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蒙昧

第八章 蒙昧

這個晴朗的上午,我偶然的發現,對街影音租賃店的門前,那盆早些時候萎蔫的夕顏又已發了新葉,藤須又爬上了銹跡斑斑的柵門。

門裏的玻璃櫃枱後面,清子像每天早晨一樣,吸著一支MarlboroBeyond,偶爾抬頭的一刻,與我相互望見,於是便這樣隔窗望着彼此沉默的一笑。

中午的時候,我接到林嘉豪的電話,約我這天晚上去他的家裏吃飯。儘管我不想出門,但看着身上那道折磨了我將近一周的傷口,我想不出讓它不被人知的理由。

下午,去近郊的路上,道邊的綠地青翠如碧,淡藍的天空飄着大朵的白雲,車窗外如時光般遊走的風景,讓我想起年幼時那條放學回家的路,還有道旁的小販賣的棉花糖。莫名的孤獨油然而生,於是就這樣憂傷得不能自已,卻又彷彿享受的沉溺其中。

這晚,林嘉豪在他的別墅里預備了一席晚宴,甚至從一家中餐廳請了大廚到家裏,只是我方才痊癒的傷令我本能的謹慎,只略微嘗了幾道素菜。

晚餐過後,我們坐在庭院裏那棵海蕉樹下的水池邊閑聊。遲暮的夕陽下,一盞龍井,一爐奇楠的微香,一片無雨的天空暗紅的殘景,便彷彿是身在九月的江南,不由得生出懷鄉的憂鬱。

天色黑下來的時候,林嘉豪開車送我,林詩綺一聲不響的坐在後座上,這天、她出奇的安靜,安靜得像把魂寄去了別處。

下車時,林嘉豪忽然叫住我,「汐染……」

我回頭看他。

「謝了。」他說這話時得表情甚至有些嚴肅的可笑。

「應該的。」我無所謂的笑了笑。

「陳哥哥,」坐在後座的林詩綺從放下的車窗里探出半張臉,「你明天有空嗎?」

「有的,」我問,「有事嗎?」

「人家傷還沒好呢?」林嘉豪從駕駛座上側過身去,望着身後的林詩綺說,「少添麻煩。」

我低頭看着林詩綺那張嘟著一張嘴的臉,「沒關係,有什麼事你說好了?」

她看了一眼林嘉豪,又朝我很是客氣的笑了笑,「也沒什麼事兒,那就改天再說吧。」

「也行,」我說,「不早了,我也不客套了,你們回去吧。」

「走了。」林嘉豪朝我一聲招呼,合上了車窗。

車從院門前離開時,我走進安靜的小院,在樓下的餐廳喝了一杯清水,然後上樓。經過Trista門前的時候,她拉開門,看着我問,「可以從你那裏借一張CD嗎?」

「當然可以。」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是我的襯衣。

她發現我正望着她身上的那件襯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我在想要不要買一件男士襯衣來配我新買的牛仔褲。收衣服的時候看見了你的,所以拿來試了試,結果忘記換下來了。你不會介意吧?」

「它是你的了。」我說。

她皺着眉頭不滿地問我:「被我穿過了,所以不要了?」

「不是,」我說,「想看你穿着它。」

「為什麼?」她問。

我沒有回答,一面轉身上樓,一面對她說:「你不是要借CD嗎?上來吧。」

她跟在我後面,依然追問我,「你還沒說為什麼呢?」

「就是喜歡看你穿着它,可以嗎?」我推開門時驀地轉過身去,Trista猝不及防的撞進我懷裏,又輕推着我從我的懷裏離開。

我看着她問:「你會穿着它嗎?」

「我想你一定是間歇性曖昧綜合症又犯了。

」她不置可否,將我推去一旁,走去房間牆角的CD架,翻弄起那些CD,挑出一張放進CD機里。幾秒鐘后,音箱裏傳出彷彿很久沒有聽過的歌聲,「Dearfriend,solong……」

