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在燒

第6章 火在燒

卻說翠花找到了樊指導,本想請他幫忙打聽王開火的下落。萬萬沒有料到,如今的樊指導非但沒有丁點幫忙的意思,反倒把一肚子對王開火的不滿不明不白地發泄到她的頭上。碰了一鼻子灰,翠花也便只好打掉了牙往肚裏吞。好在有嫂子羅英四處張羅。她找到王開火的上級主管部門。一打聽,才曉得王開火已到了一個很遠的彝族人世代聚居的地方。於是,在王開火的單位財務上借了盤纏,翠花們就一路隱忍着打道回府了。

西昌曉得吧?那就是現在所說的中國衛星發射基地,當時可沒這般出名。王開火一行人輾轉來到這裏,接着,就在這一片新天地熬煮出具有石油人特質的情感故事。

在只有男人的世界裏,容不得那種曲里拐彎的東西,大家都「一根直腸子通到屁眼」。這樣的「生理結構」,註定他們都只是「吃進秤砣砸出坑」的性子。同樣的性情,於是,大家便好得沒了法子。王開火到了小隊,很快便同那幫人稱兄道弟起來。

地震勘探小隊乾的可大都是力氣活,成天背包挑擔地在山上轉悠,間或架個小鑽照地球打窟窿,卻並不指望打出油來,接着,就又搬行頭走路。誰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大山的野性就自然而然地給沾染上了。他們老愛在一起喝喝酒,打打牌,拌拌嘴皮子,扯扯爛經……然而,內心深處卻始終有着不便言說的苦。

都說女人是水,而他們正是那缺水的人。他們人人都艱難行進在心的荒漠裏。水對他們來講是個什麼含義呢?那就是生命,那就是希望,那就是光輝和燦爛的全部。對於水的金貴,他們甚至都能作出若干種具體、形象、生動的詮釋。

女人這天之尤物同他們恍若隔世,卻偏常在嘴邊提說,要不然,女人這詞語怕是要被生生地給遺忘了。他們老愛三三兩兩地拿男歡女愛的事打趣兒,但那已只能全然算著遙遠的夢境,隨着一陣子鬨笑飄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去了。

收集了一整天疲憊,只要背一沾床,大家往往就昏昏大睡,只有這個時候才把女人忘到千里之外。這樣的日子,倒不嫌枯燥,沒有女人的日子,大家也還是好端端地過。但女人這名詞就硬是提不得。一提到女人,心裏就像被貓抓,然後,火沖沖地都來那麼一通騷話,最後,就跟沙漠找不着水一樣恨恨地發誓要斬斷對女人的情結。

然而,心中確實有女人存在的證據,那情結可是想斬就能斬得斷的?於是乎,在忙活完后,大家便老愛走神,心便跟着一路馳騁,被遠遠地放逐到寂寥空闊的山天之間。這時,女人才真正體現出水的含義,但還不致於危及性命,想也只是白想,倒不如狠命地照地里出氣——多打幾個孔眼,把一通子熱情一點不留地灌注在新打的炮眼(裝填炸藥製造地震波的孔眼)裏面。

大家似乎是心靈相約,吵著吆喝着催促着忙活着,都你追我趕地爭搶著活干,好像這樣就能佔據內心深處那鼓泡發酵冒酸的女人的位置。他們間或追着彝妹子學對兩句情歌,而一見彝族男女成雙著對地好,他們絕不放過機會,艷羨不已地背着罵上兩句,不一會便沖他們「嗷嗷」叫着走開了。

這樣的生活,雖身形疲憊,但王開火是開心的,往事早隨一陣山風吹到那不知名的雲端上去了。

看見王開火在愛的荒野里艱難度日,Y流露出一臉的欣喜,暗自提醒:「我得給這娃娃加把火。」接着,便不顧X的意見,將幾個人物驅趕到一塊兒,

讓他們幫助王開火,演繹出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這天,正好學校放寒假。王開火一行在一所小學聯繫到了住房。還好大多數教師沒有走散。隊長破例同校方搞起了聯誼賽。於是,一場由校方對石油隊的藍球賽就在這裏擺開了陣式。

