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大戲

第4章:大戲

定安九年,四月十八,承天宮,萬安殿。

楊柯端正的跪坐在高大的萬安殿一旁,左手食指和大拇指在旁人看不到的衣袖內反覆的揉搓,這是他的習慣,每當緊張時便會忍不住的揉搓手指。

身為定安五年狀元,四年仕途已過,卻還僅僅是一位早朝監史,職責大致就是記錄每次早朝的內容,用自家娘子的話來講,那就是『商賈做得,學童做得,屠戶讀兩年書也做得』,他一個狀元郎卻也做這種事,為此沒少被髮妻挖苦,好在他是一個樂觀之人,監史便監史吧,當朝國相將近七十才為相,自己而立未至,何足道哉,何況自己還有資格參加朝會呢,國泰民安多少和自己有點關係吧,即便只是記錄。

今日早朝便是他主記,卯時他在殿外等著上朝時,正美滋滋的吃着南直門門口買的蒸油子,一張麵皮里放入幾片蔥花,兩小塊豬油,放籠里一蒸,一口下去油香滿嘴,七文錢一個,好吃不貴。可還沒等他咽下去,身旁卻突然有人開口,嚇得他差點噎過氣去。

「楊監史。」那倒聲音很平淡,楊柯面色漲紅,喘過氣來,卻覺得聲音十分耳熟,絕對在哪裏聽過。

他轉過頭去定睛一看,差點又被嘴裏的蒸油子噎住,還說聲音耳熟呢,眼前人正是當朝國相白杍!每日朝會站的離陛下最近的白國相!身旁還站着國卦姑問!他受寵若驚,慌忙咽下口中之食,躬身作揖:「國…國相,國卦,下官正是楊柯。」

白杍似有天眼般,將他的手托起:「免禮,勞煩楊監史,扶老朽進大殿。」

楊柯看了看白杍,又看了看姑問,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了,今天怎麼了,白相讓我同行入殿?要知道,同行入殿無異與向百官告知,同行之人為我朋黨!真要是白相朋黨,他楊柯何至於以狀元身四年未進啊!果然,大殿外的其他官員都陸陸續續的投來了差異的目光,似乎在疑惑他一個小小的監史什麼時候榜上了白相的船。

楊柯雖然樂觀,但卻不傻,他滿心疑慮,介於白相不可視物,只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姑問。

姑問的臉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淡然的說到:「國相心善,你自領着入殿便是。」說罷便自己去往大殿了。

楊柯不明所以,只好恭恭敬敬的扶著白杍:「國相,這邊請。」

一路無言,兩人慢悠悠的爬著通往大殿的台階,行程近半,白杍這才開口說道:「今日早朝,不落筆,抱恙即可,罰俸貶官都無所謂,記住了嗎。」

楊柯聞言大驚,低聲問道:「這是為何啊白相,朝事不錄可是瀆職啊!」他可是四年沒有犯過錯啊,國相同行以為苦盡甘來了,卻不想國相開口就讓他瀆職。

「楊柯,字梁夢,甘州隴北人,戶上無父母,實為前朝定夷將軍楊瀟之孫,校尉楊銘之子,定安五年狀元,官監史,妻北陽徐家,對其身世一概不知。」白杍平靜的娓娓道來,楊柯一字一句的聽着,不由冷汗淋漓。

「你考取狀元的當天,陰司將這個秘密放到了我的案前,陛下也以知曉,一天時間,陰司將你妻家徹查,但凡他們知道你的身世還助你考舉,你們全家都會死。你以為你藏得很好,你以為無人知曉,你以為你堂堂狀元為何寸步難進,記住我說的話。」話以說完,路也到頭了,白杍不再言語,脫離了楊柯的攙扶,自行走進萬安殿。

