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撞邪

第4章 撞邪

這一年裏還真發生了很多事,奇奇怪怪的,翠花自己是搞不懂的,只覺得心裏慌得厲害。

三月天裏,雨水反常地多了起來。屋后坡地頂部那供銷社的後院,平時牢固的基腳一下子垮掉了好幾塊條石。其中竟有一塊穿過密密的竹林衝下來,將翠花家后牆打開一個大大的缺口,糞池裏漫出的糞水便就順着後面的陽溝在灶屋裏滿到處橫流。有「師娘子(女巫)」說,這是沾上污穢,家人必遭風流鬼糾纏。翠花與家人都喝過紙錢化的「神水」,還按師娘子的吩咐在每間屋內撒了把米,卻並不打心裏去。沒幾日,隱密處便生出許多穢物,月經也反了常規,女子家該長不長的粉刺卻在這時密密地冒了出來。

家裏的住房原本是被合作社「合作」了的,因為無處可去,一家人便只好不挪窩。合作社終於忍無可忍,將翠花家鄰街的大半截房子生生地拆了,門板、牆板、桷子、檁子和瓦片等被通通充公「合作」了事。而這屋破的時節偏又趕上了這連綿的陰雨天氣,雨就見不得這不要屋頂的無法無天的房子,將見天的有形的土牆打回了原形——形成了一個個起伏的矮小的土丘。如此一來,本可以權且作為屏障的土牆沒了,翠花家的私隱便就暴露無遺,就連在豬圈邊上蹲蹲茅廁,你只從街上一扭脖頸,便一眼就能分辨出男女來。

本是好端端的日子,娃娃們都在大義場唯一的學校里那個大大的操場里打乒乓。八九點鐘的太陽正鼓著臉子笑,翠花一路哼著山歌去喊娃娃們吃早飯。突然間,街上儘是些行色匆匆的人,人們都爭着往各自家裏跑,一幫先前遭了水災流落至此的河南難民,拿着破碗滿到處亂竄著胡鬧:「天老爺要收人啰!天人大戰啰!大爺大娘行善積德多施錢糧,可驅凶避禍……」

只見天邊一張黑幕「呼啦啦」地向這邊扯了過來,所到之處,沙石飛揚,山呀水呀牛呀人呀,轉眼間盡都跑得沒了影子。一陣狂風吹了起來,風卷著沙石、樹枝和幾片紙張在地上打着旋。據老人講,人是不能被旋風包着的,一旦被包進去,管叫你走「悖時運」,至於怎麼個「悖時」法也沒得個定準。翠花一陣小跑,避開了。

來了,來了,天上的烏雲像是個巨大的飛行器,它快速地移動着,膨脹著,天兵天將怕就在那上邊躲著。四周一下子陰森可怖起來。先前充滿生氣的天藍地綠的美景在「神人」的淫威下頃刻被滌盪殆盡。整個世界像是繪在紙張上的畫兒,這會兒被一塊特大的黑色橡皮擦拭著,漸漸地便悄無聲息地遁逃開去。你聽不見樓房的垮塌聲、樹木的砍伐聲以及動物垂死時凄慘的號哭,但所有這一切都迅速從眼前消失。

翠花先是一愣,對眼前的光景竟然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錯覺嗎?卻又似乎有那般清晰的記憶。難道真是在重複著曾經的一幕場景?人怎麼可能反覆地活過兩次?她在心裏犯著狐疑,殊不知,這是「神人」的大手筆。

根據物質不滅定律,身體來自於土壤和水,最終是要還回去的。但靈魂該是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呢?嚴格意義上講,靈魂是物質的。

它們本是被封凍在宇宙之外的一個飛行器的密閉艙室里的。為保證靈魂的安全存活,它們被定期有序地分批提取出來,投放到地球上,接受陽光雨露的滋養,然後,作為收成,有的被再度封凍,有的則作為牧場管理者生命的調劑。故而,它們是大有來頭的,所以,就有回憶。然而,由於被封凍得太久,

這種回憶基本接不上趟,往往導致神經錯亂。不管是否神經錯亂,有回憶便是牧場管理者們的大忌。

對於翠花的反應,X有些猶豫不定,Y則不管不顧地伸手在透明球體上一點,再度將翠花推進現實。

鐵妞那不醒事的紅娃子逮著個蜻蜓,在學校那長滿荒草的操場壩子裏跑。「那是神仙喂的雞,給老娘放了,謹防老天爺收了你!」鐵妞在後面追着吼。

翠花剛到藍球場壩子邊上準備下坎,天邊僅有的一線環形天光被嚴嚴實實地全部關住了,天完全黑了下來,竟伸手不見五指。翠花好歹摸黑找到了驚惶失措的娃娃。而「神人」們似乎並不牽怒於大義場的人。有人說這是「日死(食)」。至於那些「神人」要日死誰?「神人」為啥也那般「下作」?翠花不好意思過問,反正自己還好端端的活着。但人們都議論紛紛,說是要出啥子大亂子。