按照通常作法,球場的一側被設成了主席台。主席台上,一排嶄新的條凳中間放了三把老式藤椅。晃眼望去,活像一根粗大的木杠將藤椅串接在一起,製成一個特別的滑桿。

教師們紛紛落座,球場被附近單位的人和許多當地居民圍了個水泄不通。

藤椅已有一些老舊,包裹在其四個椅腳外的藤條業已鬆散,現出裏面的竹棍。然而,這樣的時候,這樣的道具,並不是隨便哪個都能用得成的。藤椅上坐着幾個裝模作樣的男人。幾個瓷缸子去一邊的保溫桶那兒壓好茶后,就到了他們面前的課桌上。他們依次拿起廣播,講了一通不算太長的話。

一個身着運動裝,滿臉絡腮鬍的黑胖子,提了一塊小黑板到對面的邊線外支好,然後,慢慢地跑過球場,摘下口哨,恭敬地用雙手遞給主席台上那個戴棕色鴨舌帽的乾瘦老人。

比賽正式開始。球場上響起了嘹亮的樂曲。兩隊人從場邊喊著口號跑步進場,然後,分列在中線的兩旁。

「絡腮鬍」再次衝進了球場,加入到老師的隊列里。據說,是個教體育的。

一個在廣播里被叫了老半天的矮胖子十萬火急地跑進了場。他長著一雙羅圈腿,那個大口褲叉剛好將其低胸背心扎嚴實。這樣的扮相一旦運動起來便活像是一隻螃蟹在跑。只見他咬着個口哨,飛快地站到了中線。

兩隊人隔着中線握過手,退回,然後,齊齊將右手舉起,異口同聲地喊著要向對方學習,但心裏絕不是這樣想的。

隨着一聲哨響,籃球在中線飛起,兩隊人便胡亂穿插著,展開了激烈的角逐。

教師們似乎不知冷熱,從開頭到現在里裏外外也就只穿了兩件單衣,但已由先前的瑟瑟發抖慢慢地找回了沉穩和鎮靜。

在一個籃板后架上,搭滿了石油隊的黑色條形工棉襖。幾件毛衣又搭了上去。一會兒,襯衣又在毛衣的上邊碼起。這下可不能再脫了,因為,留在身上的就只剩下一張人皮。

「吁——」地一聲口哨,教師隊又進了一球。

石油隊的攻防已亂了套。隊長急得眼露凶光,嘴爆粗口,但都於事無補。他乾脆朝「羅圈腿」比劃個手勢——比賽暫停。緊接着,趕忙跑到主席台處,走了一轉「紅梅」煙,並與「牙舌帽」咬了一陣耳朵,接着,相視一笑。

絡腮鬍與羅圈腿互換了角色。兩隊人再次交手。

王開火把綠毛衣脫下,在背上披好,然後,將毛衣袖子交叉綰在脖子上。這時,他正好接住了球。只見他,使出幾個規避動作,兩手交替著運球,左衝右突地向對方籃下衝去。

看看來到籃下,主席台邊一個穿紅夾襖的女子站起了身,尖著個嗓子忙不迭地喊起了「綠毛衣」。接着,人們跟着起鬨喊起了「綠毛」。有的為綠毛加油,有的則提醒攔住綠毛。

王開火拿眼瞄了一下「紅夾襖」,似乎找到了動力,氣勢便蓋過了所有人。只見他左彎右拐,一忽兒貓腰,一忽兒閃跳,然後,「三大步」飛身躍起,扣籃。

「哐當」一聲,王開火雙手吊在籃板上,接着,一個縱跳落地。場上掌聲雷動,觀眾一片叫好聲。此時,王開火不知是感激還是喜歡,也許裏邊還摻雜了一點別的什麼說不清的味,他向紅夾襖投去了專註的目光。