楊柯面色煞白的站在萬安殿外,國相的一番話打碎了他全部偽裝,他不想勾心鬥角,

不想擔驚受怕,他自隴北脫出,只想過安定日子,沒曾想從來都只是自欺欺人。

他朝着白杍離去的身影無力報了個拳,的失魂落魄的走進萬安殿,跪坐在了那個殿旁屬於自己的小蒲團上,望着眼前小桌上記錄用的筆墨紙硯,不由得思緒萬千,輾轉千里東躲XZ,花大價錢買來的新身份也毫無破綻,入北陽定居結婚生子考取功名,一切都如此和諧,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是一開始就被發現了,還是考取狀元時露了破綻,楊柯將過往歲月一一回想,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沒等他想明白,內侍太監一道嘹亮而尖銳的聲音忽的將他拉回了現實:「百——官——上——朝——!」

楊柯甩掉了腦中煩擾的思緒,左手食指和大拇指開始揉搓,他將身子坐的端正,看到了遠處大殿最高處那一道剛剛到來的朱紅身影,后雁承皇,劉濟宏!

雁朝的帝皇冕服是硃紅色的,后雁為了表明自己是雁朝的繼承者,也是沿用了雁禮雁制,故而遠處的劉濟宏也是穿了一件硃紅色的龍袍,硃紅色的長袍上綉著滄海龍騰的圖案,袍角那洶湧的紅色波濤下,衣袖被大步流星的風帶着高高飄起,整個人顯出一種高貴霸道之意,嚴肅的表情看不出內心情緒。

隨後,劉濟宏穩穩的坐在了那一張象著着皇權的龍椅之上,台下百官躬身,齊聲高喊:「聖安國祥!萬年無恙!」

楊柯沒喊,他不用喊,他有特權,他只要記錄就好了,問題是他現在很緊張,到底為什麼白相讓他今天不要落筆?落筆就死又是為什麼?

他的雙眼跟着龍椅上的劉濟宏掃視了一眼四周,文武分立兩側,文官儒雅,武官雄壯,滿堂盡顯人才濟濟,他的心中也不禁升起一股豪邁,這就是治理泱泱中原的朝廷!

劉濟宏端端做好,一旁的小太監上前附耳說了點什麼,楊柯正在猶豫着要不要記錄呢,突然感覺到了來自龍椅之上的目光刮到了自己的身上,他頓時身子一僵,不敢動彈。

沒一會兒,那道銳利的目光便離開了他,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彷彿剛經歷了一次劫後餘生,隨後他聽到了內侍太監高喊:「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話音剛落,左側文官隊列最前方中站出一人,一席青袍莊重優雅,赫然是當朝國卦姑問,他抱拳躬身,聲音清晰嘹亮:「臣,有要事要奏!」

劉濟宏穩坐龍台,好似早已預料到一般,不咸不淡的說:「准奏。」

楊柯條件反射般拿起了一旁的墨筆準備記錄,但姑問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楊柯清楚的意識到了,為什麼白相讓他今天不要落筆,因為如實記錄,可能真的會死!

「稟陛下!臣要彈劾這白杍白國相!意欲謀反!」姑問義憤填膺,大聲斥責。

郎朗奏報,餘音繞梁,大殿中一瞬間落針可聞,隨即滿堂嘩然!

「姑問你瘋了嗎!大殿之上滿口繆言!國相終日為國為民兢兢業業,何故謀反!」說話者正是相司直崔兆樂,相司直的職責就是輔佐國相,可謂國相的左膀右臂,他比誰都清楚國相不可能謀反,所以他的質問無疑是很有分量的。

姑問一點都不急,他輕蔑的瞄了一眼崔兆樂,冷笑道:「崔司直,我自不會無的放矢彈劾當朝國相。」隨後將目光望向前方的白杍,胸有成竹的說道:「白國相,可敢與我當面對質。」

白杍微不可聞的輕嘆一聲,無奈的答道:「自無不可。」他大概猜到了姑問要說什麼,只是覺得姑問玩心太重,大可不必。

「好!」姑問大喝一聲:「我且問你!你主掌陰司,是也不是!」

「是。」白杍答。

「昨日雁地之事你以知曉,是也不是!」姑問再問。

「是。」白杍再答。

群臣面露疑惑,這唱的是哪出?昨日?昨日北郊倒是有異象,大家都聽到了龍吟,這和雁地有什麼關係?

