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秋風

第九十九章:秋風

——————結緣

劉姥姥當即跪拜問安,跟在她身邊的周瑞家的不禁大笑着,伸手把她拉了起來:「這是平兒姑娘。」

知道拜錯了人,劉姥姥卻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她呵呵地笑着,被請在炕邊坐着。

到榮國府來攀親戚並不容易,她也只有拿出幾十年的全部人生經驗,做到能屈能伸、隨機應變,才能打到「秋風」,讓一家人捱過今年,挺到明年的收穫季節。

王熙鳳真的出現在面前,劉姥姥即便有所心理準備,也還是被這位二奶奶的穿戴、氣度、外貌、談吐,鎮服得只有連聲稱讚。

周瑞家的曾經提前說過:王熙鳳有一萬個心眼,十個男子也比不上。

劉姥姥親眼見到,必須相信這話了。

對於她的到來,王熙鳳也知道是窮親戚攀附,就是想討幾個賞錢,當做生活費罷了。

經過請示王夫人,王熙鳳回復了劉姥姥:原本有準備做衣服的二十兩銀子,拿出來送給她。另外拿出一弔錢,給她做車馬費。

這筆銀子對於賈府來說,不過是賈母、王夫人等人一頓稍好一些的聚餐所費。但對於劉姥姥一家五口來說,就是一年的吃用生活費。

千恩萬謝之後,劉姥姥第二天一大早,從側門出了賈府,坐上馬車返回自家。

還沒走出寧榮街,這輛馬車就被一人攔下:「劉姥姥慢走。」

聽到這話,劉姥姥的心裏不禁一驚:難道是王熙鳳後悔了?沒有這個道理啊!莫不是有什麼人看着眼饞,想打打秋風的自己的秋風?

胡思亂想着,她也不敢遲延,連忙掀開了門簾。見到車外站着個身材修長、眉目間透出一股英氣的年輕人,劉姥姥一時看得也是發獃,心裏先是愛得不行。

「劉姥姥,我是賈璘。因為要去城東打獵,正好與您老人家同路。」賈璘笑着說道。

劉姥姥聽罷,知道再沒有訛錢的事,心裏暫時安定。又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賈家哪個府的,她也不好回話。

略有遲疑的時候,她聽到趕車人搭話道:「還不趕緊磕頭!這位就是賈家百年才有的榜眼翰林哥兒!」

「老天爺哎,怎麼不早告訴我這老婆子!」劉姥姥說着吆喝一聲,伸手拽過外孫板兒,要一起出車來磕頭。

賈璘連忙勸阻:「哪有這個禮兒呢!劉姥姥且坐好,我們一路走就是了。」

被攔住的劉姥姥在車裏連連拱手作揖,再不禁笑得眉眼擠在了一起:「那可是好!」

車夫一把拉下車簾,劉姥姥抱着板兒坐回車內。賈璘與賈芸、杜金平各自騎着馬騾,一路跟着走出京城。

車裏坐着憋悶,劉姥姥乾脆掀開側邊窗帘,和外面騎馬跟行的賈璘搭著話。

她先說了在賈府的驚駭見聞,比如那個「掛着秤砣的物件兒,『DuangDuang』地敲了好些下」,再就誇張地說了只是府里那些丫鬟、婆子們的衣着首飾,就是她一家的資產。

接下來,她就對王熙鳳讚不絕口,滿是仰慕之情。

劉姥姥雖然是打秋風來的,但王熙鳳那樣的人品,的確也是世間少有的女子形象,值得她這樣誇讚。再者,也正是因為劉姥姥畢竟見過世面,才能如此真心地推崇掌管千八百人口,一大家子事務的王熙鳳。

賈璘聽她說得誇張有趣,偶爾搭句話附和。一旁的賈芸只是笑笑,那邊的杜金平,更還只是保持着面部溫和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言語。