石油隊的隊員倍受鼓舞,越戰越勇,一路高歌猛進。

王開火也還原成了光胴胴,扣在手腕上的「山花牌」手錶似乎都成了累贅。他索性將其取下,跑到主席台,信任地交到了紅夾襖手裏。紅夾襖紅著臉抿嘴一笑。

王開火一路運球來到前場,正準備過人。一隻長腿伴了一陣風斜刺里突然射出,橫在王開火的腳前。王開火本想作個收勢,躲過這一暗算,但為時已晚。「噗嗵——」王開火的身體靠在那隻長腿上,作了個軸向運動。整個人便像來了個蛙跳,越過「長腿」,屈膝趴在了地上。地面是結實的,王開火這時巴不得地面是棉花做的。他看看手肘處浸出的殷紅的血,齜牙咧嘴地做怪相,半天爬不起來。

看看跌得不輕,絡腮鬍吹響了口哨。兩個人提着王開火的膀子,離場,慢步來到主席台。

紅夾襖旁邊的位子被騰了出來,王開火被人們扶着落了座。有人把他的衣服抱來,替他穿上,抹開袖子,露出出血的手肘。也不徵求他的意見,有工友反覆朝傷口吐口水,然後,用紙張一遍遍擦拭,直到將粘在傷口上的地灰清理乾淨為止。一個人從藤椅上起身,把原本屬於他自己的茶缸端過來,給王開火喝,一邊關切地問著話。

整個的過程,紅夾襖都看在眼裏,卻故作矜持地穩穩坐在旁邊,冷眼看着。這讓王開火感到很難過。

「是老師嗎?」王開火試着輕聲發問。紅夾襖佯裝沒聽見,只對着球場指指點點。接着,背過身,同身邊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說着話兒。

王開火故意拿手肘碰了她一下,然後,「哎喲」一聲大叫,作痛苦狀。紅夾襖側眼看了他,冷冰冰地說了聲:「對不起。」這就又要轉過頭去。這時,王開火突然想到了表。

「小妹,我的手錶是放在你那兒的吧?」王開火急急地發問。紅夾襖先是一愣,一隻手已伸進懷裏。不一會兒,一塊泛黃的「山花牌」手錶就被紅夾襖托在手心裏。

「你是老師嗎?」接過手錶,王開火趁機發問。「就是呢!」紅夾襖應答著,面部肌肉快速地在嘴眼處勾勒出弧形,發出一聲輕淺的羞怯的笑,「剛才不小心給碰著了。還疼嗎?」

列位看客,你說還能疼到哪兒去嗎?美女關心總該有一點麻醉的效果吧?王開火拿手護了下痛處,然後,誇張地伸了伸手臂,似乎已全然沒有了痛感。他真就還感激起了那隻長腿來——要不是它,又哪能換得這美人一笑?

「不疼,但有些麻。比賽看樣子是去不了了。」說是這樣說,但他心下在想,現在就是要自己上場,也是絕對不去的。他兩眼望着紅夾襖滿臉堆笑:「請問咋個稱呼?」「老師吧!」紅夾襖故意搪塞他。

「我是說你叫啥名字?」「哦……」紅夾襖睜大眼睛在看,「這個就不好說啰。」「都啥年代了,連人民教師還這樣保守?以為還是在舊社會嗦?問個名,報個姓,下次見面也好打個招呼嘛。」「啥子哦?真以為我們當老師的落伍了嗦?只是我的名字實在無趣得很,怕人聽了,會笑掉大牙的。」紅夾襖面露難色。

「不過就是個名號,有啥可笑的?這就像父母給的這身坯子,都長到現在了,還怕人笑回去不成?」王開火用一根手指套在錶帶上,手錶在空中轉起圈兒。「那我就說了哈。要笑就莫怪我甩冷臉子了。」紅夾襖一臉的嚴肅,「我就叫小妹,姓羅。剛才你叫過的。我就還奇怪了,怎麼你也曉得我的名兒?」「哎,那只是缺牙巴咬虱子——撞上的。我哪有那般神通?」這時候,王開火發覺,先前絆倒他的長腿正兇巴巴地定睛朝這邊在看。

「聽說,你們也夠辛苦的。遠遠地出了門,大半年都落不到屋。成天在山上像兔子一樣沒命地跑,總沒得個安身處。是這麼回事嗎?」見王開火沒有應聲,小妹側臉看了看他,立馬也意識到了球場上長腿掃過來的凶光。見這情形,她索性偏還將身子向王開火捱近了說話:「不去理會他,那人特無趣。」

