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古月國（8）

她叫江雪芙，出生的那一年，古月國的都城紫氣縈繞，欽天監最有威望的法師，向皇上稟告她是天神投胎，護佑古月國而來。

她的父親是古月國的戶部尚書，掌管著國庫，她自小便是家中的掌上明珠，是江家唯一的嫡系血脈。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傳起她有鳳命一說，皇上對江家頗為重用，江尚書在朝中因她的極貴之命受到百般刁難。

尤其是以皇後為首的丞相，為了不使鳳命一說靈驗，皇后一道懿旨將她賜婚與容家長子容旭。

容家並不是攀龍附鳳之家，容老將軍待她極好，容旭像哥哥一般照顧她，在她十歲之前的記憶都與容旭相關。

江家早就明白這鳳命之說，遲早會為江家帶來禍患，便在江雪芙十歲那一年將她送往莊子上。

對外宣稱她因幼時早產導致身體落下病根，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江尚書更是買通了欽天監的法師，宣稱她活不過十六歲。

而皇后一族，並未因此放過江家，她十四歲那一年，父親被誣陷貪污而入獄，江家被抄。

因為水患，江家一直在別莊設有粥蓬救濟，而江尚書被斬殺的那一日，她正在粥蓬里施粥。

當她收到江尚書被行刑，江家全族流放的消息，始終無法相信這個結果。

照顧她的丫鬟，自幼與她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為了保下江家嫡系唯一的血脈，在莊子里自焚。

世人皆知，江家大小姐自焚於別莊，皇後下令在查驗屍體之後，厚葬了她。

世人皆傳，江家大小姐死後，天神降怒，梵雲國入侵古月國的邊境，百姓因戰亂而苦不堪言，橫屍遍野，怨氣橫生。

戰亂之中，她不得不往南而逃，她身無分文，一路上奔波，因沒有食物來源，她餓暈在逃亡途中。

在江雪芙走投無路之時，有一個叫琴音的人收留了她，而琴音是琴樓的老闆，恰好在返回沂州之時，在路上撿到了昏迷的江雪芙。

琴音感嘆於江雪芙絕世容顏，將她培養成為琴樓的頭牌，琴音不問她的過往，只因她的手帕有一「芙」字，故而稱她為念芙。

為了和達官貴人打交道，打探江家的冤案，江雪芙配合琴音學習了不少取悅男人的手段。

短短一年的時間，她的名聲就已傳入古月國的都城，為博她一笑，不惜一擲千金，在拍賣初夜的那一日，京城來了不少的達官貴人。

其中有一個人，便是當今的聖上。

自小她因極貴之命，常入宮中，因而她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他的身份，不過皇上並不知她。

他坐在貴賓席，並未讓其餘的人看到他的模樣，他以極高的價格買下與江雪芙的春風一度。

那一夜承歡，他表明了身份，並表示會接她入宮，她思慮若是有了身份地位，便能查清江家的冤案，也能與皇后對抗，也不必如此苟且活著。

也不知為何會走漏消息，百姓傳聞皇上要納一個風塵女子入宮中，百官紛紛阻撓，但皇上並未做出讓步。

第二日琴樓閉樓，樓中來了一位曾經的舊識，相隔五年再見，他已經是一個成熟穩重的男子。

如她所料，他見到她的第一刻，臉上略微有吃驚的表情，若不是他奉皇后之命親自去別莊找到了「江雪芙」的屍體，或許他就會懷疑她的身份了吧。

他已然繼承他父親的風範，成為了戰功赫赫的容將軍，接過了屬於他父親的擔子。

聽聞江家大小姐死後，皇上本有意為他與蒂辛公主賜婚，但他卻拒絕了聖上的好意。

也只是一瞬間的疑慮，他便用冷漠地眼神看著她，如同看一個陌生人一般，與她記憶里那個大哥哥完全不同。

她記憶中的容旭，會帶她去放風箏，會在她喝葯的覺得苦時候偷偷給她塞一塊蜜餞，會帶她偷偷溜進軍營看容老將軍練兵。

而不是這般冷冰冰的模樣，冷嘲熱諷，全然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很多事已然不能挽回，所以縱然故人站在面前也無法相認。

他不喜歡她的名字里有一個屬於他已亡未婚妻的字，他以琴樓做威脅逼迫她改名。

他或許從前便忘了，她的性子極為倔強，但他只會讓著江家大小姐江雪芙，卻不會妥協於風塵女念芙。

他在琴樓待了三天，琴音看著被影響生意的琴樓憂心忡忡，便在他的茶水裡下了媚葯。

那一夜，琴音將她與他約到了樓上的廂房，琴音告訴他念芙姑娘思慮再三決定改名，但希望他為她賜新名。

而琴音告訴她，今夜容旭點命要她奏曲，她從不懷疑琴音的話，因為琴音她才能成為念芙。

容旭在聽完一曲之後，並未飲下杯中的茶，可是身處紅塵之中的她，何嘗不知琴音還留了一手。

房間里的熏香，並不是往日她喜歡味道，這種味道她在其他姐妹的房間里聞到過，有催情之效。

只可惜發現香有異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容旭匍匐她身上的時候，嘴裡一直輕喃著「雪芙」二字，她心中一顫。

