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話本里的主角相遇通常都是英雄救美,伴着飄零的雪花身着白衣從天而降。
而許隨安與陸沉淵的相遇就像沒吃完的剩菜與臭水溝的碰撞,是為不幸與不幸的相遇。
那日許隨安再一次從府里逃出來,追出來的家丁不急不慢,刻意的放她跑的更遠。粗聲混著肌肉的酸痛感,許隨安看見了一條殘破不堪的舊船。
那艘舊船是陸沉淵的家,此時的他年僅十五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擺在陸沉淵面前的是一盤有些發霉的饅頭,零星幾個,散發着浸泡在雨水裏的腥臭味。
這是他爹墳前的供品,但陸沉淵已經五天沒有吃飯了。這五天以來肚子裏只有一些食不知味的水,走起路來都能感覺到胃裏的水已然翻湧成浪花。
吃貢品是為對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但爹說過讓他活着,哪怕像狗一樣活着,陸沉淵聽進去了。
他有個七十歲的爹,但那是好幾日之前的事情了,如今的陸沉淵沒有爹疼了。
饅頭的腥味帶着咀嚼后的甜沖入鼻腔中,刺的陸沉淵想嘔。他大口大口的咬下饅頭,沒嚼幾下便吞咽入腹中。
一片一片的饅頭堆積在嗓子眼中,陸沉淵咽不下去。他張開嘴拚命的呼吸著,不斷向空氣中汲取著氧氣,但氧氣太多差點將他溺死。陸沉淵閉上了眼睛,期待空氣將他殺掉。
許久之後陸沉淵睜開了眼,因為空氣救了他。
桌上突然伸來一隻手,沒有肉,僅僅只是滿是疤痕的皮包裹着白骨。這隻手一把抓住其中一個饅頭,指縫裏的污垢將盤子上本就發霉的饅頭弄得更為骯髒。
陸沉淵頓時瞳孔驟然放大,駭然抬頭嘴巴忍不住微張,那是被一路追過來的許隨安。
抬頭的瞬間許隨安便完全的落入他的眼眸,蓬頭垢面頭髮上散發着只有乞丐才會有的酸臭味。
年幼的許隨安雙手緊緊護著饅頭,直直的盯着陸沉淵,微亮的眼睛裏儘是警惕之色。
陸沉淵認得她,護北大將軍之女,是個被二叔收養的孤兒。
許隨安也認得他,同她一樣,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許隨安見那人驚愕不已愣在原地便不顧其他,一塊一塊的撕開饅頭,強硬的往鼓起的嘴巴里塞,哪怕掉在地上的也捨不得放過,她實在是餓慘了。
看許隨安吃了他的饅頭,陸沉淵哪裏肯依。只見他瞪着一雙陰沉的眼睛,神情漠然而冷厲,起身用力地踢開面前的桌子快步走向許隨安。
船板被陸沉淵踩的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腐木味裹挾著兩人的身軀。陸沉淵走到狼吞虎咽的許隨安面前,抬起右腳來重重的踹向她。
許隨安一下被踹中了肚子,瘦小的身軀在地上隨着滾了好幾圈,口中發霉的饅頭被嗆了出來。她像是沒有痛覺,踉蹌著爬起來再次撿起來。
「別吃了!」陸沉淵滿含怒氣的聲音迴響在她的耳邊,但此刻的她已然再也聽不進去了。
歇斯里底的陸沉淵紅了眼,一拳又一拳,如細雨般落在許隨安的脊背上。陸沉淵攔不住她,極度飢餓的人早已忘記了疼痛。
打的人瘋了,挨打的人也瘋了。許隨安站起身來一把推開他,高瘦的陸沉淵猛然癱倒在地上。許隨安瘋了般的衝過來,小小的身軀跨坐在他身上,抓着沾了灰的半個饅頭拼了命往陸沉淵嘴裏塞。
「搶你個饅頭會怎麼樣?」
「吃啊,你張開嘴給我吃啊!」
許隨安的聲音嘶啞又悲傷。
被壓在地上的陸沉淵止不住的反抗,放任自己與許隨安扭打在一起。他知道,他沒了力氣,打不死人的。
瘋了,都瘋了。
那是許隨安和陸沉淵的初見,就像新修的史書一般好笑極了。