長腿是縣文教局副局長的親侄子,名叫文長禮,是走後門到學校的,目前是個代課老師。這人平日裏仗着這文教局叔伯的後台,加之同當地一些二流子混得熟,便在校內橫行霸道,作惡多端,連校長都拿他沒得辦法。

小妹才到學校時,那人倒十分地殷情,讓她當時確有幾分感激。時間一長,曉得了那人的秉性,小妹曾有意地冷落了他一陣子。一天,那人追小妹到僻靜處,要咬嘴巴,小妹不肯。他便黑下臉來,丟下句話:「在這個學校里,老子說了算。只要你還在這學校一天,看哪個龜兒膽敢向你邁近一步!」自此,學校的男教師不要說同小妹接近,就連遠遠地見着了,也要儘可能想着法子避開。文長禮自是心下得意,只等這熬不住的嫩筍子拔著節兒往他身子上竄。

「有這般可惡的教師嗎?看來學校也不是個清凈的地方。本打算同你們這些文化人一道文化文化,這想法怕也只好泡湯啰!」王開火有意地試探著。小妹這時也就想找點話說,專要惹惹文長禮,便接了話茬:「啥子文化人不文化人的?不要說得那樣玄乎。我教的是語文,平時也就教教小孩子打打基礎什麼的,從不指望會有大作為。倒是你們石油工人神通廣大得很,在地面上就知道地球的肚子裏有石油,然後,插根管子,那油就乖乖地吐了出來。」

一聽到女人的誇讚,王開火那賤德行便再次冒出了邪火。於是,從平原到高山,從省城到彝鄉,從男人的穿戴到女人的髮髻……他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直至球賽結束。小妹痴痴地聽着,陷入無限的遐想。在她面前的王開火已然成了一個詩人,一個畫家,勾勒出的是一幅牧馬人似的浪漫生活,使她久久不能回到現實中來。

不知什麼時候,文長禮已來到面前。他抓過桌上的茶缸,「咕嚕咕嚕」地喝出聲響,然後,「叭」地一下把茶缸重壓地桌上,拿眼來瞪王開火。小妹驚得醒轉過來。王開火當沒瞧見,自顧著對小妹說:「你那兒有啥子文學方面的書籍沒得?我也好借來裝裝文化人。」「書是有的,只是不多。如果沒有你想看的,我還可以幫你找人借。」小妹會意地點了點頭。兩人約好在下午兩點鐘見面。

全體老師都收到了石油隊晚宴的邀請。雖不算怎生鋪排,但好歹弄了個七葷八素。對於慣常用三角板和量角器精心規劃生活的老師而言,這簡直就是饕餮盛宴。他們這才發現,石油隊苦雖苦,但生活還是蠻不錯的。

大家就著一大塑料壺散酒,相互推杯換盞開來。席間,沒見到王開火和文長禮的影兒。大家也沒工夫去管,頻頻拿酒水攆出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的廢話。然而,誠實的筷子則絕不偷懶,只奮力地用肉食去安慰那常年難得一見油星的腸胃。

純凈美麗的天空是高原的名片。幽藍的天幕活像一個晶瑩剔透的巨形瓷器瓶兒。白白的雲朵在上面爬行,恰似放牧的羊群。太陽的臉兒有一點發白,它光華內斂,珠圓玉潤,古樸大氣,該就是那瓶中盛藏的珠寶了。

一棟木板樓前,一棵老槐樹下,王開火跺着腳,搓着手,好一陣子不見小妹到來,便蹲下身,望着天空發獃。

「搞啥子的?難不成還想偷東西?」一個聲音從後腦勺上方沖了下來。「我——等人。」王開火發覺是長腿,便不緊不慢地說。

長腿直氣得面色青烏,揮拳向王開火吼道:「你娃給老子聽着。各人識相點,不要打我們羅老師的主意,免得討罪受。你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老子把話說在前頭:要不聽招呼,休怪老子不講情面!」

