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三、交差與交易

二五三、交差與交易

林嬤嬤暗暗運氣,老臉上的褶子被風一吹,細細顫動著。

童太君見她不吱聲,心裡咯噔一下。王后的奶嬤嬤被一個年輕宮女下了臉面,連回嘴都不聞一聲。她心底湧起一陣慌亂,攥起拳頭強自按下心房的悸動,告訴自己:晴雨不過是虛張聲勢。孟氏依然知道自己理虧,又不肯輕易失了顏面,是以讓身邊的宮女出來耍耍嘴皮子。扯著大王的旗幟,實則強弩之末罷了。可連她自己都不確信,這還不是自欺欺人。

「三殿下睏覺,老身這就告辭。」童太君咬咬牙,瞥一眼林嬤嬤。

後者匆忙收拾起不甘心,轉身引著老太太下台階。只是佝僂的背影彷彿經不住北風的蕭條,頗有幾分落荒而逃的狼狽。

徐圖心裡不痛快,插著手在兩人背後冷聲。「既然蒹葭殿派人來接,奴才就不多送。」

說來也奇怪,童太君剛走,暖閣里的冬哥嗚一聲收起哭嚎。他拱一拱小屁股,努力勾起脖頸。

孟窅順勢將他往懷裡一攏,冬哥氣勢洶洶地扎進母親柔軟的胸脯,咿喂嘆了口氣。

「他不哭了!」平安撤下捂耳朵的小手,稀奇地發現弟弟不鬧了。

「噓!小聲兒點!」臻兒豎著手指,示意弟弟噤聲。「總算安靜了,你別再把他嚇醒!」

平安迫於姐姐的Yin威,半是委屈地捂上嘴,心說,姐姐的嗓門比自己更響亮,即便冬哥又哭起來,肯定也不是因為自己說話的緣故。

阿滿雖然依言進來屋裡,到底心中難以平復。父王將應酬童太君交給自己,他沒能鎮住場面,反而受母親回護,這令他胸中男兒氣概十分受挫。他想起無法向父王交差的苦惱,更多的還是對母親的愧疚。

孟窅哄睡了小兒子,騰出一隻手揉揉阿滿嚴肅的小臉。阿滿總是這麼貼心。

阿滿收到安慰,拍拍原本已經十分鬆軟的靠枕,想讓母親依得更舒服一些。他今日在東暖閣待得時間比尋常更久,親眼看見母親對冬哥的照顧。從前,父王不叫他們佔據母親許多時間。他與母親相處最久的時候就是在山裡的莊子上,一整天都在母親的身邊,晚上還能留在碧紗櫥里。那時候,他知道母親就在隔壁,睡著的時候心中也很安穩。

他又想,自己小時候肯定也像冬哥一般,時時依戀母親香軟的懷抱。在他不記事的時候,他也曾哭鬧著吸引母親的關注,好叫母親多抱自己一會兒。不止是自己,姐姐和平安小時候也一樣。他們每個人都是在母親拳拳愛護下才長成的,母親對他們的付出是無私的。

乳母又等了片刻,見三殿下似乎睡熟了,躡手躡腳地靠近。

「讓奴婢抱小殿下回西暖閣吧。」大王早有吩咐,不讓三殿下佔去主子娘娘過多的精力。小殿下雖然雖然黏人,但也十分體貼。有時候夜裡溺了,也只是輕聲哼唧幾聲,提醒坐夜的乳母趕緊更換。四個乳母私下裡閑聊時都說,再沒見過如此省心的主家。