走了一二十里,劉姥姥想起來說道:「璘哥兒大爺,我不敢耽誤了。」

看了看四周,賈璘隨後笑道:「我本來也沒有什麼要緊事,就再一起走走。」

劉姥姥還要客氣幾句,趕車的車夫不禁笑着插話道:「這是璘大爺覺得你說話風趣兒,想多聽聽呢。」

劉姥姥不禁咧嘴大笑:「我說的都是些混話,擔心臟了璘哥兒的耳朵呢。」

賈璘也是大笑道:「能像姥姥您說出這樣話來的,恐怕還真不多呢。」

「喲嗬,可折煞我這老婆子了!」劉姥姥笑得也是開心。

板兒在車裏坐不住,喊著要出來尿尿。車夫也正想歇會兒,索性勒住了馬韁繩。

略微歇了會兒,馬車繼續前行。賈璘說着「我們去四處看看」,就和賈芸、杜金平兩人打馬離去。

掀開車窗帘想說句再見的話,劉姥姥卻只見到一陣煙塵揚起,那三人已經奔入了附近的草木林中。

「好俊的哥兒。」劉姥姥忍不住贊道。

「難為你老人家這麼說,璘大爺自然是一頂一的人物!連府里的老祖宗和幾位老爺,都對他讚不絕口呢。」車夫搭話說道。

「可不真是的嘛!」劉姥姥再贊了一聲,摟着外孫板兒說道,「你這傻小子可開了眼嘍!」

馬車再走了一段,車夫說前面有個茶水棚子,板兒也喊著「口渴、餓了」。

劉姥姥說着「歇歇就歇歇」,再指點着板兒罵道:「崽子就知道填喪!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給姥姥掙點兒嚼裹兒回來呢。」

「能!」板兒大喊了一聲,隨即跳出了車子。

路邊有個茶水鵬子,是來往南北驛道的行旅歇腳的地方。劉姥姥牽着板兒的手,從懷裏拿出十幾個銅錢,買了一壺茶和幾塊餑餑。

「趕車的大爺快歇歇,挺累的了。」她客氣地說道。

車夫拱拱手,笑着回應道:「謝謝姥姥了。」

坐着喝口茶,劉姥姥的眼神不敢離開車廂——因為裏面有個包裹內,是她一家人未來大半年的活命錢。

喝了幾口茶,她先回到車裏坐着,就是看護那個包裹了。

車夫也知道她的心思,只是心裏暗笑她的膽小:郎朗乾坤、天子腳下,哪裏用得着這麼緊張?!

「板兒,趕緊滾回來!」劉姥姥招呼著外孫喊道。

「再待會兒!」板兒見車夫還穩穩地坐着喝茶、吃餑餑,自己也樂得多活動一會兒。

劉姥姥嘴裏再喝罵幾聲,車夫笑着搭話道:「這就走,姥姥別急。」

他的話剛說完,就有一人湊近前來說道:「這位大爺,結個緣。」

車夫冷不防這一聲,連忙轉頭看去,卻是一位遊方道士模樣的人。

這人一手立掌做稽首狀,另一隻手裏拿着一本藍皮冊子。

——————站乾岸兒

車夫嘻嘻哈哈地拒絕著說道:「道長莫要取笑,我這樣的人,看起來像是識字的嗎?」

板兒好奇地湊過去看,歪著腦袋看着那個小冊子念道:「三聖布,呃,後面的是什麼?」

「《三聖佈道書》。」道士呵呵地笑道。

車夫點點頭,隨後就低低的驚呼一聲:「你,你是『八卦教』的?」

八卦教是由金人控制範圍的中州(魯、豫一帶)的周世廣所創,以儒釋道三教合一為教義主旨,以服用靈符、靈水,以及煉內丹來蠱惑長生不死,聚攏信眾、騙取錢財。

這是初期的狀況,後來的八卦教又有分支。在繼續拉攏信眾入伙、騙錢財以外,其中更不乏為亂一方的派別。這些派別在金滿人以及大成的境內都有,肯定不被各自的掌權者允許,而多在暗中活動。

現在這名道士跑到這裏來佈道,令車夫感到有些恐慌。

也不再喝茶歇腳,車夫對那名道士哼哼哈哈地說幾句客套話,就趕緊拉起板兒上車,繼續趕路去了。

走了一段距離,車夫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只見那名道士還在與其他過客,一邊施禮一邊搭訕著說什麼。

「這小忘八羔子!怎麼凈是胡唚!」車內的劉姥姥,一邊罵着,一邊拍打幾下板兒,「那樣的話,是能亂說的嘛!」

五六歲的板兒被打得急了,一邊哭着一邊不服氣地喊道:「那道士正要給我幾枚銅錢,竟先被趕車的大爺擋開了。我見那道士很和氣,」

他的話還沒說完,又被劉姥姥拍打幾下:「快閉嘴吧!記住只有少說話多磕頭,才能活得長久些!」

板兒只是大哭,坐在車轅後面的車夫,也好心地勸說道:「小娃兒的確要教訓,不要惹禍才是。姥姥說話也不必着急,你這小娃兒還是懂事的。」

劉姥姥一邊繼續教訓板兒,一邊和車夫搭著話:「這位大爺可是說得對,小孩子不管,那就是『放鷹』了!」

馬車正在前行,車夫的餘光里見到一團煙塵騰起,不禁扭頭看去。

見到三騎飛奔而來,車夫定睛看了一會兒,笑着說道:「璘大爺他們轉到這裏來了!」

劉姥姥聽到這話,連忙掀開車窗帘看出去。看到三個年輕人縱馬飛奔,各自顯得英氣勃勃,她連聲稱讚著說道:「我兒子也會騎馬,哪裏有這樣的氣度來?璘大爺像是衝鋒陷陣,我兒子怎麼看都是馬販子!」