姑問冷笑:「哼,國相倒是坦蕩。」隨即轉身望向龍椅上的劉濟宏,拱手高呼:「陛下!臣要彈劾白杍!明知雁孫有后卻瞞而不報!怕不是想迎孫換劉,想造反啊陛下!」

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嘩然,劉濟宏乘機仔細觀察了一眼群臣,七成驚駭,兩成茫然,另外幾個激動異常,他的眼角不由生出了一絲玩味。

右側武將隊列里,突然衝出一位壯漢,猛地拉住姑問的手,激動的說:「國卦,你說的是真的嗎,雁孫有后,雁孫真的有后嗎?」一邊說,一邊紅了眼眶。

姑問看着衝出隊列的武將,眼神里閃過一絲惋惜,隨即恢復日常:「句句屬實。」他認識這位將軍,鍾良,其父鍾康乃前朝校尉,年輕時還曾當過武帝親衛,五豺之亂時遇害,父親死後他拉着父親的班底平亂,后孫氏死絕,便歸順劉濟宏麾下,后被封為安陽令,職責是維護北陽治安,實則就是抓小偷打流氓的活計。

鍾良聞言,先是全身顫抖,后恢復平靜,對着高台之上的劉濟宏拱手告罪:「陛下贖罪,卑職想到了家父,一時莽撞,請陛下責罰。」他剛才只是一時衝動,他不傻,鍾家自他爺爺起效忠大雁,兩代雁帝沒有任何虧欠過鍾家,反而照顧有加,父親對他說過,忠君愛國,是鍾家人必須做到的事情,違者祖宗難容,早些年得知先帝遇刺,孫家遭難,他滿心只想報仇,跟着劉家好報仇,那就跟着,並不是想幫劉家做什麼,至於後來劉濟宏稱帝,他口口聲聲代孫御民,孫家沒了,他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妥,給他安排雜活,他也覺得沒什麼不妥。

但他是個很死腦筋的人,先帝遇刺,他沒救駕,劉濟宏稱帝,他沒反對,但是如今孫家有后,他沒辦法騙自己再待在劉廷,死腦筋不等於沒腦筋,若是現在他和劉濟宏說要解甲歸田,怕是今晚就會人頭落地,短暫的思索了一下,只能先一切如常,徐徐圖之。

劉濟宏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隨意說了句無妨便不再理會,看着鍾良默默的站回了隊列,大戲還沒結束呢,現在到他了。

他嘭的一身站立而起,雙眼放光,手舞足蹈起來:「白相!白相!國卦所言可真?孫氏有后?哈哈哈哈哈,好事啊!好事!天大的好事!這等好事為何不早早與朕言明!」他滿臉興奮,彷彿聽到了本應離世的親人活過來了一樣。

未等白杍回應,劉濟宏又把目光望向了姑問,雙目中滿是怒火:「你個混賬東西!白相迎孫家是造反?我自登基時便說過,代孫御民!代孫御民!孫家既有后,天下自然要還於孫家!造反?我看是你想造反!」說完更是將頭頂的帝冠砸向了姑問,可惜砸偏了,他氣憤的整了整衣衫,平復了心情,隨後又對着白杍說到:「白相,可是於昨日北郊龍吟有關,速速與我說說。」

白杍聽到了問詢,對着聲音方向拱手一拜,安然回答:「是,陛下,昨日北郊龍吟正是雁孫後人現世牽動了帝陵龍氣所致,姑國卦誤會微臣了,微臣在昨日申時才從陰司處得此報,正欲今日朝會時奏報,沒曾想姑國卦快人一步,都是誤會。」

劉濟宏得到確認,冷眼看向姑問:「姑問,不明真相,中傷同僚,念在初犯,罰俸三月,再有下次,決不輕饒!」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他沒問姑問為什麼會知道這件事,大家都知道,他可是國卦。