「有啥情面可講的?我找不找羅老師關你娃球相干?趁早給老子滾開些!」「那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說完,長腿伸出中指照天空捅了捅,轉身就走。

約莫中午兩點鐘光景,因為喝酒多是男人的事,早被涼快在一邊的小妹,也顧不得講個啥子禮數,只稱自己有事,悄悄地離了席,匆匆忙忙朝寢室方向奔來。

老遠瞧見王開火一副傻樣兒蹲在樹下望天,她便走過去打招呼:「嘿,鼻子出血了嗦?」「沒有的事。」王開火笑笑說,「哦,還真有些失禮了,我自己倒忘記報上名號了。我叫王開火,開槍的開,火藥的火。」

「喲,原來還是個打槍的?」小妹取笑着。「打個啥子槍喲?倒是搞武鬥那陣子擺弄過把式,但卻一發子彈也不曾打過。只是,虛度了光陰,空白了頭。」王開火謙虛了一句。於是,二人上得木樓,對直進到小妹的房間。

從參加工作以來,還從未這樣單獨接待過異性同輩,小妹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茶葉放哪了?」她四處翻動着抱怨起來。一提水壺,水壺也是空的。她一趟子衝下樓,從別處提了一壺水過來,朝茶杯沖了水。才要將茶杯放到書桌上,見對方仍舊站着,便忙不迭地招呼對方坐下。隨後,只說把茶杯放在書桌上,卻聽見「哐」地一聲,茶杯掉在了地板上。茶杯倒是沒爛,水卻潑灑一地,並極快地在木地板上消失,只留了一堆散亂的軟濕的茶葉。

樓下立刻下起雨來,有一陣還傳來水擊瓷盆的脆響。住在下面的張老師便一聲長一聲短地喊小妹。小妹頓時傻了眼,並不答話。一時間,兩人都不知如何是好。

王開火上前彎腰拾起茶杯,拿手拈起地上的茶葉,往杯子裏放,爾後倒在門口的撮箕里。接着,便轉來看着小妹,順便寬慰了兩句。小妹慌忙扯來塊破布,在地板上趕緊著擦拭。「我來吧,你找書去。」王開火搶過小妹手中的布,蹲在地板上下細地揩著。

小妹把幾本書碼在桌上,有《家》、《春》、《秋》,有《紅與黑》,有《安娜卡列琳娜》,有《基督山伯爵》……總共有八本書,問王開火夠不夠。

王開火過去,翻看了一下,忽然瞟見小妹的書架上有《元曲》和現代革命樣板戲《兄妹開荒》,就有意地炫耀了一把——談起了戲曲方面的事。這讓小妹大大地開眼了,驚得她那張小嘴久久地合不攏。

「哇,真還看不出你還是個人物呢!」小妹細細地打量著王開火說。「哪裏喲?只是閑暇之時弄來玩兒罷了。原本自己也編過一些劇目。革命工作在不同時期總有不同的需要嘛。看嘛,現在不還是在跑山嗎?」

樓板上一串急迫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響過,最後,在門外消失了。「進來吧,別在那躲著,沒必要偷偷摸摸的。」小妹對門口發話。「我說有個男聲吧!」外面有人搭話,一張好奇的臉孔便從門框處滑出,接着,就扯著身子移到了門洞裏。

「男人怎麼了?有啥子不妥嗎?你還不是個男人嗎?」小妹一串連珠炮,弄得來人一時應答不上來。

那人交替著用兩腳支著身子,白而乾瘦的手不停地相互翻搓著,做出很難為情的樣子,說:「羅老師,其實,你愛跟誰交往,我是不該多嘴的。我上來只是要說明,你這上屋一下雨,我的鋪蓋就遭了秧。又不曉得是一種啥子液體,晚上要是蓋了這鋪蓋,與皮肉發生化學反應,毫無防備地製造出能量來,那也是浪費。所以,這就來問問,看有沒有可提供的參考資料?別的也就沒得啥子了。」

這種斯斯文文的帶點學術研討性質的言語極具殺傷力,頓時,把小妹擠兌得臉紅脖子粗的。因為,是自己的過失,又礙著王開火在場,她只得忍氣吞聲。

小妹埋下頭,悶聲悶氣地說:「各人又不曉得看,不小心把茶杯掉地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等會兒,你把鋪蓋拿過來,我一定給你洗乾淨。」

「嘿嘿」兩聲,來人刻板的面孔上隱約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掉頭下樓去了。而小妹卻一個勁地在心裏叫屈。咋個搞的喲?我這不是有客人嗎?怎麼一點面子都不給呢?犯得着這樣陰陽怪氣地拿捏人?