片刻間,黑暗迅速撤離,太陽高高懸在頭頂,天藍地綠的美景好像一下子又趕了回來。

突然,有人指著天邊大叫:「龍!在飛的龍!」「金色的。」「它跑得好快。」「這輩子飽眼神了。」……許多的人跟着大叫出聲。

天邊,一條金龍,晃動着個圓圓的腦袋,扭動身軀,壓着山樑在疾飛。與其有相當的距離,在藍色天幕上,在淡淡的白雲間,有幾處像放煙火一樣爆開來,綻放出七彩的美麗……「那(龍)是飛碟。」王老師喊,大家都沒反駁,只一動不動地伸長腦袋看。

的確,這就是飛碟。X正駕駛它,忙不迭地瞄準飛落的隕石射擊。那些隕石就是專為地球投送的養料包,只是偏離了軌跡。它們裏面裝滿了壓縮的石油和天然氣,她絕不容許它們掉入人群密集地帶。

事故是這樣造成的。在翠花的問題上,兩位專家發生了爭執。在X看來,Y的作法太過無情。她認為,生殺予奪也就是片刻間的事,這樣慢慢地折磨人實在太殘酷。Y強調,要不留痕迹,要依照人類的思維邏輯,不聲不響地讓翠花消失。大家都帶有情緒,接着,就弄錯了養料包投送的位置。

事態很快得到了控制。在清除掉隊的隕石后,X極速追趕上大隊的隕石,將它們引導至塔里木盆地,按下發送鍵。一個個隕石伸出尖尖的針頭,瞄準地縫,砸了一地。

在這一年,在大義場,人人都感到世界不太平。

雲南地震、唐山大地震、松潘地震相繼發生,因為相隔較遠,信息不暢,大義場的人不但不覺得害怕,反倒生出諸多的樂子來。

各家各戶盡都根據廣播的提示和政府的統一組織,一忽兒將床鋪和日常生活用品搬到戶外,一忽兒又將全部的行頭搬回家。整個過程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只討厭時下那蚊子太猖狂。

人們紛紛找來現割的野草,堆成堆,燃起了煙。這樣一來,蚊子是基本看不到了,滿天滿地的盡都成了一個昏黑的煙陣。人們藉著這個無法辨識敵我的陣形,憑感覺各個擊破地逐一消滅迷路的蚊子,在咳嗆中總算找到了一份難得的安適。

唐山大地震真正揪住了人們的心。

那天晚上,翠花成功搶佔了學校的乒乓台,推掉權且當作球網的一排爛磚,鋪上行頭,支起蚊帳,早早地打發孩子們進入了夢鄉。

近旁的帳縵內有人拿電筒指著一張報紙,講出了唐山地震的慘烈:整個城市被夷為平地,哀鴻遍野,死傷無數,就連前往救援的部隊官兵也有不少人壯烈犧牲。

她是不敢聲張的,但消息卻如同點着的火藥,迅速地在周圍爆開了。人們似乎感覺到——天快要垮了。這時,李家的金旺便顯現出非凡的號召力。他把一幫娃娃組織起來,分坐在操場壩子邊的三級長梯上。「一二三——開哭!」隨着他這一聲喊,娃娃們便齊聲痛哭起來,惹得周圍的男男女女大哭出了聲。

翠花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迷茫和無助。「叭」地一聲,她在大腿上打死了一隻可惡的蚊子,死勁捏出了它的漿汁,卻非但找不到之前那種勝利的喜悅,反倒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一股血腥味自手指處飄來,她頓時展開了聯想。

有男人陪伴的日子,總還可以在心裏找到慰藉,生活中更是充滿了膽氣。然而,在這多災的年份,自家男人大半年不回屋,翠花不光心虛,更是覺得口渴難耐,三焦火旺。每每這時,翠花就想到了洗澡。

為着節省柴禾,翠花洗澡也就是一個人在房后竹林里拿桶冷水來淋。而這一道風景沒有被開發,大義場就有人覺得浪費,專門抽空把腦袋埋進竹林旁邊的莊稼地,鬼鬼祟祟地張眼來看。為此,好些個男人的額頭上,都被翠花投擲的石子給數了幾個大烏包。被人偷窺總不是好事,結合種種跡象,翠花不由得心理直打鼓。

