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暮靄中的華爾茲

第九章 暮靄中的華爾茲

兩天後,郁靜楓來了西貢。我們坐計程車去酒店的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快到酒店的時候,她拉住我的一隻手,小聲問我:「我們分開多久了?」

「不記得了。」我輕輕地推開她的手,拿出煙盒,抽出一根Marlboro。

「我不喜歡煙味。」她從我的指間拿走那根香煙,扔在腳邊。

我沉默地收起煙盒放進口袋裏。

她離我儘可能遠的坐着,看着窗外,很久,小聲的一句,「有新女朋友了?」

我沉默。

她於是又問:「那晚你身邊的女人是誰?」

「又開審了?」我側過臉去看着她,「我可以給我的律師打個電話嗎?」

她哼的一聲,卻又禁不住的一笑,「你有自己的律師嗎?」

「只許有錢人有自己的律師?」

「你少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她伸手從我的口袋裏拿出那隻煙盒,「不問你了,反正你現在對我也沒有多少耐心。」她一面說着一面抽出一根Marlboro遞給我,「好了,別不高興了,抽根煙吧。」

「不是不喜歡煙味嗎?」

「你喜歡就好。」

「算了。」我收起那支香煙,「來西貢不會只是為了看我吧?」

「那我來這鬼地方還能幹什麼?」她看着車窗外像沙丁魚一樣穿梭的摩托,沒好氣的埋怨,「到處都是摩托,空氣難聞死了。」

我提醒她,「司機可能聽得懂中文的。」

她任性地說:「那又怎麼樣,我又沒說錯。真不知道這裏有什麼好,你要待在這個地方。」她說着,又悻悻的小聲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女人。好像上輩子沒見過女人一樣。」

我只作沒聽見她的話,插了一句,「酒店快到了。」

「我住哪裏?」她沒好氣地問。

「EnaissanceRiverside,預訂的是可以看見西貢河的房間……」

她不等我說完,便又問我,「你呢?住在哪裏?」

「第五郡。」我說。

「離我住的地方遠嗎?」

「有些遠。」

「那為什麼不在第五郡替我找家酒店?」

「第五郡沒有適合你的酒店。」

她哼的一聲冷笑,「是怕她會見到我吧?」

我知道她的無理取鬧只是因為心情不好,我已然習慣了在這種時候沉默。

「怎麼不說話?」她沒好氣地問我,「難道是被我說中了?」

「我只是在想,你要是法官,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冤死在你手裏。」

她又因了我的話笑起來。

「到了。」我看了一眼車窗外,付錢給計程車司機,推門下車去後備箱取行李。

郁靜楓始終坐在車裏,直到我去替她開了車門。

下車時,她一改方才的任性,優雅的一笑,「謝謝。」

走進酒店的房間,她習慣的第一件事依然是開啟窗帘。細細的馬達聲中,窗外的世界緩緩的呈現。

入夜的天空下,陰霾籠罩的西貢河岸燈光璀璨。

我站在窗前,看着遠處離岸的船,忽然想起一部叫《情人》的電影。

郁靜楓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溫柔地看着我,「真的喜歡這裏嗎?還是因為在這裏有了喜歡的人?」

「我訂了晚餐,酒店的服務生會送到房間里來。」我岔開了話題,「明天早晨我來接你。既然來了,不如就隨遇而安,

在這裏好好玩幾天。」

「汐染……」她揣測著問我,「如果公司撤出越南,你還要留在這裏嗎?」

「因為什麼?」我知道她這話不會沒有來由。

「這裏越來越不適合我們這樣的公司來投資。」她說。

「我知道。」她說的這些我都明白,隨着市場環境的變化,很多公司都已在做調整。

「即便是這樣也不會離開,是嗎?」她看着我,眼神儼然是在等待一個會要失望的答案,「汐染,還愛我嗎?哪怕只是一點點。」

「都已經過去了。」

「你有了新的女人了吧?」她刻意平淡的一笑,「她叫什麼?」

「聊點別的吧。」

「不願跟我提她?」她鼻息間哼的一聲,「難道也像我一樣早晚會被你甩掉的女人?」

「Trista。」我說。

她問:「什麼?」

我告訴她:「是她的名字。」

她漠然一個眼神,「沒必要告訴我。」

「我已經訂了晚餐,大概再過半小時,他們會送到房間里來。」我看了一眼腕錶,「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再過來。」

