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放逐之影(6)

第九十六章 放逐之影(6)

那位自稱沈遲的年輕公子走進來的時候,於江沒有阻攔。

滿街的常勝軍甲士也沒有。

他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白衣勝雪,輕輕地踩着燕京城的積雪,走進這水雲居的院落中

他甚至還向於都頭說了一聲辛苦。

而怨軍出身,一向謹小慎微的於江甚至連刀都沒有去碰,點頭哈腰地將這位公子迎了進去,就好像他迎進了一位貴人。

水雲居的院落從來不大,精巧中帶着些許的雅緻,即使歷經戰火北地破敗,這些骨子裏的東西也改變不了。

就像燕京城曾經的頭牌——墨染姑娘。

今天,那位姑娘一席紅衣坐在暖閣之中,好整以暇,像是在等待久別重逢的故人。

而這位沈公子輕裘緩帶,閑庭信步一般,步入這場籠罩天下的迷局中。

「你究竟是誰?」

蘇姨立於暖閣外的落雪中,軟劍在手中閃著如水劍光。

「桂清閣——沈遲。」年輕書生笑了笑,然後自顧自地步入、坐下,就像他在紅葉寺的那個下午。

他倒是一點也不認生,脖子上甚至還帶着那日留下的傷痕。

如果不考慮立場,這位沈公子當真是風姿卓絕。他如世家公子一樣振袖而坐,嘴角還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抿了口溫熱的酒笑道:「我知兩位姑娘心中頗多疑惑,只是晚來天欲雪,待我飲完此酒,再與二位分說如何?」

蘇姨依然站在暖閣之外,她謹慎地警戒着院落,可是水雲居的四方天空空空蕩蕩,外面那些甲士也是懶散地巡邏著,看不出半分秘術入侵的痕迹。

李墨染卻沒有蘇姨那樣的沉穩,轉眼間,她的劍已經抵在沈遲的喉嚨上。

那劍鋒是從琴中抽出的,無聲無息。

琴中藏劍,劍藏琴音,她是衡山劍派最後的繼承者,自然也有江湖兒女的殺戮與冷厲。

「沈公子最好想清楚、也說清楚……那一日,紅葉寺中,你最後所謂『百鬼』究竟是什麼東西?你們桂清閣不要命地糾纏過來,又到底想要些什麼!」

精緻的瓷杯被削掉了最上面的一截,切口平整,將將與酒面平行。

這是再明白不過的示威,這個燕京城曾經的花魁劍招上的功夫只怕不亞於那位院落中負手而立的「瀟湘夜雨」。

沈遲的手停了下來,可他那如沐春風般的笑意卻還掛在臉上。

「李姑娘稍安勿躁,紅葉寺一戰,我自然領教了二位高招,不敢存什麼非分之想了。」他晃了晃杯中溫酒,無視眼前的劍鋒,還是將杯酒一飲而盡。「其實,我們來追殺二位,是假傳了閣主的密令——夜閣主天縱英才,可如此龐大的組織總有她照拂不到的地方,也總有些人對她如今的行事有所不滿。」

「你這次倒是坦蕩。」蘇沐雨收起了劍,可人卻沒有走進暖閣,她頓了一下,忽然說:「你們就是那些人……」

「不錯——我們就是那些人。」沈遲笑笑,聲音跟着一沉,整個人的氣質似乎都變了。變得陰詭而瘋狂。「……她夜子語是桂清閣的光,明麗且強大,如同一千枚蠟燭在熊熊燃燒;我們便是桂清閣的影,無法出現在燭火照耀的地方,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做一些不起眼的動作,卻也試圖改變這該死的天下!

夜閣主以為那些花只是地底的魔物,我輩捨生忘死,終能將那花斬殺乾淨。

可我們卻覺得,那些花若能為我所用,必將替我們滌盪這骯髒的天下!

蘇姑娘、李姑娘,你們說——和夜子語那些衛道士相比,她與我們究竟誰才是瘋子?」

沈遲說着咧嘴笑了笑,他沒有敢碰李墨染的劍,可卻伸手自己給自己斟滿了酒。

「影閣!」蘇沐雨緩緩走進暖閣,在這白衣書生的身旁坐定,她渾身的肌肉緊繃,不知怎麼,面對這個什麼武功秘法也不會的書生,她卻比在紅葉寺對上那一整隊秘術師還要緊張。

「很久以前曾聽人說起過這樣一個隱秘,本以為只是江湖傳言,卻沒有想到終結了秘法戰爭的夜閣主到底還是無法壓住人心的火焰。」她猶豫了很久,伸手按下了李墨染的劍鋒,「你們背後的長老是誰?蔡樞相?老種……還是那位蘇公子?」

「蘇姑娘也是道上的老人了,總該知道行走江湖,身上或多或少會背負些不便說的秘密……」他笑了笑,目光輕佻地打量了一下蘇姨,然後又看了看李墨染,最後方才落在那個被壓下的劍鋒上。

「至於我身後的那位貴人是誰,在這天高地闊的北地又重要麼?末世的潮水就在古北口外洶湧,夜閣主帶着閣中精銳從汴梁趕來,無非是為了以身為盾,將那地底的惡鬼堵在苦寒北地。而她選中的人中,還包括墨染姑娘那位江湖故人,逃出桂清閣的——謝槐安。」

李墨染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揮劍,青色劍光在半空劃出一道死線,即便是蘇沐雨也沒有反應過來。