翠花想男人了,一連去了好幾封信,都只是石沉大海。而按常理,男人早該回家探親了,卻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於是,就有人心懷不詭地來「點水(捅窗戶紙)」——王開火在外面有女人了。翠花開初是半信半疑,但隨着日子一天天增進,不安的成分就自然多了起來。

這天氣變得也着實離譜了點,人們才從連日的陰雨里緩過口氣,接着便一連四五個月的伏旱天,倒是作了幾場只打雷不下雨的假動作,卻從未撒下過一點雨星子。

信?信!這千里傳音的家書總算是得着了。

翠花平靜地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信,卻並不慌著立馬就看,只漫不經心地將其對摺,然後,順手放進褲袋內,並拿手在外面捏踏實。

翠花是合作店裏的工作人員,今天還沒吃早飯。原本打算自個兒在店裏煮碗醋湯麵來吃,這時她改變了主意。只見她解下圍裙,褪去袖導,慢條斯理地到合作店任主任那兒告了假,便出了門。

門外熱浪滾滾。知了一大早就在街邊高大的楊槐樹上吵開了鍋。人拉的、牛拉的和拖拉機改裝的水車時下已成街頭一大景觀。人們似乎感受到了拉水的樂趣,沒日沒夜地勞作。那本該是石子路的街道,經車流的輾壓和人畜的踩踏,底下的泥土便被研磨成粉,而後竟跑到面上來,厚厚實實地平躺着當起了浮塵,那情形就像是蓋了一層翻新的棉絮。這時節,除了影子之外,只要有東西打這路上經過,地上的塵土便就像一條長長的拖裙,在其後面尾隨着抖擺開來。

「噗、噗……」翠花那雙灰撲撲的紅布鞋活像兩隻鏟子,由慢而快地在塵土裏抽動着,身後是一溜灰白的濃煙。她不能停下來,她怕自己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這樣的神情,要是遇着熟人可就不好意思說了。天底下的人就像全被通報了似的——盡都曉得自己收到了信。她分明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如同敲鐘一般有力地撞擊著自己的肋骨和背脊。

手好幾次不由自主地伸進了褲袋,又被自己硬生生地抽了出來。那可是絕密中的絕密,是唯獨自己才有批閱的權利!翠花打定主意要在一個獨立的空間享有那封信帶來的快樂。一陣陣沙浪撲面而來,浪頭過處,時不時要卷帶一兩聲驚詫和問候的話語。但翠花此時是看不見人的。其實,她真還有些埋怨——這大熱的天,為啥子一下竄出來那麼多的人?而且,聽那些言語,多半還是熟人呢!

快了,快了,離家也就百步開外的距離。翠花這陣子簡直就是在飛。腳下的塵土鼓搗起來,那情形活像是騰雲駕霧……

信拆開了。翠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被內心的激動壓得緩不過氣來。她閉了眼。摸索著將信展開。她怕一下子讓自己幸福得昏死過去。只見她慢慢地微啟眼皮,使紙張放射的光芒經眼睫毛過濾后,走十分有限的眼皮開縫處進入。這樣的光芒應該是溫柔的、甜蜜的且具有神奇效力,也就這微弱的一丁點兒,便就在翠花那仍算黑暗的眼球里,在翠花那空白的大腦里,直至在她那虛弱的身體里發生了奇妙的作用。翠花像喝了酒似的,產生了一種迷幻。她呼吸急促起來,臉頰泛起紅暈,她咂了兩下嘴,好像那種甜蜜的滋味傳到口裏頭了一樣……

似乎察覺到什麼不對,翠花突然睜大眼睛。信上文字雋秀,行列整齊,處處收斂有度。而丈夫的是鋼叉大字,雖仍算俊美,卻是鋒芒畢露,渾身帶刺,亂踢亂蹬。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心裏犯起嘀咕……

翠花姐:你好!這是信里的抬頭語。憑感覺這該是出自一位女性的手筆。

……本不該造成你們夫妻不和,但作為女人,我為你感到不平。看到這裏,翠花不由警覺起來。

……王開火來團里從未表露過自己有家室。而事實上,他現在已同我們團里一位女同志打得火熱。確切講,他們已在一起起居,就如同一對夫妻那樣……翠花睜大的眼睛久久不再眨動,她張開了嘴,一臉驚愕,樣子極為嚇人。