「汐染,」她在我拉開房門之前叫住我,「帶我見見她吧,明天,好嗎?」

那之後的兩天,郁靜楓都待在酒店裏,哪裏也沒有去。每天早晨我去見她的時候,她都背對着我站在窗邊看西貢河,每天傍晚我離開的時候,她依然習慣背對着我站在窗邊看西貢河。

第三天的早晨,她換了一副她從不喜歡的妝容,像三月里初開的桃花。

早餐時,聽着一首很久以前聽過的「晚霞の華爾茲」,她笑着對我說:「帶我出去走走吧。去你在這裏常去的地方。」

於是我在這個午後帶她去了統一府。

我們走在參觀人群的後面,聽着儼然火星來客的講解員眉飛色舞的滔滔不絕。

我憑着印象對她介紹我們走過的每一個房間,藍色的會議廳,黃色的宴會廳,然後是一層又一層的地下室,再然後是一樓的展廳。

郁靜楓由始至終沒有顯出一絲的興趣。直到我們走進頂層那個半圓形的舞廳,她才稍微的露出一絲笑意。

「陪我跳支舞吧。」她的鞋跟輕踏着腳下的彈簧地板發出清脆的迴音。

「你知道我不會。」

「也對,我忘了。」她忽然就落寞的轉過身去,走去窗邊,看着外面的屋頂上兩塊鏽蝕的彈片,儼然自言自語,「為什麼你愛我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教你跳舞呢……現在才發現,我們還有那麼多的事沒有做過。」

我環顧四周,看着這個只剩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差不多該下樓去了。」

「那兩塊生鏽的彈片,就像現在的你和我。」她依然固執的站在窗前,望着下邊的屋頂上生鏽的彈片發獃,「你先下去好了,我想在這裏待一會兒。」

我站在原地安靜的等她。

「快下去。」她從拎包里拿出一塊淺棕色方格手絹,「我要哭了,別站在這裏看我哭。」

「我在門口等你。」我知道她從來不願被人看見她的眼淚,因為我從未見過她的眼淚,即便是在她悲傷難抑的時候,她也會忍着,或者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安靜的流淚。

從統一府出來之後,她讓我陪她在那片綠地的長椅上坐一會兒。我告訴她,有空的時候我常常會一個人坐在這裏。

她問我:「偶爾也會想我嗎?一個人坐在這裏的時候。」

我想了想,對她說:「那個時候會像個失憶的人。」我沒有告訴她,每一次我一個人坐在這裏的時候偶爾會想起她,想起我和她的過去。

她於是不再問我,抬頭望着樹葉中零碎的天空。

我遞過一瓶水去給她。

她扭頭看了我一眼,接過那瓶水,放去長椅上,沒好氣的一句,「知道我剛哭過,所以讓我補水是嗎?」

聽着她那犯沖的語氣,我禁不住的一笑。

「有什麼好笑的。」她側過臉去,望着遠處的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這裏的天氣真讓人受不了,送我回酒店吧。」

我於是去遠處的路邊叫計程車。

西貢的雨季,天空的悲傷總會隨時就不期而至。

在回到酒店之後的一個小時里,郁靜楓始終站在窗前靜靜地凝望雨中的西貢河。

有時候,沒有人分得清,是雨天讓人傷感,還是傷感的人令原本尋常的雨天變得陰鬱。

「汐染……」她的一隻手從身後伸向我。

我依然記得,從前,她總喜歡拉着身後的我站在窗邊看風景,無論什麼地方,無論什麼季節,也無論什麼天氣。

在我猶豫着將要伸出手時,她已將那隻手收了回去,「帶我見見她吧。」她的指尖在玻璃上彷彿追隨雨點的節奏輕敲著無聲的旋律。

我沉默,也許是猶豫,也許是這一刻因她而生的憂傷。

「怎麼了?」她轉過身來,看着我,又刻意輕視的一笑,「為什麼不說話,怕她會知道我們以前的關係?」

「她知道。」我走去窗邊,看着窗外白天的西貢河,陰鬱的雨中沒有燈光的點綴,看不見一分的美。

「為什麼不看着我?」她忽然生氣地合上窗帘,亮起房裏所有的燈,「過去也是這樣,你只要一不高興就不說話,也不看着我。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看着她,只覺著彷彿從前與她相處時時常感到的疲憊,「我不想和你吵。」

「那你滾。」她生氣的把她可以拿起的東西一件接一件的扔在地上。

我把那些東西一件又一件的撿起來,放回原來的地方,走去門邊拉開了房門,「我明天再來。」

「你回來。」她忽然衝過來,站在門邊看着我。

我沒有停下腳步,我彷彿已然無法停下我的腳步。

「你回來好嗎?我不想被走廊的監控拍到我哭。」

我猶豫了,彷徨中轉身走回那道門。門關上的一刻,她抱住我,淚水在我的肩上無聲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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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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