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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內殿，薰香淺淺盈室，燈影沉靜，桐的聲音平直自若。

應該已經過了拂曉，地爐跟火盆里餘燼灰白。

藤原伊竹一臉木然。

道反神宮主祭伊耶那美命，輔祭伊耶那岐命，兩為兄妹神，神宮內，從祭主到巫女都是女子。

所謂神，追究起來不過是原始部落的領，當時尚處在母系社會，由女性充當最高祭司統治部落，道反神宮裏全部都是女性，卻不單單供奉伊耶那美命，說明其信仰形成及神宮的建成年代很可能處在母權制向父權制轉變的時期。

每一任祭主成年後，通過古老的神降儀式，與接受伊耶那岐神降臨附體的男子交合，直至有孕。誕生的若是女嬰，即為下一任祭主，若是男嬰，則視為伊耶那岐神這一世的憑附，送入內殿奉養。

他在低下頭的那一刻眉梢微挑，這種儀式，最初應該是早期人類為了表達對生殖能力的崇拜而舉行的。作為祭主，將陌生人當作神，行房事，這與其說是義務，不如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犧牲。

祭主卸任，同時也卸去現人神（神以凡人的姿態降世）的身份，按慣例，需轉任大祝（在祭祀中，為神唱讚詞），輔翼下任祭主主導幽事。為慶賀祭主誕女，整個神宮要不分晝夜連續七日舉行神誕祭，前任祭主，拋下剛出生的伊那，趁亂孤身潛逃，不知去向。

他抿了抿嘴唇，按照庫房裏的那些書紀看來，這裏的人，在這個封閉的環境裏，幾乎從出生后就開始接受洗腦式的教育，信仰堅定。也可以說她們依賴信仰活着，可這具身體的母親，當時僅僅十幾二十歲，從小在神宮教養毫無涉世經驗，竟會有外逃的想法，竟能成功的逃出去。實在是很特殊。

九年後，我們的人找到她，在京都郊外小倉山上地一座宅院，她正懷着身孕。

他在小倉山生活的那段日子曾猜測母親家可能經商，因為犯了錯，被關在郊外別莊。

即使是卸任地祭主。即使身份由神降至人。叛逃神宮。與人私通。都是重罪。她褻瀆了神。巫亦稱巫醫。巫道。一方面祭祀神和先祖。驅除鬼怪。凈化靈魂。一方面也需善辨葯和毒。治癒身體上地疾病。甘草、枳實、大黃、當歸、麝香。皆為良藥。對孕婦而言卻是致命地毒藥。引子宮破血。催生流產。

唯一出人意料地是。不足月地胎兒居然在最後一刻自母親已經開始變冷地血崩地產道中降生。

您看過庫房裏地紀事。伊耶那美命與伊耶那岐命地篇章。跟安萬侶奉敕編纂地《古事記》中所描述地略有差別。

藤原伊竹抬起頭。眼睛看向桐。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跟他坦白。她們殺死母親這種事。也不知道這跟伊耶那美地神話有什麼關係。

日本最初有近百個氏族部落。那是自然形成地。伊耶那美與伊耶那岐可以說是出雲部落地祖先神。日照大神則是大和部落地祖先神。大和部落打敗出雲部落。陸續征服兼并了其他部落。建立起國家地雛形。大和部落地祖先神就升級成為整個國家地祖先神。

《古事記》將當時各個氏族間流傳地相互矛盾地神話拼湊起來。目地是為了賦予統治階級神權。為其虛構出一段可以比擬古老中國地悠久歷史。庫房裏地那些紀事。是歷代祭主地筆記。兩地立場和角度都不同。伊耶那美與伊耶那岐地神話在前是僅僅佔據幾頁紙地配角。在後卻是完全地主角。

但不管是哪種說法。有一點是明確的----伊耶那美命死而復生，她憑藉八御雷密法，從黃泉之國回到人世。

八御雷密法的根本，是八種至毒之物熬制的湯劑，您魘睡不醒，桐奉招前往，用了那種湯劑，一半由骨針注入您體內，一半由藤原氏喂您喝下去，如果是普通人，則必死無疑，而您絲毫無損的醒轉。難產，落水，魘睡，三次，一如典籍中記載的那樣，死去，又復生。

眼前的少年，漸漸抽長地身形偏瘦，五官輪廓柔和，青澀，也清俊，幾年前，他還是孩童的時候，容貌完全肖似其母，近幾年，少年的身上，那個男人的影子愈加清晰起來，尤其是眸色，歷代祭主的眼眸多是琥珀色，少年的眼眸純黑，桐的視線從少年身上移向靜靜端坐在他旁邊的伊那。

這就是他被拘於此的原因，眼睛暗下來，更黑沉，死而復生，林蘭死了，她地靈魂在藤原伊竹地身體里醒來，這種事情，跟迄今為止的科學理論和唯物論背道而馳，根本不能用常識去解釋，可這並不代表說這個世上就有神存在。

沒有神。

也不是神地安排。

他突然有些想笑，很可笑，其實即使是現代社會，照樣有人相信上帝存在，這不關他的事，只要不牽涉到他。

一個疑問清楚了，另一個疑問，他要弄清楚自己是怎麼到這裏的，藤原性格驕傲，他不屑於騙他，也不會瞞着他，一定是生了什麼。

桐有些遲疑，她認為藤原伊竹應該拋開過去、拋開藤原氏，他最好能忘記。

他壓抑著心底湧出來的寒意，面無表情的提出交易，她回答他的問題，他留下來，不再企圖逃跑。

您跟藤原氏那天被襲擊，春日山大火，阿比古救出您，藤原氏已返回京都的府邸。

桐說完，膝行的倒退出去。

兄長大人？

側過臉，獃滯的目光接觸到伊那琥珀色的眼睛，她笑着，笑容里沒有一點陰影。

很少會主動去討厭什麼，他是感情淡薄的人，對伊那明顯與自己相似的長相，怎麼會看不見，卻視若無睹。

無法理解的厭惡著，倒並非是猜到了什麼，只是單純討厭。

原來，她比他年長九歲。

伊那開心的笑着，從小，周圍的人，所有人都說她是神，她就是神，接受她們的頂禮膜拜。

人的感情和**，神沒有也不需要。

她的身邊沒有參照物，沒有人教她。

學習占卜，學習醫，背誦祭詞，學習神樂和奉納舞，反覆不斷的矯正姿勢，學習主持幽事。

不認識不懂得不需要考慮寂寞這兩個字，只是偶爾，她會感到難過。

十歲那年，她偷偷聽說藤原伊竹的存在，是……姐弟？不！那是伊那的兄長！是伊耶那岐命！

一直等一直等，桐說要等確定了才能迎回兄長。

人類都是愚蠢的，她們有什麼資格評定神，在漫長的等待中，伊那的眼睛裏有了陰鬱的神情。

兄長，你答應了，會留下來，永遠陪伴伊那，對嗎？伊那半傾身體，頭枕在藤原伊竹的肩膀上，她的臉上，滿溢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