車夫聽了又是大笑,放緩了趕馬車的速度。

賈璘帶着賈芸、杜金平趕來,到了近前勒住馬韁繩。胯下馬前蹄躍起,賈璘略微低呼一聲「吁」。

一大團煙霧散去,劉姥姥隔着窗帘贊道:「哥兒老爺,我這就下車給你磕頭。」

賈璘說着「千萬別」,隨即下了馬。

車夫停了車,劉姥姥拉着板兒下來后,果真要拜在地上磕頭。賈璘攔住劉姥姥,板兒已經「咚咚」地磕了幾個。

賈璘對杜金平示意一下,後者拎着兩隻野兔、一隻野雞走過來。

「劉姥姥,這是璘大爺剛才獵得的,說是正好順手送給您。」杜金平說着,就把三隻獵物遞了過來。

「可不敢要!二奶奶那邊給得夠多的了!」劉姥姥連連萬福,嘴裏拒絕著,眼神卻不離那幾隻獵物。

「姥姥請收下。」賈璘淡然地說道,「這是天地所賜,又不是刻意的。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您帶回去燉煮著吃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可折煞我這老婆子了!」劉姥姥再要磕頭,被賈璘扶住了胳膊。

接過幾隻獵物,劉姥姥向南邊望了望,再看向賈璘,帶着難為情的神色說道:「到家沒有幾里路了。並不敢說請哥兒老爺到家吃飯,就是坐一會兒、歇歇腳,也是我們一家五口的福氣!」

賈璘也向南邊看了看,隨後笑道:「我們的確有些口渴,那就麻煩姥姥給燒點熱水喝。」

劉姥姥開心得眉眼擠在了一起,板兒卻先開口說道:「剛才路過個茶水棚子,」

擔心他說出那個佈道道士的話,劉姥姥立刻拍打他幾下,嘴裏罵道:「沒一會子閑得住的時候!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嘛!」

車夫見狀,連忙岔開話題:「璘大爺有閑心走走,我這就趕路。」

劉姥姥拉着板兒重新上車,賈璘等人在車后,騎馬緩緩跟行。

回頭看看賈璘等人離得稍遠,車夫低聲說道:「姥姥也是精明!璘大爺現在是官人,那事還是不要說。俗話說『站乾岸兒——不沾濕(事)!』」

「可不是嘛!」劉姥姥壓低聲音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板兒還有不服,再被她怕打幾下:「出門就是長教訓來了,你可給我記着,我是怎麼教訓你的!」

說着話,眼中現出一片片樹林子,車夫揚著趕馬的鞭子,指著前面喊道:「王家莊就是那裏了?!」

「可不就是嘛!」劉姥姥掀開門帘子看了看,又帶着幾分感慨說道,「不怕大爺笑話!這王家莊的得名,還真就是我那不爭氣的姑爺,祖輩上留下的,當初也是好大的家業呢!可勁兒花,沒過一二十年就乾淨了!」

「姥姥也不必說那些老話!吃一天飯走一天路,這就是最好的了。」車夫笑道。

到了村口,劉姥姥喊住了車子,拉着板兒從車裏下來。車夫看看車廂里再無雜物,對她說道:「我這就回去。」

「可不行!進屋裏喝口熱水,隨便墊吧點兒吃食兒!」劉姥姥伸手要拉。

車夫笑着退後一步,擺手說道:「趕緊回去了,回去也是過了午時!」

「所以啊,千萬不能走。」劉姥姥央求着說道。

賈璘等人隨後走來,下馬說道:「就一起坐坐無妨。」

車夫連聲說着「不敢」,賈芸在一旁笑道:「餓著肚子回去,劉姥姥再見二奶奶的時候,也不好回話的。」

車夫嘿嘿地笑了笑,不再堅持客套。

劉姥姥連忙對板兒說道:「趕緊回去告訴你媽,就說家裏來了客人,快點煮飯做菜!」

板兒答應一聲,拎着幾隻獵物跑進了村子。

劉姥姥再邀請賈璘等人,一行人走到一處土牆圍成的院落。

「就是這裏了。」劉姥姥笑着說道,「幾匹馬可以牽進去,車子就只能停在院門口了。」

車夫把拉車的騾子卸了套,早有附近的鄉鄰湊近來看熱鬧。

「姥姥這是才從京城回來?」有人搭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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