心把老太太一個人丟國內？國外就那麼好？自己親媽都不管了，那可是腸癌淋巴結轉移，多兇險呀，說句不好聽的，老太太萬一真的沒了，這女兒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怎麼這麼狠的心腸。」

江黎看了一眼周韜的背影，問道：「在我們醫院，這種專門的陪診工作者很多嗎？」

「是呀，向周韜這樣的年輕陪診員有很多，」陸嘉嘉說道，「現在有越來越多的空巢老人，要麼就是子女在外地工作，要麼就是子女出國了，還有失獨的，喪子的，很多老人看病非常不方便，在醫院裏還會映射出來很多複雜的社會問題，但我覺得陪診就蠻好的，起碼能真正幫助這些老人，有時候，看到那些獨自來看病的老人，他們的子女都不如一位陌生的陪診員，真是白養了。」

陸嘉嘉看了一眼江黎，好奇問道：「江老師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呢？」

江黎笑了下：「沒什麼，畢竟誰都會老嘛，我在想，萬一有一天我也老了怎麼辦？是不是應該趁著自己還年輕，去多培養一些其他愛好跟特長，這樣等自己老了以後，不至於晚年生活很無聊。」

陸嘉嘉笑了起來：「江老師你還有時間想這些？我看咱們科室里的女教授，光是臨床工作和科研都已經佔據了她們全部時間，還要面對家庭里的壓力，哪有時間去尋找自己的愛好呀！」

「對了，江老師的愛好是什麼？」陸嘉嘉追問。

江黎想起了魏燃在聚餐時，提議四人重組四人組的事情，說道：「我大學的時候，跟三個好朋友一起組建過樂隊，我會彈結他。」

「江老師你還玩過樂隊！」陸嘉嘉滿是羨慕。

就在江黎完成門診的工作，準備回到腫瘤科大樓，她才走出門診大樓，手機里就收到了一條來自國外的陌生短訊：

「江教授您好，冒昧打擾您了，我是李蓉的女兒，感謝你對我母親的寬容，看病時的耐心，很抱歉沒有事先經過您許可，我讓周韜在診室里用手機直播了您問診的視頻，因為一些原因，我無法回國陪我媽媽，只能用這種方式，但希望您不要告訴她，我怕她又要嘮叨我了……我母親除了腸癌還有高血壓，三年前因為高血壓住過一次醫院，她嘮叨慣了，希望您能對她多一點耐心，作為女兒，在這裏再三感謝您……」

看到短訊時，江黎有一瞬間的愣住，隨機臉上露出了笑容，給李蓉的女兒回復，並且主動留了微信聯繫方式，以後李蓉問診時，她會幫忙直播錄像。

江黎用手機打完字，看向了頭頂的陽光，不知道為何剛才有些壓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

原來並不是女兒狠心不愛自己的母親，只是女兒的愛是背地裏默默的付出。

因為害怕母親看病時出現問題，所以雇傭陪診人員，全程開直播；

因為害怕母親嘮叨惹得醫生不開心，所以主動給醫生髮來道歉的短訊。

江黎一路來到了腫瘤大樓後面的花園裏。

香樟樹依舊茂盛，短短几天就抽枝發芽。

香樟樹下的長椅上，季晗、裴曉楠魏燃三人正擺弄著熱氣騰騰的紅油抄手跟小酥餅，還買了冰鎮的飲料。

魏燃看着江黎，急忙沖她揮手：「快來，有你最愛的紅油抄手！」

江黎急忙走過去，一碗紅油抄手已經被魏燃跟裴曉楠吃得差不多了，季晗把自己身前那一份幾乎沒有動過的，放在了江黎的面前。

江黎朝他溫柔的笑了下，拿起筷子吃了一大口，很是滿足。

還是記憶中熟悉的味道。

只是這味道讓她忽然記起自己上高中時，每天早上母親都會為自己做紅油抄手。

而她因為懶床，幾乎沒有一次，是安靜的坐在桌子前，陪母親好好吃完一頓紅油抄手。

直到有一次，母親因為心臟病住了一次院，害怕身為女兒的江黎擔心，謊稱去外地出差，讓她去姥姥家住一段時間。

後來江黎才知道，母親那一次差點死在手術台上。

事後聽姥姥說，手術前一夜，母親抱着姥姥痛哭，一向要強的趙桂芝，害怕自己不能安全下手術台，再也見不到女兒了。

那天夜裏，母親嘮叨了一整個晚上，都是江黎小時候的事情。

自打那以後，江黎每次做手術前，都會給母親打個電話，每次與母親告別時，都要給母親一個溫暖的擁抱。

頭頂的香樟樹遮擋住了大片陽光，江黎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上飄過的雲朵。

她有點想在天上的爸爸媽媽了。

季晗似乎看懂了江黎的心思，為她開了一瓶飲料，輕聲說道：「我媽的生日要到了，她昨天特意囑咐我，讓我一定帶你去，她太想你了。」

江黎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我也好久沒見咱媽了，哪天你等我下，我們一起走。」

裴曉楠看着兩人，用筷子敲了敲碗：「季老師，江老師，請你們注意點言辭，不要秀恩愛，什麼咱媽，咱媽，還有，阿姨生日我也要去。」

季晗摸了摸鼻子，掩飾自己的尷尬，點了點頭：「你跟老魏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