許隨安記得那晚的月亮,像被輕紗籠住,暈開了淡淡的光圈。她躺在船板上,世界在顛倒,桌椅在飛舞。
兩個人的身體糾纏在一起,許隨安衝上去咬,陸沉淵便死命推,陸沉淵一拳錘過去,許隨安便扭著身子躲。
他們揮霍著胸腔中瘋長的恨意和委屈,消磨著童年和鮮花支撐起他們的成長。
他們在迷茫中搏擊,他們在黑夜下擁抱,他們在寒冷中嘶吼,他們在不安里哭泣,直到虛脫,直到失聲,直到天明。
胸腔中跳動的聲音截然停止,塵埃呼吸的聲音也變得輕緩,一道微弱的聲音傳入許隨安的耳中。
「以後我來疼你。」
所有聲音在許隨安的耳中猛然炸開,她蜷縮著身子,頭輕輕靠在陸沉淵身上,眼尾有些濕潤。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許隨安在心裏輕輕的回答了他。
「好。」
自那以後許隨安還是一樣的逃出許府,但她不再是漫無目的的跑,許隨安有家了,她要回家。
陸沉淵給了許隨安六年的家,許隨安也喊了他六年的哥哥,那六年像是偷過來的,是兩人苦澀生活中的唯一的慰藉。
那天彷彿格外不同,許隨安再次被府里的下人圍在牆角中暴打,只因院子裏的狗被富商的兒子打死了。
下人太多,許隨安打不過,況且陸沉淵也不在府里。反抗之後的她只能倒在地上,將全身緊縮一團,地上的沙礫磨的臉頰生疼。
許隨安閉上眼承受着他們的拳腳,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許隨安感覺下人們今天格外的狠毒,像是要將她打死,她也毫不猶豫的相信。
等到下人們發泄完走了,許隨安才踉蹌的爬起來。眼睛痛的睜不開,睜開了也是一片猩紅。
腦袋隱隱發漲,許隨安手撐著牆跌跌撞撞走向水井旁。水珠帶走臉上的血,冰冷的觸感讓她清醒了許多。
那是陸沉淵從未見過的模樣,許隨安就站在他的面前,血珠止不住的在她臉上滾落,倔強又脆弱。
「下人們說我沒有家,我努力解釋,但是沒有人聽。」
「我有阿兄,但他不是我的英雄。」
「娶我,帶我走」
「阿兄。」
微風低吟,庭花搖曳。
陸沉淵說不出話,發白的指尖撫上她的背脊,一滴眼淚悄然落出在地上碎開金光。雙唇在無聲的顫抖,最後落出了這樣幾個字。
「好,阿兄帶你走。」
終是南柯一夢,歡喜一場,許隨安迎來的只有零落破碎的十七歲。陸沉淵實現了他的承諾,只是與許隨安想的不同,她被賣去了青樓。
帶她走的是一個看起來面善的男人,微鼓的肚子看起來憨厚又老實。他面上笑的平淡,抓着許隨安的力氣卻大的驚人。
送走她之時陸沉淵緊緊拉住許隨安的手臂,目光在許隨安的臉上掃過一遍又一遍。
陸沉淵想記住許隨安的樣子,也許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面,陸沉淵不想忘記她。
許隨安只知道陸沉淵要送走她,但她並不知道要去哪。她本是滿心期待,如今卻是曲終人散大夢一場。
不是的,不應該是這樣的,明明說書人的故事是俊俏郎君帶上心悅的女子逃離了困境,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許隨安在內心一遍一遍質問著,這不應該才是他們的結局嗎?
像是灼熱的鐵被冷水澆過,許隨安從心底里生出一種無力之感。
觸及到許隨安充滿幽怨的眼睛,陸沉淵像是被燙到,趕忙背過身閉上了雙眼。
最後的最後陸沉淵只留下來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囡囡要乖,去了一定要聽那位阿娘的話,知道嗎?」
哪怕是送走許隨安的最後一刻,陸沉淵仍保留着對她的溫柔,但許隨安也因此而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