姑問面帶羞愧,拱手領命,然後對白杍露出了一個歉意的表情,白杍看不到。

劉濟宏不再理會姑問,而是笑眯眯的對着白杍問道:「白相,那孫家子如何,是何人所留,男兒身否,若是女身亦無妨,可以當女帝,對了,年歲多少,可健康?」

「稟陛下,次子應為嫡系男兒身,否則不會引起龍氣震蕩,蓋武帝唯成帝一子,故此子應為成帝血脈,若按成帝遇刺時間推算,應為十六七歲少年。」白杍答道。

劉濟宏眼中冷光一閃,成帝嫡子,這個他並不知道,這個少年可不只是孫家後人這麼簡單吶,也不知其母是誰,腦中思緒一閃而逝,隨後眉開眼笑:「好!好!好!」連說三聲好,隨後嘆到:「哎,白相,我這龍椅不用坐了,我欲迎成帝之子繼位,怎麼個章程,你出出主意。」說完眼眸上抬,觀察起眾臣的反應。

廷上群臣聞言,臉上千姿百態,或驚懼,或不安,或平淡,或激動,未等白杍回答,一聲震耳欲聾的哭喊中斷了滿朝重臣的思緒,發聲者正是剛剛被斥責罰俸的姑問。

「陛下三思啊!孫氏子不知秉性,尚且年幼,陛下自登基以來國泰民安,四海昇平!若將這天下交付給一個黃毛小子!萬一其昏庸無道,窮奢極欲,后雁這九載經營豈非毀於一旦吶!臣知陛下重義守諾!可百姓何辜!天下何辜啊!陛下三思啊!」姑問跪伏在地,不停的以頭搶地,涕淚縱橫。

姑問一邊哭着磕著,一邊回頭看了一眼那一批劉濟宏稱帝后提拔的重臣,能在萬安殿上朝議事的又豈會是傻子,剛才被劉濟宏的禪讓之言所驚獃滯,現在被姑問一看立馬反應了過來。

為首的前幾位青袍人臣紛紛出列跪伏,和著姑問一齊喊著陛下三思。

御史馮正,太尉洪都耀,太常杜哲明,一個個朝廷棟樑跪倒一地,好不壯觀。後面的百官見狀,紛紛跪伏高喊三思,少頃,大殿內站立者寥寥數人,有白杍,有鍾良,有議郎李卜春,有光祿勛趙九汝。

劉濟宏掃了一眼幾人,隨後對着一地朝臣怒吼:「爾等這是何意!想我劉濟宏做那無信無義之人嗎?全都給我起來!不許跪!」

一部分人在劉濟宏的怒吼下停止了三思的高呼,但跪下去的人沒有一個站了起來。姑問見狀,痛哭吶喊:「請陛下繼續領坐龍台!若執意迎孫氏子登基,微臣唯自絕殿柱爾!」身後群臣聞言附和:「唯自絕爾!」

劉濟宏目露難色,表情扭捏:「你們,你們這是……各位都是社稷棟樑,皇帝可以換,爾等不可自絕啊。」眾臣連道不敢。

劉濟宏環顧四周,面露愁容,見無人起身後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也罷,姑國卦所言亦非無理,但無信無義之事,朕絕不會做,朕決意,先觀察孫家後人秉性,如可為帝,朕便立馬禪讓,如不可為,則邀至宮中,朕親自教導為君之道,待其學成七八,朕仍會禪讓,這樣,爾等可滿意。」

話音剛落,姑問起身躬身而拜:「陛下聖明,后雁有陛下,蒼生之幸!」臉上甚至已無淚痕。身後的百官也紛紛起身,高喊著陛下聖明。一旁的內侍太監彎著腰撿起了地上的冕冠,重新戴到了劉濟宏頭頂。

大殿的一旁,楊柯如坐針氈,眼前發生的一切,無疑讓其心神震撼,他早已放下了筆,眼前的蜀紙上滴墨未沾,事已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一場戲,一場皇帝設立形象的戲,難怪白相不讓自己寫,這場戲看過也就看過了,記錄下來,就是讓劉濟宏在後世面前難堪了。

楊柯突然間有些想笑,既想笑那滿朝文武,又想笑那伶仃二三,更想笑那龍台之上,號令天下的戲子朱袍。

定安九年,四月十八,朝議:孫氏子秉性存疑,擇日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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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歌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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