「這歌叫什麼?」我忽然想不起它的名字,卻清楚的記得,大學離校前的有天晚上,在那個宿舍里,最後一次的齊聚,我們喝得爛醉如泥時聽的就是這首歌。

「Yesterday&Today。」Trista翻著那張落滿灰塵的CD盒,回過頭問我,「很久沒聽過這張CD了?」

「很久了。」我點了點頭,拿出一瓶,「喝一杯吧。」

她默許的一個眼神,摁下單曲的回放,然後坐去近窗的小桌邊那張椅子上,一隻手托著下巴靠在桌上看着我說,「這像是一首有故事的歌。」

「算是吧。」我拿着兩杯酒擺在那張小圓桌上,拖過一張椅子在她的對面坐下來,一邊喝着酒,一邊向Trista講我在學校的故事。

故事講完時,我走去窗前,在深夜的風裏點了一支煙,側身看着窗外的小街。

對街樓下的影音租賃店已然關門,樓上的白色小窗里也已然沒了燈光。整條街都彷彿靜下來,唯有入夜的風孤獨的遊走。

Trista從我的唇邊輕捏著那支香煙,摁熄在窗台上,「汐染……」她從未這樣溫柔的叫我的名字。我正想藉此開一個曖昧的玩笑,她微涼的唇驀地吻在了我的唇上。

這一吻突如其來,又戛然而止,我還沒能來得及記住那唇香,便已然聽見身後她離開的腳步聲。

整晚我都坐在窗前,一遍又一遍的聽着那首「Yesterday&Today」。

天亮時,望着隔窗滑瀉的晨光,竟深感倦意,疲憊中儼然片刻的微寐,再睜眼時,窗外又已是黃昏將盡的光景。

我聽見細細的敲門聲,Trista站在我的門外,在我拉開那扇門時,她刻意的迴避我的眼睛,對我說:「我想昨晚我喝醉了。我還能借那張CD嗎?『Yesterday&Today』的那張。」

我看着她,「我想我昨晚沒喝醉。」

她沉默,又若無其事的一笑,側身走進房裏,從CD機里退出那張CD,「上次是你喝醉了,這次是我,我們就算是扯平了。」

「Trista,」我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腳上那雙和我那雙很像的拖鞋,「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又是你的間歇性曖昧綜合症?」她回過頭來,在我面前晃着那張CD,「就這張,借給我。」

「我說的是真的。」我拉住她的手,冰涼,像風雪的夜裏晚歸的人無處安放的手。

她的拇指輕推着我的手背,四指卻緊觸着我溫熱的手心。「如果下一次我吻你,我們又都沒醉,我就相信這是真的。」

她拿着CD的那隻手輕推着我的手腕。那隻被我握住的手一點點地抽離我的手心。然後,她繞過我走出門去。

「晚餐有小黃牛肉,我會做牛肉河粉,」門外的樓道傳來她的聲音,「免費的。」

我一笑,關了冷氣,推開窗子,迎著吹進窗里的風深深地呼吸,任由所有的思緒一點點的化去風裏,我看着它風裏的摸樣,儼然燈光俱滅的台上孤獨遊走的伶人。

很晚的時候,Trista把我忘在樓下餐桌上的手機拿上樓來給我,取笑地說:「我想總有一天你會失去它的。」

我笑了笑,看着手機的屏幕上郁靜楓的名字。

她問我:「女朋友打來的?」

我沒有回答,猶豫的摁下了接聽鍵。

Trista背着一雙手朝我撇嘴一笑,「我不打擾你了。」

我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袖,又鬆開,「沒關係。」

她一個眼神,像在試探我這話是否違心。

我回以一個默許的眼神。

她於是輕輕地搬著一張椅子坐去CD架的旁邊。

「和朋友在一起?」郁靜楓在電話里問我,「女的?」

「嗯。」

「新女朋友?」

我看了一眼Trista,沒有回答。

「那就是嘍。」電話里,郁靜楓的語氣很不高興,只是一陣沉默之後卻又溫柔的一句,「後天我去西貢看你。」她甚至不等我說話便掛斷了電話。

「女朋友?」Trista一面問我,一面從CD架上抽出一張松隆子的CD,看着CD盒的封面上圓珠筆寫下的字。

那張CD是郁靜楓送我的。在她送我這張CD的那年冬天,我們曾經在深夜裏一起看過一部很久以前的《戀愛世紀》。劇終時,看着那個所有人眼裏完美的結局,她卻因為水原早苗沒能和片桐哲平在一起而哭了很久。那時我笑她是傻瓜,她罵我是混蛋,只是她不知道,那時我的憂傷和她是一樣的。

我推開一道窗,點了一支香煙,靜靜地望着Trista在CD機里放進那張郁靜楓送我的CD,聽着「真夜中のギター」在空氣里寂寞的流轉。

「很好聽。」Trista背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我喜歡這首歌。」

「我也是。」

「什麼時候,你會告訴我,你和她的故事。」她看着我,面上是期待的微笑。

我沒有說話,深吸著一支Marlboro,看着窗外孤燈悵影的街道。

「你的眉毛都快皺成一條線了,」她看着我臉上的愁苦,嘟著嘴笑道,「像一眉道人。」

我聽着她的玩笑,卻笑不出來。

她於是也不笑了,很認真的問我:「愛一個人真的那麼複雜嗎?」

「至少不像愛上一個人那麼簡單。」

「我想也是。」她說。

我問她:「你真那麼喜歡簡單嗎?」

她一陣沉默,笑了笑,「至少比複雜好。」

「我想也是。」我說。

「不早了,」她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我該去睡了。」

「Trista,」我看着她一路走去門邊的背影,看着她腳上的拖鞋,「謝謝你。」

「不用謝。」她轉過身來,頑皮的一眨眼睛,「儘管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

「沒什麼。也許是間歇性曖昧綜合症又犯了。」

「我想我已經開始有一點習慣了。」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桌上的CD盒,「但願這不會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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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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