「完了!」半晌,翠花吐出來這兩個字,腦子裏「嗡」地一下便麻穌穌地一片,她感覺身邊的桌子、柜子、牆等齊齊照自己砸來,然後便眼前一片漆黑……

「這個挨千刀的!」翠花閉着眼如夢囈一般咬牙切齒地詛咒,然後,慢吞吞從地上爬起。一股怒火在胸中積聚,漸漸地形成一種巨大的能量,就像引燃裝滿燃料的火箭,她震顫了幾下,便頭也不回地疾疾飛跑出去……

身邊匆匆晃過的是一張張驚惶的臉孔。迎面而來的一輛自行車來了個急剎,就與緊跟其後的一輛自行車撞倒在一塊,自行車們便坐在地上破口對罵。侯老太婆扯著翠花細花點子的襯衣,弄掉了一顆扣子,便鬆了手,不知如何地站到一邊。一大群蒼蠅從地邊一堆牛糞上突地升起,嗡嗡亂叫着向四處奔逃。橫在山道中間的一頭老水牛來了個「龍擺尾」,兩隻「牛大蚊」從歪在一邊的牛屁股上驚起。翠花一口氣跑到了將軍山的「飛來石」上,接着便癱軟地匍匐在地,悲悲切切地大哭起來。

翠花真想將自己置身世外,然而,一幕幕往事如影隨行地跟着,並在眼前清清楚楚、熱熱絡絡地展現。「啊……」翠花慘叫一聲,「還是死了的好!」想當初,要是跟開火哥在這兒英勇赴死,總還可以作一對幸福的鬼鴛鴦,也不至於像現今這般沒了臉面。「媽媽吔……這就是自己找的並願為其守身如玉的男人?」翠花狠命地拿頭往地上撞。不幾下,額頭上就有了一個大大的紫塊,正中一個猩紅的口子,從那裏慢慢地爬出一根血紅的蚯蚓。

不,開火哥是愛自己的。一定是那個不要臉的狐狸精,死纏爛打地拽著開火哥不放。不能便宜了這婊子!翠花想着,兩手各抓一把草皮,整個身子便顫巍巍地立了起來。

翠花搖搖晃晃地動身往山下走,衣褲早已被汗水濕透,薄薄的紫藍布褲的大褲管和鞋面卻是一層干白的地灰,顯得厚重了許多。「啊……哈哈……」翠花突地一聲嚎叫,「老子還有啥子臉回去見人嘛?」想想,要是別人看了那信會怎樣想?自己的哥嫂該如何發難?這不是在逼爹媽跳崖嗎?這樣想着,翠花痛不欲生地張起十指在胸前抓了起來。

太陽在頭頂瞪着只獨眼恨,山下的熱浪一個勁地往上邊涌,稍一背風,就讓人感到針刺般熱辣生痛。翠花如同一隻撲火的飛蛾,被這熱浪一噴,便一骨碌掉進白石包旁的地溝里,昏沉迷離,不知所以了。「咬死你!咬死你!……」翠花含含糊糊地念叨著,雙手抓起地上的白石粉,大把大把地往嘴裏喂……

羅英從縣裏開表彰會回來,興緻一點不減。今天,縣領導親手給她戴了大紅花。在回家的路上,她將其往身體的左下方移了近十公分。這樣一來,紅花就注入了個性,在其胸前突兀地挺立,並迎風盛開起來。只見她兩手奓起「蘭花指」,一前一後地甩開了別具一格的誇張的大「八」字,兩腿一蹦一跳的,像兩個減震器,賣力地支著那笨重的屁股,口中哼哼唧唧地學着革命樣板戲的唱腔……

快到王開火的家了。她發現王開火家僅存的後半截房屋的門臉兒給完全翻新了。一色黃紅髮亮的油布從房頂一拖到地,對街掛着。中間立着開了個長方形的口子,一小塊油布在那口子懸著權當作門簾。乍一看,還真以為是部隊野營臨時搭建的帳篷。那裏聚了許多人,一陣亂鬨哄的。出於好奇,她決定湊攏去探個究竟。

放在往日,羅英只顧一個勁地大步朝前沖,是那樣的旁若無人,而人們總是「遠山遠地」地繞道兒湊上來和她套近乎。今兒個卻是怪事——扎進人堆,居然也沒人搭理自己。這時,好在劉麻子正側身往人群鑽,眼角的餘光撞上了她。