他終究心裡還是有她的，只可惜江雪芙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之中，而骯髒的念芙不是那個冰清玉潔的江雪芙。

第二日，他望著她的眼神十分冷漠，她聽到了從他嘴裡飄出來的「娼妓」二字，心裡如同墜入冰谷。

如琴音所想，容旭第二日便離開了琴樓，琴樓也恢復了往日的營業。

容旭回去之後，私下面見了皇上，也不知說了什麼內容，皇上打消了接她入宮的想法，此後再也沒來過琴樓。

琴音見她失去了用處，開始逼迫她迎客，每日來的達官貴人，只要琴音收了好處，便是無盡的黑暗。

每一日都活在渾渾噩噩之中，那個屬於江雪芙的鳳命沒能實現，而風塵中的念芙，日漸骯髒，永墜黑暗。

容旭再訪琴樓的時候，帶來了一位畫師，那一日念芙不用去達官貴人府上委身服侍。

那一日她就靜坐在廂房之中，畫師對著她作畫，容旭一直站在畫像前面，看著畫中人。

畫中人與她不同的是，穿的是橙色華裳，那是從前江雪芙最為喜歡的顏色，而她如今穿的卻是紅色。

他不知道的是，念芙也有許多橙色衣裳，只是為了掩飾臉上的憔悴，不得已用紅色來襯托精神。

畫像完成之後，容旭並未與她有任何交流便離去，手裡緊緊攥著那副畫。

此後對她來說，又是無盡的黑暗，琴音只當她是一顆搖錢樹，名聲大躁之後，諸多勛貴之家請她到府上演奏，背地裡卻是琴音與他們的骯髒交易。

在無盡的折磨中，她早就變得麻木不堪，是她太過於高估塵世中的人情冷暖。

梵雲國的大軍入侵沂州城的時候，琴音早就攜帶錢財逃路，樓中的姑娘還未逃出城中便被大軍抓走，淪為軍妓。

沂州城郡守棄城而逃，城中百姓在慌亂之中逃亡。

她已然沒有力氣抵抗與逃跑，有官兵手持武器進入樓中，搶奪樓中的珠寶和值錢物件。

樓中不斷傳來其他姑娘的喊叫聲，她就坐在梳妝台前，穿著她最為喜歡的橙色衣裳，輕輕地用口脂抿了嘴唇，一遍又一遍地梳著自己的長發。

她對著鏡子靜靜笑著，彷彿自己還是那個曾經被呵護的江家大小姐，而不是墜入淤泥之中的紅塵女。

有官兵闖入她的房中，垂涎於她的美色，而她只是淡淡地望著鏡子並未回頭。

她原以為自己會像其他姐妹一般，受盡折磨而死去，可拓跋潔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絲光芒，照亮了屬於她的路。

拓跋潔殺了那兩個企圖對她不軌官兵之後，將她帶回了郡守府。

而拓跋潔待她極好，給她最美的衣裳，給她最好吃的食物，給她最為尊貴的婚禮。

她從未想過拓跋潔會告知天下人，他要娶一個娼妓為妻，而他確實做到了。

拓跋潔對她的愛，填補了她那些顛沛流離和受過的委屈。

她期盼拓跋潔能永生永世陪伴在身旁，這樣她就能剋制心裡那些湧入的不甘心和怨恨。

兩軍對峙之時，她被俘，拓跋潔因她遲遲不肯出兵，而容旭還是一如既往鄙夷和冷漠的眼神。

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才明白為何自己會有極貴之命，怨鬼入侵她的體，怨鬼在吸食了世間怨氣之後，爆發出強大的詛咒力量。

……

暮年看著腦海里閃過的一片片記憶，屬於念芙的怨恨和哀戚之情，全部感應在她的身上。

她在記憶里看到了江雪芙和念芙的過往，江雪芙是聚世間怨氣而生，如果可以在天子龍氣的庇佑之下，她自然會消除戾氣。

而她卻不知道人言可畏的道理，縱使是極貴之命，也給江家帶來了慘禍，從那時起，江雪芙就在源源不斷產生怨氣。

梵雲國和古月國交戰，死傷無數，怨氣橫生，她體內的怨氣一日日壯大。

琴音逼迫她每日接客，她源源不斷吸食了人間的怨氣，以至於如墜黑暗。

怨氣最重的時候，是容旭用冰冷的聲音對她說出「娼妓」二字的時候。

而怨氣徹底爆發是因為容旭將她挾持的時候，逼迫她一絲不掛站在城牆之上，她羞辱自盡。

怨鬼趁虛而入，吸食她所有的怨氣之後，將她的不甘願用怨氣實現。

這也是古月國女子為何活不過十六歲，梵雲國男子活不過十九歲的緣故，全是因為她心中的怨氣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