孟窅搖搖手,示意她們都下去。

「平安是不是也困了?來,一起躺一會兒。」床榻寬闊,便是孩子們都躺下來也還有富裕。孟窅早看出平安的小心思,也願意慣著孩子。

平安的嘴角顯而易見地翹起來。生怕孟窅下一刻就要反悔似的,他掀起一點被角,飛快地鑽進去安置好自己。

「我就在阿娘的腳跟躺一會兒。」他自認為很大度地表態。作為哥哥,他可以犧牲一點,把阿娘的懷抱讓給弟弟。阿娘蓋過的衾被一樣有阿娘的香味,又香又暖。

冬哥呼吸著母親的香氣,安心地打起小呼嚕。

孟窅知道他睡熟了,這時候說話輕一些也不會驚醒。

「夾襖也不脫,等睡醒后小心著涼。」孟窅忍著笑,見平安心急著鑽進被窩裡,躺平后舒坦地喟一口氣,小大人似說著大度的話。

臻兒把弟弟挖起來,笨手笨腳地替他解夾襖的扣子。她自己都是被人服侍著更衣,盤扣胡亂擰起來。「你這麼著急做什麼?阿娘答應讓你睡在這兒,難道你害怕阿娘反悔?」

平安被說中心事,小臉一熱。他低頭假裝專註地解扣子。

孟窅側身放下熟睡的冬哥,回頭輕聲交代給太子脫鞋,不讓懂事的長子受委屈。

晴雨幾個圍上來,一人服侍一位小主子。她為太子脫下鹿皮靴子,不動聲色地往裡打量一眼三殿下。真是奇了!莫非三殿下知道討厭的人走了,才睡得這麼安心。

被三殿下討厭的人此刻正坐在蒹葭殿的明堂上,透過裊裊茶煙,與李王后四目相對。

林嬤嬤進來換上新四樣,見童太君手邊的茶碗仍是滿的,於是拾起笑詢問。

「是茶點不合老夫人的口味嗎?」娘娘有意籠絡國公府,她需得盡心招待。

李王后卻端起茶碗吹了吹。溫熱的茶香是苦的,濃厚又透著幾許焦香。她長年服藥,已然十分習慣苦澀的回味,只有岩韻花香悠長的餘味能讓她在藥草激烈的氣味里得到片刻喘息。

從前,孟淑妃喜歡紫筍茶。她說茶芽輕盈,形似銀針,茶湯鮮醇。她不喜歡紫筍的清冽寡淡,卻為奉承孟淑妃,陪著喝了好些年。

「本宮明白,老夫人存著心事,便是從宣明殿的茶房沏茶來奉,只怕難入老夫人的口。」漫長的空虛讓人內心焦灼。李岑安極快地挑破彼此的客套,切入正題。

「老身一走進蒹葭殿,不免觸動心事。」童太君長長喟嘆,渾濁的雙目落在遠處。

李岑安低頭啜一口茶,掩去眉間些許得色。她就知道,童家豈會錯過一步登天的機會。

「若非先王……」她忽而意識到以自己的身份,可凌駕於諸多律條之上,但議論先王卻是十分便利的罪名。「蒹葭殿娘娘早年痛失親子,心中多有鬱結,脾氣難免古怪,叫人難以親近。可憐大王幼年無所依靠,無奈與生母分離,也無法在養母處得到些微溫情。」

「我亦知道,多年來國公府有心接近靖王府,卻礙於先王的情面一直克制著。」李岑安逐字逐句斟酌,一壁仔細觀察童太君的神情。見她眉眼不自覺地顫動,心裡就來了底氣。「其實,大王心中何嘗不是……」

童太君的視線在殿內滑過,被往事觸動的漪瀾逐漸平復。若非剛才在聿德殿的親身經歷在先,她險些就會相信,大王對童家也有孺慕之情。

「過去的事,眼下重提又有何用。」童太君的視線垂落,似有悔憾。「每每想起女兒的處境,我的心裡就像被人剜去一塊。好容易止了血結了痂,可一瞧見大王,那傷口就又開始流血。也是我老糊塗,只顧著為女兒流淚,卻忘了心疼同樣受著傷的外孫。」

「老夫人如此,大王亦是。可如今不一樣了!老夫人還有機會彌補,將這些年錯過的親情重新償還給您的外孫。」李岑安要借童國公的力,今日召見童太君就是為了顯露誠意。「您的外孫御極,這天下在沒什麼能束縛他的手腳。」

童太君猛地抬頭,兩眼湛湛有光。她迫切地想從李王后口中聽到更多。

「不僅是您,還有童娘娘多年的蹉跎都需要彌補。」李王后在童太君熱切的注視下,說出她的心聲。「大王幼年無所依恃,至今意難平。新朝雖立,但孟太後身故,也無從奉養。本宮不忍大王再次經歷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傷痛,是以想啟用中宮箋表,向大王建言迎童娘娘回宮頤養天年,以全天倫。」

童太君的心飛快地鼓動起來,她凝神屏息,生怕錯過一個字。李岑安繪製的畫面太美好,她無限嚮往,卻也不敢輕信。

「娘娘當真有此打算?我兒清修之事,可是先王下的旨意。縱然大王有心,也不好違背君父。」

「先王准許童娘娘入道觀前,童娘娘已在歸德殿修行多年。在哪裡不是修行?」李岑安早有應對之詞。「童娘娘回宮后,可在宮中另闢一處作為問道清修之地,又便於大王晨昏定省。豈不是兩全其美?」

童太君聽得舒心,可看著蒹葭殿簡樸的擺設,私心裡卻不大看好。

她聽說王后的親信太監連宮門都沒資格踏入,身邊大多是內務府送來的新人。唯一親近的乳娘沒品沒階的,在聿德殿還被一個小小宮女奚落。

林嬤嬤的腰板挺不直,到底還是因為王后在內廷威懾不足。否則單憑李王后吃過她一口奶,林嬤嬤也能在大半個內廷里暢行無阻。

童太君越想越覺得希望渺茫,面上的驚喜隨之淡去。

李岑安見童太君不接茬,只得再下一劑狠葯。

「除卻迎回童娘娘,本宮這裡還有一樁事,也想聽聽老夫人的心意。」她坐直起來,盡量讓自己顯得端莊而高尚。「如在御妃妾不過寥寥數人,又是多年不得寵的蠢笨之人。本宮雖然憐惜她們的處境,卻也無法幫她們得大王的青眼。」

她難為的搖頭嘆息,繼續剖析心事。「如今姝元夫人坐蓐,大王居然找不到一個可心的去處。本宮忝為中宮,卻不能讓大王在繁忙朝政之餘在後宮多幾處鬆弛舒緩之所,心中一直難安。」

童太君敏銳地領會了李岑安的用意,不由向前探出上身。

「本宮母族寒微,家中亦無適齡的女兒。」李岑安的嗓音忽然低下去,勾得童太君愈加貼近。「老夫人若知道有哪家女郎德行出眾,或品貌端莊,可願為本宮引見。」

童太君立時在心中將府里的姑娘翻檢一遍,很快惋惜地想,三房的姑娘要是還在,送進來正合適。只怪童律銘短視,害了三房上下。

轉念又想,童家雖然沒有適齡的姑娘,親戚里還能再想想辦法。這回得仔細挑選,不能再出一個曹韻嬋。那死丫頭竟然留著性命,遠離京都在皇陵上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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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花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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