「你妹子撞邪了!」劉麻子丟下句話便不管不顧地閃身擠了進去。裏邊斷斷續續傳來一個女人似哭似笑的聲音。

「閃開!」羅英試着往裏擠了幾次,沒有成功,便氣急敗壞地一聲斷喝。擠扎到一堆的人頭一下子齊涮涮地來了個近一百八十度的旋轉,而後大家便面面相覷著讓開一個口子。

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左邊靠牆位置,黑舊的長方形大柜子上重起摞起兩口暗紅的大木箱,箱上是四把放倒的高腳方凳,其上堆疊著幾床厚棉絮,最上面搭著幾床篾席。篾席應該是到頂了,其邊上緊挨着的是露了半隻角的亮瓦,一束陽光透過亮瓦投射下來供給著室內的照明。對面,牆腳是一口用四個石塊支著的底邊生霉的大黑皮箱,緊挨皮箱一大堆拆掉的床方豎着靠在牆上。右邊分別是一架缺腳的衣櫃和一張罩有灰黑蚊帳的架子床。屋中間擺有一張漆面脫光的老舊的八仙桌,四張長條凳雖都很安分地將各自的兩條腿塞到桌下躲著,但屋裏供人活動的空間就着實極為局促。地上鋪了為防潮濕而業已被浸濕的焦黑的炭灰,上面星星點點的白生生的米粒十分搶眼。

躲著條凳伸在桌子外面的腿,一個師娘子在屋裏裝神弄鬼地忙活。數張符紙經她一念叨,就成了驅鬼的神物,隨她兩指一按,便在箱呀、櫃呀、門呀、牆呀和蚊帳上放出紅黃的光。「野鬼、家鬼、弔死鬼……通通走開……急急如律令……」她念了一串讓人似懂非懂的話,照四方撒了幾把米,噴了幾口化了紙錢的符水,便拿石灰在四周夠得着的牆腳劃了一轉。見這陣勢,羅英大氣都不敢出。

翠花在蚊帳裏邊學着師娘子的唱腔含混不清地哭鬧着:「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你可憐可憐我吧!我可是沒偷沒搶,一輩子行善積德的喲……我做過啥舅子可惡的事了嘛?觀世音菩薩吔,你幫幫我嘛!……」

聽翠花這一哭鬧,羅英心裏不免有點難過,便抖了一下蚊帳,鑽進鋪里側身靠在翠花身邊。

見是嫂子,羅英便一把抱住,嚎啕大哭不止:「嫂嫂吔,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聽你們的勸告,去跟那『私娃子』好,害得我好苦喲!」聽到這裏,羅英心裏多少有些得意,但很快便被翠花姑娘的悲情所感染。

「嫂嫂,這『私娃子』變心了。」翠花抹下一把鼻涕就著蚊帳揩了,「他跟他們單位的好上了。嫂嫂,你要替你不爭氣的妹子做主呀!」說完,翠花又學着師娘子的唱腔一高一低地叫喚起來。

「羅姐,法事作完。我已給她十個指頭都放過血,鼻樑和喉嚨也『發過沙』,應該沒啥大問題。」說完,師娘子便出了門。這時,羅英又恢復了往日的神氣。

「莫給老子裝神弄鬼的,把嘴巴給老子閉倒!」羅英鑽出蚊帳站在外邊吼,「你個死女娃子就是不依好。以為哪個要坑你害你,到頭來該有你娃的苦果子吃。吃龍肉(或)咽豬屎,還不是各人自找的。不分青紅皂白的傻東西!」羅英意識到,這不單單是王家的事,李家也丟不起這個臉面。她恨恨地朝門前衝去,朝眾人吼:「走開走開!有啥子好看的?各人回去把自己窩守住,莫給野貓野狗的瞅了空子。」

翠花的遭遇激怒了李家上下,他們在焦頭爛額一陣子后,結果還是一籌莫展。

常言道,打發出去的女是潑出去的水。翠花夫婦的事該是他王家的家事,照說一毛竹杆子也打不著李家。李家多數都賭著氣:不球管它,看你王家咋個子整?然而,打斷骨頭連着筋,翠花體內可是流着李家的血。但要咋個干涉?離婚嗎?不是便宜了那「龜兒」?

總不能讓翠花就睜隻眼閉隻眼地跟他王開火湊合著過。真是那樣,又成何體統?李家的臉面該往哪兒放?李老爺子在這事上再說不出個「子曰」來。還是羅英有魄力,生死就是堅持要帶上妹子到王開火的單位去找人。大家也沒得更好的辦法,於是一起籌措著盤纏。

臨起身,李老爺子一再叮嚀羅英,凡事要謹言慎行。羅英滿口應允,只道是要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事安穩平順了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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