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慶四年初
春似淺,柳初芽,杏初花。柔水似倦,柳枝窈窕,青山淡影朦朧,勾起一盞愁情。遠山眉黛長,顰顰笑春風,輾轉又一年。
這是陸沉淵登基的第四年,許隨安進了宮,只有她一個人的後宮。
被新皇欽點入宮,在其他女子看來是莫大的榮耀,而在許隨安看來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皆來都是空罷了。她不願入宮,但這是王,她忤逆不得。
聖旨下的急,明早便要走。許隨安不急,就那兩件衣裳罷了,不過走前倒是有件事要做。
子時的夜如濃墨,連微風也揉不開空氣中的肅靜。火光搖曳映在暗眸中驚不起一絲波瀾。過了許久黑夜中傳來一聲濃重的嘆息。
「最近的紙錢怎麼越來越貴了?」
許隨安摸了摸空癟的錢袋格外的心疼。
「獃子,我要嫁人了。」
火焰四處張望,一躍吻上了許隨安的指尖,感覺有些刺痛。
「不是你。」
直到最後一張紙錢被徹底吞盡她才起身離開,喉嚨里湧上一股說不盡的酸澀。
黑夜勾住她的發尾,企圖將她留下。
許隨安踏着清晨的雨滴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入了宮。
沉寂了六年的承乾宮重新變得喧鬧,宮女們瞻前顧後,為新來的娘娘整理屋室。承乾宮是先皇后的住所,也是離當今皇上寢宮最近的地方。
朝堂大臣議論紛紛對此多有不滿,但皇上一向果斷,無人可阻礙他的決策。
「娘娘,聽宮裏人說三年前皇上便下令重新修葺承乾宮。想來怕是早就為你準備好了。想來進宮也沒什麼不好的。」許隨安的侍女在一旁說道,眼裏的笑意是愈發掩藏不住。
「紅花,你可以不要看着這些珠寶再說話嗎?」許隨安抬眼一看就知她被這些稀罕物勾了魂。
「娘娘!您不是答應我在外頭不會喊我紅花嘛,丟死人了。」柳煙急了,扭著身子,壓低的聲音裏帶有一絲嗔怪。
許隨安彎了彎眉眼,轉過了頭假裝沒有聽見。承坤宮相比起來確實更為華麗,但也不至於要花三年時間來裝飾。他貴為天子,心裏想的什麼許隨安也參不透。
「皇城這麼大,走不出去了。」許隨安低聲喃喃,指尖撫過衣服上的褶皺。
行人匆匆,繁花忙忙,世間的熱鬧都繞過她行走,唯獨孤獨全都傾注在許隨安的身上。
「皇上萬安。」眾侍女一同俯身。
直到這時許隨安才發現面前來了個人。還未等她及時反應過來,身體已先一步行動。只見許隨安交叉雙手微掩其胸,屈膝下蹲低頭行了禮。
「皇上。」
來人身着圓領大袖款衫,腰系玉帶紅束帶,袖口露出黃色花卉紋內里,腳踏一雙黑色朝屐。膚如溫玉,唇似點脂,劍眉星目卻又柔情入骨。
陸沉淵抬了抬手,示意下人趕緊離開。
直到此刻只剩兩人時他才微微啟唇,說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話。
「許隨安,留下來吧。」他低沉的聲音里有些沙啞,竟有一絲難以言語的祈求之意,許隨安聽了心裏一顫。
「我又怎麼敢走?」許隨安笑彎了眉眼,眼睛裏的笑意浮於表面。
對面的男人微抿薄唇沒有出聲,自顧自的坐在許隨安的一旁,轉手拿起了桌上的茶壺,斟茶的動作輕緩又優雅。
真是好不客氣,許隨安看了心裏莫名升了一團火。
陸沉淵看向一旁的人,緩了一會兒接着柔聲說到:「別來無恙。」
「今早剛見,順帶還送了點東西呢。」許隨安的聲音帶有一絲戲謔,字裏行間都像帶有一根刺。
