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津(二)

第十六章 迷津(二)

()那叫小遙的女孩正站在耳房盡頭,看一會兒後院內忙碌眾人,瞧一瞧高處哨卡,又瞥一眼龍峻,好整以暇,眼珠滴溜溜直轉。顧盼間忽見龍峻抬手向她招了招,便抿一抿嘴,快步走過去,上下略一打量,盯著他頜下長須,側頭笑道:「這位叔叔有何指教?」

龍峻暫且不答,只對姜華笑道:「少鏢頭,我有些話,需私下裡問她,可否請迴避一下。」

他話里雖有個請字,卻分明不是與人商量的語氣,偏還讓人覺得理所當然。姜華聞言一笑:「龍大哥,你客氣了。」說罷拱手離開,看她的方向,應是去探望趙淑貞了。老四小十三見此情形,也微一躬身,各自走遠。

等到身周無人,龍峻默然看小遙一陣,忽輕聲問道:「林先生可好?」

小遙微怔,旋即甜甜一笑,反回問道:「叔叔貴姓?」

「我姓龍。」

「龍叔叔。」小遙笑著向他拱手抱拳,「多謝你救了小遠。」她只謝龍峻救了小遠,絕口不提自己和小曼,也不知存了什麼念頭。

龍峻說話之時,始終盯著小遙的眼睛不放。這丫頭雖舉止比同齡人老到,情緒稍縱即逝,控制極好,可依然逃不過他的利眼。從聽聞林先生的一瞬憧怔,到報出姓氏后,她雙目中閃過的一絲失望之sè,皆被龍峻捕捉眼底,心中頓時瞭然。

適才在屋頂上,這叫小遙的女孩使過攝魂術,這門功夫,林cháo音先生也曾教過自己,只是名字稍顯yīn柔,叫做「鶯聲燕語」,自己也不常用。她即會這項本領,想來必和林cháo音關係匪淺,思及此,龍峻低下頭來,柔聲輕笑道:「你叫小遙罷,方才多謝你幫忙,惡人才得以伏誅。」

小遙眨了眨眼,嘴裡笑道:「龍叔叔,你說什麼呀,我聽不明白。」

「我方才聽你說『成了』,卻作何解?」龍峻並不買賬,繼續輕言低語笑問道,「你在那玉女身上放了什麼好東西?可否給我瞧瞧?」

「我哪有什麼好東西,若是真有,何至於被人挾持?」小遙笑著向姜華離開的方向一指,「我是替那位姐姐開心,她好生厲害,幾招便殺了那賤人,也替我和小曼出了一口惡氣。」

龍峻臉上笑意更濃:「是么……」話未說完,忽地眼前人影晃動,那小遙欺近身來,纖指微張,柔若無骨,伸手往他臉上輕拂。這一招翩若驚鴻,飄逸出塵,正是林cháo音——也即林希聲——當年和他拆招時常用的武功,「拂雲手」。

小丫頭想必得了林先生真傳,舉手投足頗具大家風範,只可惜功力尚淺,速度不夠,威懾力相應大減,拂雲手不過徒余架勢而已,未必傷得了人。龍峻也不躲閃,只屈指往她掌心一彈,小遙的當面一拂頓時被阻。這丫頭反應居然不慢,皓腕輕折,瞬間轉了方向,由上而下,目標竟是他粘著的半長鬍須。看她眼帶促狹,雙眸放光,想來已瞧出他臉上蹊蹺,到底不免小兒心xìng,又兼心生好奇,定要看他的真面目。龍峻莞爾,不再留手,出招如電,一把刁住她脈門,手指立即收緊。小遙只覺手臂一陣酸麻,忍不住輕呼一聲,招式頓時緩了。

「住手!放肆!」有人隨之大聲喝叱,音sè雖顯稚嫩,語氣卻頗具威嚴,竟是那年紀最幼的小遠。他原本在一旁和那小曼低聲說話,一時沒有留意小遙做些什麼,聽到同伴呼痛才猛然醒覺,見狀忙趕將上來,豎掌切向龍峻手腕。

他功夫極差,即便真被打到也未必會痛,龍峻原有心想試一試小遙武功如何,可瞧這小遠神sè緊張、咬牙切齒,彷彿被扣住脈門的是他自身,自己也不好跟個孩子計較,尤其這女孩顯然跟林先生頗有淵源,而且眼神通透沒什麼惡意,遂一笑鬆開鉗制。小曼緊跟著抖抖索索跑過來,張開雙手在同伴身前一擋,癟著一張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將哭未哭。小遠急急拉著小遙後退幾步,大睜兩眼惡狠狠瞪視。龍峻只覺這孩子目光如刀似劍,自己身上都快要被他瞪出數個透明窟窿來,不禁啞然失笑。

