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木梳三梳
事情本來不會演變到這種程度,可是血淋淋的親人屍體擺在眼前,目之所及處斷壁殘垣,瘡痍遍地,數以千萬的同類火上澆油,恨意在那一刻達到頂峰,他們唾棄神明,砸毀廟宇,處死一切為神說話之人。
哪怕有一刻曾意識到自己過於片面,也會被那股長久積累的惡念否定。
他們沒有錯,堅定不移的相信著,痛恨著,野心膨脹,慾望暴漲,他們要取代神,成為天地唯一的主宰。
早已經變成烏黑大染缸的世界,再也沒有一個乾乾淨淨,擁有一顆澄澈明亮心的人。
所以很多時候,妖比人更要善良,妖所想不到的惡,人能想到,妖是簡單粗暴的殺戮,而人則是萬般手段折磨的殺戮。
兩者一樣令人憎惡,可是往往後者更令人噁心膽顫。
往日這話說出來,必定一堆人嗤之以鼻不相信,然後要追著喊著殺了她,可是今晚,晏秋似乎信了。
他抱著熟睡的她就那麼坐在屋檐下發著呆,從小被灌輸的各種關於神明的觀念悉數崩塌。
現在世間唯一的神明就在他的懷中,不日即將死去,思緒混亂的他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生出一顆赤誠之心和純凈無垢的信仰。
他救不了她。
秋日的氣溫似乎從冬日偷竊來了寒冷,冷的他心肺難以呼吸,帶著被冰尖刺入的痛。
晏秋不是個對固有觀念根深蒂固之人,因為他是最強,遠高於眾人的權力,說他狂妄之際,更是造就了他的隨性和肆意。
你的話能夠說服他,哪怕是天規,他也一樣掀給你看。
他若是信你,哪怕是地獄,他也願意幫你造成天堂。
清早阿芙洛在晏秋懷中醒來,頭腦發沉,疼的她捂著腦袋「嘶」了一聲,等看清楚形勢,立馬從人懷裡下來。
昨兒什麼時候睡著的?
她摸摸自己還有些紅腫的眼睛,自己說了什麼又哭的這麼傷心?
怎麼這幾天過的越來越感性了?
一頭霧水的她跑去洗漱,然後化個淡妝,莫桓是張好牌,她要把他打出效果。
如果不出意外,那麼明晚,就會是將軍。
晏秋再也無力反抗,無子可行。
她細細描眉,又思考起了城主府內住著一群大妖的事。
估計這莫桓就是尋找特殊的人類給妖怪當飼養料呢。
再養幾天估計就該攻打人類了。
規模怕是不比上次大戰的小。
也不知道他又被人傷到了什麼地步,居然勾結妖怪要滅全天下。
但她也不在乎。
一來她無力阻止,二來,她其實也沒那個想阻止的念頭。
人要為自己最初的選擇付出代價,既然覺得自己掌控了天地,那就去反抗試試。
她又側頭看了眼坐在屋外發獃的晏秋,放下口脂,隨意支起手臂撐著腦袋,漫漫看著他。
晏秋是個最為特殊的存在,至今不知他有多強。
如果人妖兩方真打起來,要是有晏秋帶領,那麼人類也許會挺過這次劫難。
她笑。
像晏秋這樣叛逆的人,誰又知道他到時候會站在哪邊呢。
阿芙洛的確很了解晏秋,她的雙眼似乎能看透人的靈魂。
晏秋起身抬步走了進來,一夜間,體內當初被阿芙洛隱入的絲線正在緩緩崩斷,他明白,眼前妝容漂亮的少女,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可他還無法在短時間內理清這一切,最後只是抬手撩起她的髮絲,璀璨的金是那般美麗:「你要去城主府?」
阿芙洛坐在梳妝桌前點點頭。
他繼續:「明日,要同他成親?」
少女笑著拍拍他的胸膛:「是啊,現在找個如意郎君可不容易,明兒來喝喜酒嗎?不收你份子錢。」
她語氣輕緩俏皮,但氣氛反而更加沉重,晏秋攏袖,冷硬的臉廓線條似裹了層寒冰,他低聲:「不來了。」
阿芙洛溫潤的凝視著他,輕輕開口:「喂,晏秋,我問你,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是一點?」
晏秋閉目:「不知。」
她捧腹大笑:「太遜了吧,多大的人了,對自己的感情都還不清楚,不過可沒後悔葯了啊,明日我便要有夫君了。」
眼角有著淚,不只是笑的,還是其他情緒混雜沖的,少女坐直身,將木梳遞給他:「幫我梳發吧,就當是送我最後一程。」
梳子自古就有愛慕之情,偕老之意的意象。
而在出嫁前,家人要為新娘梳頭。
晏秋怔愣,緩慢接過木梳梳了起來。
長睫覆下間,是無法掙脫的痛苦。
他梳的第一下。
「一梳梳到底。」
阿芙洛輕聲。
他梳的第二下。
「二梳白髮齊眉。」
柔和的女聲再次響起。
他梳的第三下。
「三梳子孫滿堂。」
她笑,站起身朝他行禮:「謝啦,怎麼說跟我待這麼久,你也勉強算是我的家人了吧,今日你替我送祝福,我也滿足了。」
晏秋直愣愣的盯著她,從那雙水藍的眼睛中,發現了和自己一樣的苦澀。
「我要先去城主府了,你自便,餓了就去村民那吃些,晚點見。」
她的妝不是為他化的,去見的人也不是自己。
他坐在椅子上,眸色像攪動的風雲。
他一直以為自己肆意洒脫,戰無不勝,可是在人生這局棋盤上,他連落子都在彷徨。
男人仰頭,一手捂住眼睛,苦笑著:「要滿盤皆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