不想與他多說什麼,許隨安端正好坐姿挺直了身板,低下頭盯着自己的新鞋。
但哪怕是陸沉淵,一時也聽不懂許隨安話里的意思。想說的話被一團氣堵在嗓子口,不上不下,有些酸脹。
許隨安是小氣鬼,目光是一刻都不肯落在他的身上。但對於此時的陸沉淵,他反倒覺得有些慶幸。
「那還願意聽么?」
約是茶葉有些許的沒有濾乾淨,茶末沉在碗底被陸沉淵一飲而盡。陸沉淵摩挲著煙青色的茶盞,目光落在許隨安的臉上像是探尋着什麼。
這茶還是有些苦了,陸沉淵心想。
許隨安撇過頭卻誤入了對方茵茵如秋水般的眸子,那裏有太多許隨安暗晦難懂的情愫,她陷入其中愣了神。
「當然。」清冷的聲音傳入陸沉淵的耳中,她的眼神坦率而平靜,這次反倒是讓陸沉淵亂了陣腳。
許隨安挑了唇,落出下文「皇上還是入夜時再來吧,承乾宮此時雜事眾多就先不留陛下了。」
許是天氣有些熱了,許隨安的額頭上掛了一層薄汗,高挺的鼻樑顯得格外冷漠而絕情。她還是如兒時一般,囂張無畏骨子裏帶有一種天生的傲氣。
看着這幅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陸沉淵有些忍不住失笑。群臣之官家,百姓之皇上,天地之共主竟是被她這樣三兩句話趕走。
「這一次不會再把你賣出去了。」陸沉淵看出許隨安排斥的內心,並不打算多留,只是留下了這麼一句話便轉身離開。
他踩穩了腳下的每一步,身姿翩然像是閑庭散步,不過在許隨安眼裏看來卻反倒像是落荒而逃。
陸沉淵的解釋不是非晚上聽不可,許隨安只是想給他點時間。她想看看他能編出多麼荒謬的理由,有多麼千不可萬不能才會做的如此絕情。
不過說到底,六年時間裏他應該早就想好如何完全開脫這罪名,方才何必裝成一副苦楚的樣子。
那她呢?她剛剛在裝什麼?心底的恨意都要藏不住了吧。
許隨安無力的靠在桌沿邊上,眼裏儘是嘲諷之意。
陸沉淵是獨自走回去的,唇齒間還勾留着揮之不去的茶香,微澀中混著一股醇香,他還想回過頭再嘗嘗剛剛那盞茶。
「紅花,快幫我把那塊黑色的牌子拿過來。小心點,別嗑著碰著了。」
清朗的聲音傳來,陸沉淵像是避之不及腳步不由加快,直到聽不見了才敢真正停下。
往常強勁有力的雙腿有些發軟,一時不能支撐他繼續走下去,就連指尖都變得虛脫,止不住的發抖。
許隨安平靜而冷漠的神情像湖面上透亮的明鏡,破碎在了陸沉淵的眼前,成了滿地瘡痍,一靠近就刺的他靈魂都在顫抖。
他用些不著調的話語一點點試探著許隨安,只為確認許隨安還願意恨他,但也只要還恨他就夠了。
許隨安正處桃李年華,當了十八年的孤兒,被叔叔養大的孤兒。她是開國功臣許承平的嫡長女,本應金尊玉貴,卻在她出生后不久,雙親卻為了去北境平叛不幸身亡。
雙親戰死沙場,許隨安便由父親許承平的次弟許盡忠撫養。盡忠盡忠實則為逆忠二字,許隨安的二叔本是個朝廷都不得上的小官,看似維護皇上,背地裏卻與想要謀權的朝廷重臣為伍。
她是許承平的獨女,許將軍為國捐軀聖上自然是不會虧待了她去,許盡忠因此收留了許隨安,官職也一舉提拔到了從二品。
起初許盡忠為了臉面上過的去,許隨安的吃穿用度樣樣都是上品。
可惜不久后朝廷政變世道無常,無人在意這一個小小的孤女,許盡忠一家對她的態度愈發惡劣。
叔母欺她,奴僕辱她,連狗經過都要翹著尾巴走。但是許隨安死不了,叔母吩咐過下人要給她留着一口氣,她自己也知道,她死不了,因為她是許承平的女兒,她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