這小遙口風甚緊,現下又鬧出不快,龍峻仔細端詳那小遠的相貌,正想打個圓場,換個方式套話,忽聽小堂樓廳門處傳來一陣笑語:「哎喲喲,這是在做什麼?好端端的,怎麼討教起武功來了?」卻是王姨娘和趙梁氏,想是聽到姜華報過平安,便帶了些丫鬟婆子出來幫忙。李玉跟隨其後,遠遠就眺望過來,走到近前微一點頭,示意一切平安,再將人細細打量一回,輕舒一口氣,站到龍峻身後。

眼瞧場面有點尷尬,趙梁氏緊趕幾步,上前把兩個小鬼拉到一邊,軟語笑道:「莫要調皮,你們姓什麼,叫什麼?父母是誰?從哪兒來?」

小遙輕揉手腕,從趙梁氏肩上探出頭來,對著龍峻眨眨眼,吐了吐舌頭,笑得一臉無辜:「我和小遠姓路,我叫路遙,他叫路遠,我是他姐姐。」說著指了指小曼,「他姓衛,大名叫曼殊。我們從很遠的地方來,聽人說這裡有大熱鬧,所以趕來瞧瞧。」她說和小遠同姓的時候,小遠興高采烈,甚是開心,可聽到路遙自認是他姐姐,一張臉頓時黑了,拉得又臭又長,也不知在生什麼氣。

趙梁氏皺眉笑嘆道:「三位小祖宗,生奠這種熱鬧有什麼好瞧的?你們倒不怕沾了晦氣?!」

路遙撅嘴道:「常州城裡的人都說,趙老英雄一身正氣,豪情蓋天,晦氣不敢找上門,便連勾魂的黑白無常,路過銳刀門也要繞道走,既是這樣,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她這番話說得煞有介事、極其順溜,也不知是早就背好,還是臨時想到的。這話若從年紀大的人嘴裡出來,或許會有奉承拍馬之嫌,可她臉上一派天真爛漫,講起這話再自然不過,只會讓人覺得心中舒坦。龍峻一語不發,負手看著這女孩侃侃而談,眼中透出些許笑意,似乎饒有興味。

王姨娘王釧兒也走上前,伸手揉了揉路遙和路遠的頭,屈膝蹲下溫言笑道:「你們爹娘是不是住在常州城客棧里?一會兒老婆子叫人送你們回去。銳刀門現下自身難保,恐怕騰不出手來護你們周全,別再逗留,免得枉自送了xìng命。」

路遙聽罷嘴巴一扁,哇地大哭起來,路遠起初一愣,隨即使勁眨了眨眼睛,擠出一片水光,也跟著大放哀聲,那小曼——衛曼殊——原本目中含淚未曾收起,兩個同伴一哭,惹得他更是眼淚汪汪。這三個孩子最小的也該有十二三歲,卻不想竟同仈激ǔ歲的孩童一般,說哭就哭,尋常孩子或許早就討人嫌了,只是他們都長得靈秀俊俏,這一哭起來,居然都不招人厭煩,反覺可愛可憐。趙梁氏和王姨娘聽姜華說過他們所受的驚嚇,心裡頓時軟了,忙一把摟住著實安慰。

路遙將臉埋在趙梁氏懷中,好一會兒方才抽抽搭搭道:「我、我闖了大禍,回……不去了,是(師)……爹爹……不要我了……」她說的話真假難辨,而且越講越是傷心,音哽聲咽,眼淚撲簌簌落個不停,看起來倒是情真意切。龍峻聽她最初所發是「師」這個音,下面卻極快換成「爹爹」,那字聽上去便又像「是非」的「是」。他原本就對小遠的身份心存猶疑,這時更好奇這丫頭所說的大禍是什麼?他們究竟所為何來?

