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西廬
周衍有些疲憊地支起額頭,無奈:「老鄭——」
鄭鷹飛自己也問得煩了,看她面如白紙更不忍再擾,只在心裡想著要找個機會搞清楚,嘴上倒平靜:「將軍,我送您去西廬吧。」
周衍抬眼看他,輕輕說:「城裡城外一堆爛攤子,京城的物資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送到……需要你的人很多。」
說著緩緩起身,笑笑:「我自己去就好。」
不等鄭鷹飛開口,又趕緊按住他的肩膀,她久久凝視那雙炯炯的眼睛,直到他點了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
去西廬的路不遠,周衍坐在馬車上卻覺得十分漫長,直到都已經置身房內,仍舊在為沿路的瘡痍恍然。
屋裡曠然,更叫人悵然若失。
她實在乏了,胡亂梳洗一番便和衣躺下,目光隨窗欞地面處的餘暉緩緩移近,最後停在青瓷杯盞上……
也不是非要看些什麼,只因為心裡極不是滋味,不甘入夢罷了。
可當倦意排山倒海襲來,論誰也是擋不住的,不知一覺睡了多久,再睜眼時渾身都是寒氣,爬起來隨口塞了些食物,倒在床上又渾渾噩噩地失去意識。
半夢半醒間忽覺手腳麻痹,骨肉被割裂,如墜冰窟一般。她又看見自己在火海里叫得撕心裂肺,路人行色匆匆,卻無人肯停下哪怕是看一眼……覺得自己可憐的想法甚囂塵土,心臟像是被萬千蟲蟻啃噬著。
凌遲之死也不過如此吧……她這麼想著,身體越陷越沉,總也望不到光。
「……小衍,來這。」身披血甲的人幽幽招手:「來,過來……」
「小衍,小衍,你來……來陪陪我。」
她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是驚怕地撲騰個不停,嗓子眼裡不受控制干吼出聲:「——爹!!爹!」
「咚!」周衍被現實里的一聲悶響喚醒,登時睜開眼。
月光在地面上鋪了一層冷霜,她卻冰寒而不自知,只死死盯著黑漆漆的房頂。額頭被尖銳的椅角磕出鮮血,順著太陽穴滑落,與淚水的軌跡如出一撤。
亦不知躺了多久,血管都要冷僵了。
「……爹爹。」這聲嘶啞抽噎的撒嬌終於喚出口,霎時覺得挫骨散的折磨也算不得什麼,總是捱得過去的。
藥性猛烈,好在不長久,她深深閉了下眼,強忍著細細麻麻的鑽心慢痛抬起手來,奈何手指握不緊東西,幾次快要站起時又無力跌倒,腿腳腕骨上皆是紫塊淤青。
咬著牙總算爬上了椅子,卻又不住地乾咳,喝水也無用,試了幾次便放棄了,索性兩眼一閉任由廣袖染上片片紅……
夜冷風涼,卻不知是誰披星戴月趕馬而來。
「……嘔!」她再次吐出一大口血,咳得肺也要破了才止住,心道又撿了一命,接著便虛脫地趴下了。
依稀間聽見馬蹄聲,以為又在夢裡的北境戰場,不料想片刻後房門「哐!」一聲被踢開,聲音真真切切。
「呼——」周衍笑出淚來,趴著的肩膀輕輕顫抖:「……山行,你再晚些來,我、我命沒有了……」
身後的黑影一動,匆匆近前去給她運內力,接著趕緊捉起細腕去取針探脈,周衍耐著性子由他擺布,不多時便感身上有了些力氣,喘著氣道:「這種誅心的毒,我再遭不住幾、幾回,蕭鉞到……到了嗎?」
山行不知往何處看了一眼,並不回答她,只取了針靜靜地走出去。
房內依舊沒點燈,周衍仰靠在椅背上感受體內精力倒流,良久后才虛弱地要去倒水,慌亂中碰翻了瓷碗,四濺的碎片割破腳腕……她低下頭對著血流發獃,不覺身後又響起腳步聲,只以為是山行又折返回來,故並不去看。
直到視線被一隻瓷碗擋住,她才將眼睛從自己腳腕移開,接過水輕輕抿了一口,弱弱道:「多謝。」
放下碗后,遞水的那人卻並沒有離開的打算,周衍正要說話,誰知下一刻頓感重心不穩,被打橫抱起。
她慌亂叫出聲,猛地抬眼去看那人……只見一張冷若冰霜的俊臉,逆著光也猜得清清楚楚。
「……蕭其?」
「嗯。」沙啞疲憊的聲音響起在她頭頂。
她來不及反應,身子又是一晃,被輕輕放在床上。
蕭其蹲在榻下小心掀起她的衣擺,冰涼的手指觸上傷口,奈何她的知覺還未迴轉,所以不覺得有多痛,表情木然地看他又是清洗又是包紮,忙活到半夜。
「你來幹什麼?」周衍昏睡了幾天,經了一番大折大磨后此刻竟精神起來。
床沿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嘆息,蕭其閉了閉眼,輕聲問:「……你同我說話,語氣可不可以好一些?」
許久后也沒有等到答覆,他看向她,幽深的眸子在暗夜裡灼灼發熱:「你是問我來甘州幹什麼,還是西廬?」
她偏過頭,若有所思道:「蕭鉞呢?」
「——蕭鉞、蕭鉞!」他突然扳過她的肩膀,衝口道:「我日夜兼程從鄴京奔到甘州,聽山行說你服了挫骨散又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你怎麼不問問我!啊?!」
她被晃的心驚,止不住又一通亂咳。
蕭其見狀緊張地放開她,又去桌上取水,輕拍著她的背喂下了才算鬆了口氣。
她甫一自由后立刻脫開他手,輕蹙著眉靠在里牆,埋下頭深深喘息,散亂青絲遮了大半張臉。
蕭其只看清她蒼白的唇色在冷光下越發森慘,凝目許久,嘴唇囁嚅道:「……周衍,你看看我。」
她只是冷笑。
「你看看我……」修長的手指撫開她的頭髮,他眸子里有什麼顫了顫,又重複了一遍。
「拿開!」周衍一聲嘶吼,倏然拍開他的手,借勢摘下自己頭上發簪猛地刺向他心口!
蕭其隨手便握住了那隻病弱的手腕,他輕輕一捏,簪子「啪嗒」跌在地上……就好像周衍一直以來支離破碎的自尊一般。
「你真的這麼恨我?」他狠狠將人拉近,眼裡遍布血絲。
「哈哈哈哈——」她一直笑,如扇的長睫上閃著銀光,笑得都要上氣不接下氣了才慢慢停下,紅著眼眶道:「我現在這樣,全都拜你所賜!拜你所賜!」
「我沒叫你作踐自己!」蕭其緊緊抓住她肩膀,咬牙切齒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