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明

見周衍心有餘悸。

他卻又換上了平日里一副溫和有禮的面孔，輕輕扶著她坐好，接著拿起茶杯，只是杯沿還未觸及唇便被他翻手一潑：「涼了。」

周衍眼裡看著他變臉，頓時心知肚明，低軟道：「……殿下恩威並施，周衍沒那麼大能耐還能遭得住幾輪，請直說吧。」

蕭其歪歪半搭著，眼裡興趣濃烈，點頭道：「嗯，是個伶俐人。本王真是慶幸廢了你，不然有的頭疼。

過幾天春獵，我要你露一面。」

周衍：「露給誰看？」

蕭其微微挑眉：「蕭鉞。」

周衍垂眼沉思：「你打的什麼主意？」

蕭其：「就只准你在那批貨里做手腳？」

見周衍頓悟的神色，他笑吟吟道：「蕭鉞不笨，自然不會覺得天上有掉餡餅兒的好事，這時候推一個神秘人出去不是更能叫他信服？

…別那麼看著我，我不過塞了副你的畫像在那批貨里……也不要你做什麼緊要的事情，只需要負責在他眼前晃幾下，他自己會尋機會私下問候問候你。之後的事情不用我教了吧？」

周衍：「說得輕巧，我要怎麼讓他相信，我是為了輔佐他才在你寧王府卧底？剖心么？我這還是一心向著殿下您一人，這種情況下，您也是百般千般的刁難我。何提要我去行那雙重卧底之事？殿下不怕我傍了靠山，跑了？」

蕭其：「別忘了靖北軍還捏在我手裡」

周衍：「那是因為我捏在你手裡。」

蕭其：「周滿只能知道你活著，永遠不會知道你過得怎麼樣，他不敢輕舉妄動。」

周衍明媚一笑：「我若是死了呢？……你不殺我，不是因為我必須會為你做什麼，只因為我不能死，至少在你正式要用靖北軍之前我死不了。所以一碼歸一碼，我憑什麼要替你入那狼窩？於我何益？」

蕭其彎指漫不經心地扣桌，緩緩說：「「與虎謀皮」的事情，你不是最興奮參與？能看到我北齊兄弟鬩牆的笑話，你心裡偷樂吧？

我知你想回南越的心思堅定，想要攪得我鄴京滿城風雨國力衰微的心思我也清楚，但前提是——南越容得下你。他們甚至都不承這份情，你怎麼還上趕著去熱臉貼冷板凳？」

周衍捏緊了拳頭，冷冷道：「你不要太自以為是！」

蕭其眼裡意味難明，「怎麼？戳到傷疤了？……你只一心一意乖乖聽話，我蕭其自然虧待不了靖北軍，你不為自己想想，也不考慮他們的溫飽？至少他們在本王這裡，可從來沒有過被剋扣的事情，比在南越過得不知要好多少倍。」

他低嘆一回，神情似乎有些哀傷，「……你不必懷疑我的誠意，我蕭其不屑做那過河拆橋的事情，將來真有那麼一天，我大業將成，也絕計不會虐待他們。到那時，若你們心裡無膈隙，我便幫你們雪冤…」

周衍目光不知看向何處，默然良久，冷笑道：「你折磨我至此，也是你的誠意？」

蕭其：「……廢你內力是我的主張，這件事，我無話可說。」

周衍並沒有馬上答話，思忖良久後站起身，淡淡道：「乖乖聽話談不上，各取所需罷了。」

接著微微欠身，神色疏離地下逐客令：「周衍受驚，就不送殿下了。」

蕭其臉上不辨喜怒，只大跨步出門，行至那野貓旁邊時他頓了腳步，輕道一聲：「埋了吧。」

全程隱在牆角的山行意會，裹起屍身跟了上去。

……

周衍目送他們離開，搖搖頭像是要甩掉什麼，接著慢慢走去東廂。

沒料到季祈羨已經醒了，換上乾淨衣服后還真有那麼幾分將門虎子的威風，只是臉色忒冷人了些…

周衍：「咳，小鬼，你要不要每回瞧我都這表情？」

季祈羨不見她還好，一見她笑眯眯的樣子就心急，巴不得撕了那嘴。

他此刻怒得正發抖，吼道：「你別過來！你同那狗賊是什麼關係？」

周衍身心俱疲，應付完一個又來一個難纏的，她索性不解釋，徑直走進去。不出所料，那小鬼又掐了過來，兩人重重摔在地上，季祁羨不小心探到她脈象，頓時僵住了。

周衍苦笑，輕聲說：「……我再也打不過你了。」

季祁羨有些無措，詢問地望著她。

「呼……」她舒出一口氣，笑著爬起來，一巴掌拍在季祁羨肩膀上，「小鬼，你這急性子我遲早給你治好！你見過哪個整日把復仇復仇掛在嘴邊嚷的，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罪犯？」