三個小鬼身上疑點頗多,龍峻也不想就此輕易放他們離開,遂輕咳一聲道:「現在外面局勢未定,貿然送這幾個孩子出去也未必安全,就暫且讓他們留著吧。」路遙悄悄探出頭來瞄了龍峻一眼,卻發現對方也在看她,目光中帶著瞭然笑意,忙又縮回趙梁氏懷中,繼續嗚咽,再不偷瞧。

那邊路遠聽路遙慢慢止住哭泣,也逐漸收了哀聲,抬頭離開王姨娘懷抱,擦著眼淚輕聲道謝。三個孩子情緒已然平復,趙梁氏和王姨娘就再安慰了幾句,一個去小堂樓內拿點心糕餅給他們壓驚,一個帶領丫鬟婆子整理內院。

路遙吸了吸鼻子,盯緊龍峻的臉端詳一會,眨著眼睛問道:「龍爺,你為何要易容改裝?難不成因為長得太丑,不敢露出真面目來嚇人?」她剛剛停止哭泣,鼻子有些阻塞,聲音尚帶哽咽,目中猶有水光,轉瞬間居然又把注意力放到龍峻身上,大睜著靈動雙眸仔仔細細打量,眼中滿是好奇。

龍峻一笑:「是啊,臉太難看,怕嚇到人,所以只好藏起來。」李玉聽到輕咳一聲,略退開一步,目中閃過一絲笑意。

路遙撅嘴道:「認得這麼快,多半是假話,我卻不信。」隨即眼珠一轉,嘻嘻笑道,「不如這樣,你偷偷給我一個人瞧,我保證不取笑,也不說出去,如何?」

路遠聽到輕哼一聲:「他都說自己長得丑了,你不怕看了晚上做惡夢?」

衛曼殊小心瞥路遠一眼,又看了看路遙,輕聲道:「我娘告訴過我,醜人不會說自己長得丑,蠢人也不會承認自己比別人笨。」這少年說話細聲細氣,龍峻只覺他聲音稍尖了些,有點雌雄莫辨。

路遙鼻子一皺,輕拍衛曼殊的瘦削肩膀,老氣橫秋地點頭:「小曼娘親說的在理。」轉而斜睨龍峻,「龍爺,你這五官掩飾得不夠高明,還能看出大致輪廓,按說也丑不到哪裡去,除非你長了張大麻皮。」說著眨了眨眼,笑道,「還是給我瞧一瞧罷,免得我心裡好奇,挖空心思要扯你鬍子,礙著你的事就不好了。」

龍峻不由失笑,正想接著套問她師承來歷,王姨娘已端出糕點站在檐廊下,招手示意路遙路遠等三人進屋,銳刀門裡的幾個孩子也跟著前來邀請。不知怎的,路遠一見龍峻就心裡打鼓,巴不得早點離開,路遙本來對龍峻興趣濃厚,可到底是小孩心xìng,經不住路遠勸說,高高興興和那幫同齡人一起,走進小堂樓玩耍笑鬧去了。

龍峻盯著那三個孩子的背影出神一會兒,輕輕一笑:「小丫頭挺會演戲。」

李玉回想他與路遙的對話,有些忍俊不禁,眸光流轉,笑帶促狹,半是戲謔半是稱讚:「爺的易容手段,在老家也算數一數二,她竟能瞧出破綻,可見師承頗為不凡。」

「言不由衷,好大的膽。」龍峻眯了眼乜斜她,輕哼道,「你也不必繞彎子取笑,我知道自己手藝不好,連累你被人貶低。」

李玉噗地笑出聲來,隨即斂容正sè道:「爺,三個小鬼里,那路遠是在京城長大的,路遙和衛曼殊卻帶著苗疆口音,那小曼,似乎是個俅人。」

龍峻擰眉若有所思:「他可不僅僅只是個俅人……」他低語到一半忽然打住,轉過話頭問道,「大人和孩子都無礙吧?」(俅人:我國少數民族獨龍族的舊稱)

李玉輕聲回答:「針上麻藥分量不重,趙三小姐又是練武之人,身子恢復得快,兩個嬰兒也都養得挺好,這會兒都睡熟了。」她頓了頓,記起方才小堂樓內遇到姜華的情形,反問道:「我看小花有些jīng神恍惚,出什麼事了?」

龍峻見她唇邊笑意猶在,眸中憂sè漸生,忽附耳過去,切齒道:「你不擔心我么?」

李玉側首看他,面前這人神情如常,話語裡帶著以往慣有的調笑之意,倒像昔rì合作時,廝殺過後的打趣放鬆。可細瞧那雙熟悉幽深黑瞳,又隱約覺得似有異樣,倉促中分不清真情假意,便也笑意盈盈,循慣常的措辭答他:「這種陣仗,爺心裡自有分寸,便是行險,也會好好計算得失,絕不肯輕易吃虧。」不知是否自己眼花,她忽覺龍峻目中掠過一絲悵然,竟彷彿若有所失,思緒閃念間飄到一個月前的城隍廟外雪地,頓時一陣心悸,不由放緩了語調,柔聲道,「如若只有你孤身對敵,那才是我要擔心的時候。」

