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逸外傳(一)

陸子逸外傳(一)

第一章蘭縛塵纓

萬曆二十八年,利瑪竇開始享用朝廷俸祿,皇長子與皇三子的初戰風波也才平定,雖然朝局動蕩,京城卻依然繁花似錦。棋仙徐靈化在南方去世,京城的周源是福王府上最得意的門客,各個道場都在招收弟子,發揚自己的流派。這樣的冬rì,似乎顯得並不寒冷。

一輛青綢華蓋馬車從正陽門駛了出來,車子一路平穩,似乎裏面坐着位極尊貴的人。

「還有多少路程?」車內的聲音溫潤如玉。

駕車之人只道:「一會子就出了京城了,大概再走半個時辰吧。」

果然,車子駛出京轉了個向,慢慢往京郊去了。

才是初冬,都說京城的雪大,卻不知京郊更甚。車內的少年慢慢打起了帘子,北風吹得他斗篷上的風毛簌簌而抖,風毛細細地貼在他瓷白的臉上,恍若無物。

再往前,便是京師派小棋聖李釜的老宅。李家世代為棋士,到了李釜這已經是第三代了。李釜的父親與京中的幾位大官頗有交情,掌轄著幾百畝田頃,也算是大鄉紳了,李家門下司教圍棋的誠源道場,便在這裏。

「小先生回來了!」道場門外的老門房打了個手勢,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便立刻搬來凳子,放在馬車下。那孩子白凈面龐,明眸皓齒,穿着一身青藍sè繭綢的小箭袖,外套一素sè綉百子的小褂。

車內的人撩起帘子,一斗珠的小羊皮靴子踩在凳子上,他只是簡單地問了一句:「師父在嗎?」這個年輕人便是陸子逸,李釜的第四個弟子,今年也不過十五歲,無論是看門的老人還是孩子都畢恭畢敬地叫他一聲「小先生。」

「師父在南院書房。」孩子一邊收起了凳子,一邊給陸子逸撐起了傘。

「這樣啊。」陸子逸平時是個十分和藹親切的人,他尤其喜歡孩子,然而今天全連一絲笑容都沒有。他回房間解下了斗篷,用漚子(注1)洗了手,便帶着一副很嚴肅的面孔,大步地往南院去了。

書房內,李釜正在和養子李焯說話,陸子逸便只坐在沿窗的一張海棠式小葉檀木太師椅上。他身上穿的雪sè的雙宮綢直裾深衣一層一層地與中衣重疊,細膩的紋理在冬rì的陽光下極為柔和,一如他那藍灰sè的眼眸——雨後的湖面總是平靜而深邃。

「今天回來的可真早。」李釜與李焯說完話,便轉向在一旁坐着的陸子逸,「去寧陽侯府教棋的情況如何?」

「一個也沒來。」陸子逸道,「雖然是年下……」

李釜只是微笑點頭。按理說,京城大戶人家,年下都是一堆事的,更何況是寧陽侯那樣的一等一的豪族。

陸子逸繼續道:「但是如今才臘月初三,總之……」

「總之,是你太過嚴厲,所以那些小世子們都不來了,對吧。」李焯一語道破。

「正是如此!」陸子逸似乎有些生氣,修如墨蘭的雙眉微蹙。

李釜只先讓李焯出去,親自倒了杯茶給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徒兒,碧若琉璃的茶水映出了老師父穩重的笑容。「對那些小世子,要手下留情些,我與你師叔都說過的,對吧。」

彷彿被詰問了一般,陸子逸平靜了下思緒,重整旗鼓,辯解道:「為什麼要手下留情呢?要將棋道教授與人的話,就應該將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灌注進去。這樣的想法是錯的么?」

李釜看着這個少年,陸子逸素來是安靜而溫和的人,尤其是彈琴的時候,輕撥君弦,一曲《廣陵散》低緩悠遠、縹緲入無。然而現在,他似乎正在將素rì包裹在內心的思緒撲頭蓋臉地向自己發泄而來,對此,李釜感到十分有趣。

「子逸,你太年輕了。」幾乎可以當陸子逸爺爺輩的李釜發出了如此的慨嘆。

被這麼一說,陸子逸也似乎收斂了自己的傲氣,緩和語氣道:「李焯師兄也這麼說過。」

其實事情也不是很複雜。去富貴人家教棋,是道場的收入來源之一,年僅十五歲的陸子逸已經取得了教習資格。這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作為道場里僅有的兩個獲得教習資格的學徒之一,李焯今年已經二十五了,並且娶了一位富裕商戶家的小姐為妻。李焯那時候相貌忠厚,十分有親和力,許多人都很尊敬他。但是陸子逸這樣的師傅在寧陽侯府那幫小世子的眼中,卻完全不一樣。被一個比自己還要年輕、孩子模樣的人嚴厲地訓斥,一定會覺得滿腹窩火吧,所以也就集體罷課了。

「但是,像你這樣的做法,目前在京城是行不通的啊。」李釜諄諄道。他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在那個時代,三教九流中,棋士是屬於中三流,士農工要被排在前頭,商人之後才是棋士。而棋士做的最好的,可以陪在皇上身邊,稍好的,也不過是官宦人家的附屬品,想要從那些人手裏賺到錢,就必然要有隨時隨分地交流方式和教授方法。

李釜一邊說,一邊看陸子逸地反應。果不其然,陸子逸微微漲紅了臉,道:「難道要我再放寬要求么?」

「視對方而定。」

「猛虎就算追一隻兔子,也會拼盡全力。」陸子逸眼神堅定而明亮,「要想在一流中達到極致,就必須做出這樣的努力。」這是李釜曾經教導給陸子逸的話,而陸子逸試圖再用這句話作為回擊。

李釜點了點頭:「沒錯,就算你是猛虎,難道所有的兔子都要成為猛虎么?」

「啊?」陸子逸微微抬眉。

李釜繼續道:「光有猛虎,是無法治理天下的。」

子逸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回到了以往的坦率:「您說的沒錯,是我太不成熟了。」

剛才陸子逸所抒發的心情,在他以後的一生中再也沒說出來過。儘管如此,京郊這樣略微單調的箱庭世界,依舊讓陸子逸感到窒息。能夠讓自己傾盡所有施展開來的天下,是陸子逸少年時代所期冀的東西。

對於李釜而言,子逸與李焯不同,李焯自五歲起便被李釜收為養子。至於子逸,他是九歲時被一位名叫野雪的和尚送來的。

那一rì彷彿還歷歷在目,依舊是鵝毛般的大雪,然而這場雪卻送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註釋:

漚子:古代洗手用的蜜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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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棋士異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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