如果說,這也叫做委屈,接下來的事那就該稱之為屈辱了。

「羅——老——師,有——好——事。」樓下幾個人拖着調門,要不要就叫那麼一聲。小妹氣不過,衝到過道的欄桿旁。除張老師外,其餘的人立時啞了聲。張老師正在晾鋪蓋,沒太留意,收口稍遲緩一點,但也只是尾音拖長了,幾乎也就在眾人歇口后才完成對「事」字的發音。

小妹一泡眼淚便跟着嗆了出來,她帶了哭腔對下面的人數落着:「李老師,人家也就來我這借幾本書,根本不可能發展到你們想像的那種程度。毛娃子不要跟人家瞎起鬨,謹防我告你媽,看你娃娃今天不挨打才怪了呢……張老師,你鋪蓋放那裏。客人走了,我就幫你再洗一次。不要在那裏說閑話,我又沒有得罪過你。」說罷,轉身,衝進了門,「噔」地一聲落在椅子上,震得樓板「嗄吱嗄吱」響。心說,都是一些啥子人嘛?又沒做個啥子,一個個跟防賊似的。真要把自己惹火了,哪天就做點什麼給大家開開眼界。

小妹只憑感覺把剛才的經歷當作單一事件去理解。她沒搞明白的是,女性,特別是漂亮的女性,始終都是男人們爭搶的對象。如果在同一團隊,大家自然是各憑本事;一但有外來人員插足,其往往就成了眾矢之敵。作為當地大多數男人心儀的女子,小妹今天的表現喚起了他們的鬥志。一場風波正在醞釀之中,無數的乾柴早已備齊,單等一個火引子。

這裏已然呆不下去。王開火拿了書匆匆忙忙地出了門,身後是一片挖苦和嘲笑的聲音。他不去理會,只自顧著奔學校大門而去。

文長禮同幾個後生已在學校大門外恭候多時。見王開火出來,大家便叼了煙,排成「一」字,擋住了他的去路。王開火感覺到情勢不對,忙轉身想逃。兩個人在手裏拍打着軍用皮帶,從大門兩側趕了過來。文長禮一夥很快便把王開火圍在了陔心。

「兄弟,有話好說嘛。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讎,犯不着惹得大家不痛快。」王開火滿臉堆笑,一手拿煙向大家分發着,一邊說着好話。

文長禮大吼一聲:「誰跟你稱兄道弟的?」上來就是一掌,把王開火推了個趔趄。眾人便你一掌我一掌地將王開火推來搡去的,使得他只能在包圍圈裏團團轉。

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那麼多隻手,它們突然猛力地伸出來,一隻手只推那麼一掌,另外的手就穩穩地接住,然後,又推了過來。它們對於時間的掐算和力道的把握幾乎到了完美的地步,否則,王開火早就跌倒在地上了。

中國閑人的數量恐怕要居世界首位,加之那時又嚴重缺乏娛樂活動,只見圍觀者越聚越多,不一會便里三層外三層地圍得密不透風。

「打架了,石油隊的人打架了。」水娃一趟子衝上了樓,「砰」地一下推開了小妹隔壁的房門,將書包和鐵環一摔,便對他媽一個勁地嚷嚷着,接着,衝下了樓。小妹一個激凌,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便追着水娃攆。

王開火的眼前是一個劇烈晃動的世界,活像來了個八級地震,又像是搭乘了一艘在風暴中劇烈顛簸的魚船。他只覺腦昏眼花,腳下打飄,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狗日的還想裝死狗,給老子爬起來。」文長禮吆喝一聲。一個扁嘴巴上來,抓起王開火,又甩手扔了出去。