溫存軟語話雖不多,卻是發自肺腑,情真意切。龍峻勾唇一笑,似乎頗感受用,輕咳一聲別開眼,望向天井正中那六具玉女屍體道:「她沒什麼事,興許是第一次殺人吧。」

李玉一愣,少頃幽幽道:「一般的花樣年紀,別家女孩兒,正是調朱弄粉的時候,她卻要過刀口舔血的rì子,倒真難為她了。」說到這裡似有所感,垂睫望著雙手,神sè漸漸黯然。

龍峻皺了皺眉,抬眼去看檐頭雨簾,沉默一會,方低聲寬慰道:「她既選了這條路,往後少不得風雨自擔。我看那幫鏢師個個都護著她,私底下自會幫忙開解,你無需太過掛懷。」

冬夜寒意襲人,風雨不停,李玉凝視著如織雨幕,輕語呢喃:「男人的心腸到底冷硬些,怎能體會女兒家的心思。」

龍峻一怔,一時辨不出她話中所講是指姜華叔侄,還是暗喻前塵往事。細瞧她雙瞳如霧,眼神鬱郁,目光從茫茫夜sè中直透出去,落在虛空遠處,知她難免感懷自傷,不覺心上一軟,伸出手去牽住她柔荑,輕輕一握。李玉轉過頭來,和他四目相投,只覺面前這雙眼睛深如寒潭,輝映出廊間燈籠閃爍燭光,隱約似有火苗在跳動,不免心旌搖曳,險些沉溺其中。所幸身處陌生異地,兩人都極jǐng醒,不過恍惚一瞬,便已冷靜如常,相視淺淺一笑,各自轉過臉去。

廊外雨聲瀝瀝,廊下寂寂無言,相互間沉默片刻,龍峻和聲低語:「她有她的路,你有你的道。你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她一輩子。」

李玉釋懷幽然一笑:「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剛說到這裡,腦中忽有思緒一閃而過,快得稍縱即逝,抓之不住。她微微一怔,隱隱覺得這事關係重大,若是就此放過,自己必然後悔,可越是努力去想,腦子裡反而越發迷茫。

她正出神,忽聽龍峻附耳道:「竊娘,替我做件事。」

李玉隨之驚醒,連那念頭最後的細微痕迹都消散得一乾二淨,她暗自喟嘆,只得暫且放棄,收拾心情,耳聽龍峻繼續問道:「澄園裡可有直通城外的密道?」

李玉收斂心神,轉瞬已明白龍峻用意,點了點頭:「爺是想把孩子送出城?送去哪裡?」

「送到杭州,交給葉信。」

「什麼時候?」

「今晚,現在。」

「你能說服趙懷義?」

「或可讓他權衡利弊。」龍峻淡淡一笑,抬眼望天,「算時間,廖文燦也差不多在回程上了。」

李玉不再多問,在腦中飛快盤算路程安排和各種變故,這一路上有哪些人可以信任,可以調用,隨後輕聲道:「趙淑貞還在坐月子,走動不得,孩子需另找個rǔ母。」

「等那阿妍養好身體,我再送他們母子團聚。」龍峻知她已有了方案,也不詢問細節,只接著囑咐,「還有,走之前你給外面送個信,叫老三帶幾個人進來。」

李玉想起前番在屋裡,邊聽外間動靜邊提心弔膽,不由嗔怪道:「爺早該叫三爺來的,何必親自動手!」

「他來就玩不成了。」龍峻舒展一下手臂,骨節咯咯作響,「將近一個月時間吃吃睡睡,再要不動,人都生鏽了。」

「你拿六丁玉女做磨刀石么?」李玉無奈一笑,軟語央求,「爺,你還在養傷……」

龍峻眨眼笑道:「你方才不也說了,我自有分寸,不會輕易吃虧的。」

李玉抿嘴忍俊一嘆,因知他脾xìng,也不多費唇舌勸解,只道:「生奠就快到了,有什麼安排,爺該儘早打算了。」

「到時候再說。」

聽他隨口敷衍,李玉一時分不清這人是不願過多透露,還是真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心裡明白言盡於此,便不再多話,靜靜陪著龍峻站在檐下,冷眼看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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