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酒後真言

阿芙洛的廚藝一直很好，比些御用的廚子還要更勝一籌。

晏秋自打賴上她，連胃口也被養刁了，現在坐在飯桌上，一邊吃一邊感慨，至少他這胃是捨不得離開她了。

男人像是一股從春日吹來的清風，額間綸巾下烏色的眼睛像有水墨層層盪開，立如青松坐如鐘，朗朗明月盡入懷，此刻顯得溫和的不得了。

他嗓音清潤：「別和城主府的人接觸了，裡面妖氣太重，太危險。」

阿芙洛從箱子底翻出珍藏的美酒，給彼此都滿上一杯，杯酒交錯間屋外星光點點，她的面容像落了一層月光，清輝皎皎，瑩亮美麗。

「我知道，但是沒關係，人這一輩子最後幾天能遇到和自己偕老之人，也算不錯。」

她舉杯笑著，然後一飲而盡。

晏秋眼底晦暗如淵，削薄的唇抵著杯沿，聲音也低沉起來：「你再重新考慮一下，朋友一場，至少我不想看你後悔。」

少女眼波勾人，打趣兒道：「朋友一場啊，那你不該祝福我嗎，我想好了，明日去回復，後日應當就是婚禮舉行日。」

「哐」的一聲被他握著的酒杯摔落桌面，醇香透明的酒液傾灑，借著屋外的光隱隱印出男人此刻的面龐。

墨眉緊鎖，上揚的唇角弧線被拉的平直。

酒太香，阿芙洛許久沒盡情飲過，今晚開懷暢意，一時醉意朦朧，眼前男人的身影也在左右晃動，甚至分出三個重影。

她抱著酒罈不滿嘟囔：「怎麼連個酒杯都拿不住……來，我再給你重新滿上。」

搖搖晃晃站起，多數酒液被她倒在了杯外，晏秋只是看著她一言不發，垂在身側的雙手使不出一點力氣。

他跟個悶葫蘆似的一杯接一杯，阿芙洛看著很快見底的酒罈子，生氣的往桌上一拍：「你都喝完了，那我呢？怎麼不給我留點？」

晏秋揉著泛疼的額角悠悠解釋：「你早醉了，再喝傷身。」

她不信，一雙水杏眼溢滿怒氣，跌跌撞撞就往屋外摸去。

他擔憂，連忙出聲：「去哪兒？」

「不要和你待一間屋子，氣人。」

說著坐在屋前台階上，雙手撐著下巴，努力驅散醉意，望著漫天星辰。

晏秋不放心，也跟著出來坐她身旁，成了這個東搖西晃的醉酒鬼的依靠。

之後是長久的緘默，安靜太久，久的阿芙洛眼皮耷拉就要睡著。

晏秋瞧她一眼，把穩不住身形往一旁倒去的少女一把拉入懷裡，雙臂圈著避免她跌倒。

濃香的酒味撲鼻，他大抵也是有些醉了，想趁著這個機會說些胡話，啟唇間喉嚨滑動：「別嫁了，明天我帶你回晏家治療，你還有很多年可以活。」

清醒、腦子和意識完全不在線的阿芙洛抬頭笑吟吟看他，微涼的雙手輕輕捧住他的臉頰。

少女面頰酡紅，微醺旖旎，含情動人。

晏秋的心跳忽然加快，他無措的抿唇等待她下一步動作。

「自大狂，你覺得……覺得晏家真就那麼厲害嗎？什麼病都治得了……？」

她醉的連嘴皮子都不利索。

「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又不是人，也不是妖，什麼靈丹妙藥對我都沒用……」

剛剛還加速的心跳現在慢慢停止，全身血液停滯，他猛的瞠大雙眼，瞳孔劇縮，渾身發涼。

「我是神……這世間唯一所剩的神明，能殺死神的只有信仰，現在夫諸是我活著的最後一根蛛絲，我感覺得到，他大限將至，後日就要走了……」

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她雙手捂面哭了起來：「我知道他為了拖延時間讓我尋找下一位信徒，而在努力強撐著，可是我對不起他，我找不到……」

阿芙洛不想讓他再折磨自己，用各種禁術違背天理強行延長生命，為她增加尋找信徒的時間，她想讓他最後走的再輕鬆點。..

所以她不再聽聞他的信仰，不去接收他的祈願，神主動割斷了與信徒的聯繫，用為數不多的神力替他抵消禁術。

夫諸會在後天晚上安樂走，阿芙洛也會。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從天而降的隕石砸落地面，砸的人頭腦發懵，無法思考，砸的各種情緒翻滾，動彈不了分毫。

晏秋眼中陰鷙湧起，那是人類一脈相承骨子裡對神明的恨意。

掙扎許久那手最終還是輕輕放下，頭顱低垂，細碎的額發遮住眉眼，看不清神情。

安靜的讓人發慌，發堵，發寒顫。

晏秋又想起了夫諸那時和他說的話。

他是利劍，而阿芙洛是他在世間唯一的劍鞘。

現在想來，他嗤笑，夫諸這人倒是可歌可泣。

一隻萬妖之王，信奉著世間唯一脆弱的神明。

眸中的光明明滅滅，他唇瓣張合間聲音沙啞：「人類憎惡神明，新生兒從小就被教導神的種種劣跡，仇恨被繼承，我也是如此。」

指尖撩開她面頰凌亂的髮絲：「那年我七歲，剛成為術士不久，被家中兄弟聯合其他勢力追殺，倒在雪地中任人宰割時，我祈禱過神明。」

「祈禱神明救救我。」

小晏秋被阿芙洛救下時，問過她，你是神明嗎？

阿芙洛當時為了不掉馬否決的很乾脆。

晏秋繼續尾音慵懶低喃著：「神沒有來，我是被一位路過的姐姐救了，既然神無用，那我只信我自己，強到不需要可笑的向任何人祈禱。」

阿芙洛醉的厲害，思緒剛接上頻道，準備開口解釋的話又給忘了。

她愁眉苦臉，想了半晌，終於零零碎碎拼湊片段將記憶中最深的事透露出來：「世間有妖時，神為了人類可以有自保的能力，將自己的神力不斷的分賜給有天賦的人群，他們吸著神的血不斷強大，與妖搏鬥，他們被稱為術士。」

晏秋垂眸：「是。」

「人類虔誠信仰，廟宇案香不斷，神雖然因為身體分出太多的神力而越發虛弱，可是他們很快養了回來，真好啊，那時候的雙向奔赴。」

她軟糯的嗓音哭腔濃厚：「可是有一次妖界韜光養晦百年打的人類措手不及，子民跪地虔誠祈求神明，神沒來，哀鴻遍野，伏屍百萬，在人妖對抗歷史最大最恐怖的戰役上，神丟棄了他的子民。」

「於是信仰可笑的跟清早的迷霧般一揮就散，可是，可是那時候神在你們不知道的地方和妖王對決呢啊，我們本來可以贏的，就差一點就可以滅了妖族的王，但信仰突然消散，神變的虛弱無比，直到最後的死亡。」

她泣不成聲，眼睛通紅，淚水浸濕衣襟。

「我恨人類，愚蠢、自私、可笑，當時甚至萌生出屠盡天下的想法，可是哥哥姐姐走前說，要我繼續保護好人類，所以我才以術士的身份除妖至今……」

「現在的木屋，是以前的神廟，我和哥哥姐姐一起居住過的地方，它是我唯一的家，你還老是和我打架毀了它……晏秋，我討厭你……」

明月被烏雲遮住，星光變的暗淡。

啞聲太久的男人只能驚慌無措的抱著她，一遍遍說著「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