她臉色血色褪盡，扶著椅子坐下，卻笑：「勾踐尚能卧薪嘗膽，你就這麼嬌貴？」

季祁羨臉色漲紅，氣急敗壞道：「你、你說我是莽夫？」

周衍：「難道不是？」

「你…」他本想反駁卻見周衍掏出手帕來捂嘴。愕然一驚，忙過去扶她，急問：「你怎麼啦？」

周衍咳得全然緩不上氣，只一個勁兒擺手，可季祈羨見帕子上一片紅也知道玩笑不得，慌得跺腳，「你、你不會死吧？我…我我……你別嚇唬我。」

周衍面如白紙，輕輕說：「…小鬼，死也是你，你咒死的……去找雲婆婆、拿，拿葯。」

「那你、你等等我……別死，呸呸呸！你別著急…」季祁羨紅著眼沖了出去。

……

周衍一覺醒來已是三更半夜，隱隱覺得腿上沉沉的便動了幾下，不想卻是季祁羨趴在上面睡著了。

他迷糊著咂巴了幾下嘴巴，翻了個面又接著睡。

周衍壓低聲音，躡手躡腳地掀開被子，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勉強推他上床，她正欲推門時卻被叫住。

季祁羨一雙腿還吊在床下，只半身被推了上去，他坐起身又道：「你去哪裡？」

周衍無奈：「小鬼，我佔了你的床你睡哪兒？行了，好好歇著。」

季祁羨：「你不解釋一下？」

周衍：「解釋什麼？」

「白天的事情。還有你的…你的內力是怎麼回事？你跟蕭其那個狗賊又是什麼關係？」

周衍淺淺笑了：「你懂什麼。」

季祁羨不由竄上一股怒火：「你才比我大幾歲？別總是當我是小孩隨便打發！」

周衍有些吃驚，呆了一會兒愣是給他吼得說不出話。

「披上。」季祁羨手裡拎了件大氅，看她無動於衷又氣憤地往前推了推，「…你說的那個雲婆婆，脾氣臭得要死！你兩眼一閉倒是清靜，我被她罵了一下午……」

周衍聞言眼睛彎起來，她接過大氅一面綁著系帶，一面推門道：「那還真是給我出了一口惡氣。」

季祁羨跟在後面，沒好氣道：「在牢里也沒見你傷得多重，怎麼反倒一出來就離不了葯？」

……她想了想卻沒有說話，月光淌在他們肩上，像是鍍了一層輕飄飄的楊花，周衍抬起頭來，忽然指向屋檐上一角，淺淺一笑：「你帶我上去吧？」

季祈羨疑惑地看了看她所指，視野大開，是個賞月的好地方，想著也是一笑，拉著她飛身躍起。

星高夜闊，皓月凌空，周衍枕著自己的手臂悠閑躺下，任涼風吹過青絲，小聲道：「小鬼……」

季祈羨截口道：「我不叫小鬼！」

「…嗯。那我叫你什麼？」

「隨你的便！」

周衍試探性看看他，「小祈？小羨？」

沒反應。

她心道還是小祈順口些，又在心裡念了幾遍，微微點了點頭。

夜風擦過枝葉沙沙作響，身邊卻傳來狀若蚊蠅的嘆息，似是感動，又似神往，她側頭一看，無意中竟撞見小鬼扭頭擦眼淚。

季祈羨被發現后索性也不憋著，嚎啕大哭起來，「…我、我爹說，他就想我平凡安康地過一生，希望我被所有人祈羨、羨慕，可是他、他怎麼會知道…我我，我從小到大隻有羨慕別人的份兒！所有人都…都有爹寵、有娘愛，我沒見過我娘，我爹…嗚嗚，啊、他一輩子都去跟刀過吧！」

這下輪到周衍手足無措了……

好在沒多久他就哭痛快了，扁著紅腫的鼻子問：「我聽她們叫你周姑娘，你全名是什麼？」

「周演。」

季祈羨：「周衍！？你、你是那個南、南越的有名的周衍？！」

周衍挼了一把他的頭，道：「重名而已。」

季祈羨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問：「哪個yan？」

周衍：「演戲的「演」。」

季祈羨又點點頭。

她笑得燦爛，又說：「我過幾天身體好些了教你幾套拳腳。」

「嘁——誰稀罕！」季祈羨撇撇嘴，又似乎想到了什麼，問：「你的武功哪裡學的？」

周衍想了想，「…我做江洋大盜的時候，總要有些傍身的本事。後來從了軍，得到過貴人指點，他嫌棄我招數不夠光明磊落，不夠大開大合，逼著我學了幾年後我的拳腳功夫總算能上檯面，跟正經人家的將領比起來也輸不到哪裡去。」

季祈羨認同地聳了聳肩，又道：「只是力道弱了些。」

周衍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