「什麼末世潮水、什麼地底惡鬼——你說清楚!」

可她的對面,沈遲卻不為所動。

他迎著李墨染如刀鋒般凌厲的目光,陰詭的一笑,語調也變得無比的詭異:「那潮水,十六年前的衡山,李姑娘難道不是見過了么?」

那一刻,被湘水吞沒的記憶忽然被喚醒。

李墨染睜開眼,發現自己已墮入十六年前的冰冷雨夜……

山門處星星點點的火光熄滅的時候,衡山開始下起了雨,漫天落雨穿林打葉的聲音掩蓋住了遠處的喊殺,也遮蓋住了山下百鬼哭嚎。

記憶里的那一晚,她一直在跑、沒命似地跑——在平日裏野獸出沒的小徑里、在瀟湘浸透人心的夜雨中逃亡。

怪物嘶吼咆哮的聲音、啃噬軀體的聲音、還有穿行在林間雨中的聲音,它們交織在一起,讓她聽不真切周遭這恍若逢魔的世界。只隱約聽見有什麼人還在竹林外的石階上沉悶地喊殺着,那刀劍燃著紫色的火,在這冰冷的雨水中攝人心魄。

遠方,她自小長大的問劍閣已開始熊熊燃燒,那大得發邪的火勢攀緣著高閣不住地向上躥去,不時還有燃燒的火被灼熱的氣拋上半空,映得周邊的雨幕都閃爍著一片火光。而在閣樓最高處,依然有人影、有劍音、有琴聲,有衡山子弟在大呼酣戰——這是她對於那個門派最後的印象。

十六年前的那一夜,她不知道自己的同門師兄們在恐懼什麼、不知道是誰在圍攻有着百年傳承的門派。她只記得自己那一直閑雲野鶴般的父親冷硬著一張臉,讓她跟着衡山派身手最好的幾位弟子往山下沖:「衝出去,煙火為號,然後你們就走。不要等我、不要回頭、不要回來。」

過了這麼多年,哪怕她父親的容貌都已經模糊了,可她還記得那個男人說那句話時聲音里全是低沉的顫抖,似乎早已明白那就是自己的遺言。

她站在竹林之中,聽着石階上萬鬼哭嚎般的聲音,看着那些詭異的影子一個接一個向著山腰那燃燒的問劍閣狂奔。

黑暗的雨映着妖冶的火光。

那些人彷彿被妖魔附體,它們奔跑的姿勢詭異,四肢扭曲,沿着石階飛快地爬行。

它們中當然有東西嗅到她的氣味,它們穿過密集的竹林,向她們亡命似地撲擊而來。

她的身前,平日溫婉的蘇姨瘋了似地揮劍,火把反射著軟劍輕薄的劍光,在茂密的竹林間劈開一條路;她的身後,不斷有師兄掉過頭去,絕望的吶喊響徹林間,然後戛然而止。

她平日裏所熟悉的那些衡山子弟,沒有人跑出那片幽暗的竹林,除了那個一直被她喚做蘇姨的女人。

她像是一隻受傷的母豹,牽着年幼的她在黑暗的竹林里沒命似地奔逃——妖邪的嘶吼忽然就響徹天地,並且一浪高過一浪。那吼聲壓過山腰間僅存的絕望喊殺,震得她們頭暈目眩。

慌亂之中,她被鋒利的竹葉劃破了手。

飛濺的血滴殘留在交錯的竹林上,像是一張看不見的網。

那些令人作嘔的腐臭怪物似乎被不知名的力量阻住,茫然地止步在竹林間。

她回過頭,可是目力所及除了破碎的竹林、瀟湘的夜雨,就是無盡的黑暗。

她渾渾噩噩、跌跌撞撞被蘇姨拉扯著,一路衝到江邊。

秋雨之中,暴漲的湘水畔只剩下幾葉孤舟,沒有漁家、沒有燈火、也沒有一絲一毫生氣。

她躲在破敗的船篷里,看着蘇姨拄著劍,掏出懷中的火折拼了命地想要去點燃手中的煙火號炮,可那火藥已經被雨水浸透,再也不可能燃起了……

她記得蘇姨當時還算年輕,她的劍上沒有血,卻已崩開了無數缺口。

瀟湘夜雨之中,湘水像是一條墨色的巨蟒吞噬了她記憶里的一切,破敗的漁舟打着旋地在江水裏飄蕩。

一路衝殺未曾猶豫片刻的那個女人彷彿被抽走了什麼一樣,忽然絕望地軟倒,女人摟住她,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十六年前,她只是本能地恐懼、本能地惶然與本能的無助,那時她還不知道蘇姨的顫抖是因為寒冷還是在無聲地嗚咽,就像她分不出蘇姨的臉上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黑暗的天空與墨色的江水間只有遠方山腰的火在妖異地搖晃着,那是水天之間唯一一點光亮。

……

「是血……」

李墨染回過神來,她的面前沈遲的瞳孔反射著琉璃一樣金黃的光,好像太陽的光輝,直接穿透了縈繞她心底深處的黑暗迷霧。

「是……我的血。」

李墨染看着自己的手,哪怕過了很多年,她依然覺得自己手掌上有被割傷的幻痛。

沈遲坐在那裏,看到她的反應終於收起了自己詭異的笑意。

他自然並非凡人。

只是他的秘術並非適合正面戰鬥,而是擊潰人心的鎧甲,喚醒人心底最深處的隱秘。

這看起來實在是個沒用的秘術,可在面對被遺忘的秘密時,這秘術便成了救命稻草。

而偏偏,桂清閣是一個秘密太多的地方。

多到書冊難以記載,多到隨時隨地都會有秘密被人遺忘。

「你的血?你剛剛看到了什麼?」

他說着扣住李墨染的手腕,只覺得她的脈象紊亂。

李墨染攥緊了拳,然後又緩緩放開。她似乎是想要抓住些許的記憶,卻最終什麼也沒有抓住。

「十六年前,衡山夜血——那些怪物、那些屍潮追在我們身後,可攔住他們的只是我的幾滴血……」她劇烈地喘息著,如同從最深重的噩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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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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