一些人從看客中加入陣列,無數的手伸了出來,它們相互交織在一起,彷彿一張巨大的蛛網。王開火感覺自己已然成了落網的蟲子,儘管使出渾身解數,終也逃脫不得。他跑動着,怒罵着,非但無法阻止暴虐的繼續,反倒更加激發了大家的興緻。人們就像是在擊鼓傳花一般,傳送著,尖叫着,大笑着……

王開火終究體力不支,重重地滾翻在地。晃眼望見,文長禮邁近一步,雙手伸出,正要來抓。也不知哪來的力量和勇氣,他猛地翻身爬起,將所有的委屈聚積在他的右手上,一記重拳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勢狠命照對方當胸打出。「哎喲!」文長禮一個仰翻倒地。兩個人走上去扶,五六個人摩拳擦掌地鬧着要把王開火「弄出脫(死)」。

「你們在搞啥子?那麼多人欺負一個外鄉人,真的就不臉紅?」小妹擠進了人堆,尖聲怒吼。幾個男人不好意思地退到邊上,裝起了看客。文長禮則穩穩地站在原地,鼓出一對牛眼,怒不可遏地瞪着小妹。

小妹斥責道:「文老師,你可是有知識有教養的人。知識武裝你可不是用來欺負人的!」「誰打人了?你要看清楚。老子今天遭了一拳,總不能就這樣算了。」他綰起袖子,揮拳大聲地吼。「就是,就是。」人群里有人冒雜音。

「算了嘛,別人來這裏也不容易,得饒人處且饒人嘛。」一個聲音說。「有啥子坐下來好好講嘛。」「不要把人家不當人。」……人們彷彿找到了良知,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文長禮向周圍掃視一圈,見自己的同夥盡都跑得沒了影,便不依不饒地從地上揀了塊磚頭,氣勢洶洶地朝王開火奔來,口中叫到:「老子也就還你娃兒一下就是了,大家兩相扯平。」小妹大跨一步,上前用身子護住王開火,厲聲斷喝:「你娃還要行兇不成?」

「不準打人!」「這還像個教師嗎?」……人群里發出怒吼。文長禮見勢便識相地將磚頭扔了,慢條斯理地拿煙點着,抬眼望着小妹說:「人都說美女愛英雄,你怎麼就愛上個膿包?」說罷,轉身大大咧咧地推搡著人群,走開了。

人們慢慢散去。王開火一本本把書從地上拾起,用手撣去上面的塵土,自言自語道:「還好,書在。」小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瞧見手肘處舊傷未好又添新傷,忙上前扶起他,往學校醫務室走。

迎面奔過來一群人,他們提着管鉗、鋃頭、鋼管等,一下把王開火圍了起來。後面又跟來一撥,一眼就看得出——是教師們。

「怎樣了?」「打着哪兒了?」「人呢?去哪兒了?」「狗日的王八烏龜,欺負到咱石油工人頭上了?」……頭一撥人在那兒不斷地提勁,鐵器在地上擊打得「噹噹」作響。

「有話好說嘛。不要把事情弄大了。凡事都得講個組織紀律才好。」跟上來的那撥人中一位老者勸慰著,並詢問了王開火的傷情。

見無大礙,眾人便依著老者的意思,護送王開火到學校的醫務室。

經過這一事件,王開火已然成為小妹眼裏的英雄。這個才華出眾的男人,這位堅強不屈的漢子,令她萌生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多麼希望將這些想法變成現實,但一種患得患失的內心爭鬥卻時常糾結得她無法安睡。

列位看客知道,王開火肚裏是有點墨水的。生活本就無趣得很,但有知識的人總能把生活裝扮得日新月異,精彩紛呈。

這一借書就上了癮,王開火時常以借書為名,一來二去地同小妹產生了友情,接着,發生了感情。後來,兩人終於談起了戀愛,進而至於讓小妹有了成家的念頭。但老家的婚事一天沒有解除,一切就只是亂談情。這個,王開火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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