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脫困

第七章 脫困

陰霾籠罩住整個濟南府。

吳鐵漢手上拿着一卷明黃色詔書,雖然沒什麼特別的表情,身上散出的冷厲煞氣卻令得堂中眾人皆都噤若寒蟬。

馮彥咳嗽一聲,終於大膽開口問道,「吳大人,宮中八百里急詔,究竟為了何事?」

吳鐵漢身上的凜冽之氣陡然一收,若無其事地答道,「沒什麼,召我立刻回京。」

馮彥皺眉,「可是出了什麼大案?」

「不是。」吳鐵漢站起身來,輕描淡寫地將詔書收了起來。「言詞中多有責備之意,想是有人彈劾本官。」他瞟一眼馮彥,見后的臉上一副驚奇的表情。

事實上,詔書中所寫的已不是責備之意而已,黃絹黑字,寫明兩日之內若不能面聖,便叫他提頭來見。

剎那間吳鐵漢的胸中已經作出了一連串的推測與判斷。

第一反應是馮彥,然而轉而細想,似乎馮彥還未夠如此水準。

那麼,究竟是何人,何事?

雖然沒有證據,吳鐵漢的直覺卻指向了押在情教監牢之中的連小開。

「兩日……」

「大人,是否立即備馬啟程?」

「不忙,我先去次情教。」

十餘日來,吳鐵漢每日探望連小開一次,以重手法反覆加重他的傷勢;手下鐵騎暗布情教四圍,幾乎無視於情教自身的防衛力量。

「什麼,吳兄有急事要回京?」

「不錯。廖兄是否已經想好,要如何處理連小開此獠?」

「這個么,情教自有打算,就不勞吳兄費心了。」廖星微皮笑肉不笑地說出郁方儀早就調教好的說話。

吳鐵漢未想到他如此生硬,濃眉一皺,卻不得不壓抑下怒氣。「連小開既然已經交給貴教,自然與吳某無干。只望廖教主好好看守,莫被此人逃出生天,再想擒他,恐怕難比登天。」

「這個小弟省得。」

吳鐵漢欲言又止。「……平無奇是朝廷欽犯,本官順路押解回京,廖兄可有意見?」

「這個……」此事郁方儀沒有教導,廖星微想了一想,覺得無理由置喙,只好答應。「自然沒問題。」

惟今之計,只有將連小開的好兄弟帶在身邊以防萬一了。

吳鐵漢也曾想過將連小開一路帶走;只是,若無「水龍吟」的禁止,再加上路途不定,他實在是沒有把握。

事情越來越不對。

似乎有不止一個力量,在阻止著連小開走向隕落。

然而究竟是什麼?

吳鐵漢顧不得細想。自身的危機近在眉睫。

他將手下鐵騎分為了三組。

一路留在此地,看緊情教與連小開的動向。一路隨他上京,順路押解平無奇。第三路則秘密派出,去查探此番急召背後的隱情。

一分為三,吳鐵漢頓覺捉襟見肘,心中不安之感逐漸加強。

兩日的時間剛好夠快馬平治而已,吳鐵漢已經等不及留到夜晚同郁方儀私會之時話別,又苦於白日無法同伊人見面,只得匆匆留了一張字條,約定不久再會。

青布鐵骨的馬車,粼粼蕭蕭地劃破了夕陽,漏夜趕路而去。

「小別情無限,再聚會有時。花叢頻回顧,星漢若相知。」

郁方儀瀏讀吳鐵漢的字紙,纖指撫摸箋上清雋的字體。「君系才子,可惜妾非佳人。吳公啊吳公,你此去恐怕要遭些苦頭了。一攤渾水,常人避之不及,你又何必趟來?我若是如你般身在高處,定會選擇安逸一生,絕不輕涉江湖。」

「夫人錯了。」廖星微立在她身後。「愚夫雖然沒什麼見解,卻也聽過昔年古大俠的明言,所謂『有人之處便有恩怨,有恩怨之處便是江湖』。既然如此,又有誰能豁免?誰能袖手?」

「誰能豁免?誰能袖手?」郁方儀輕吟,卻忽然翻翻白眼,「你問我,我怎麼知曉。」

廖星微唰地紅了臉,小聲道,「夫人,這是反問……」

郁方儀伸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記。「我不知道你是反問么?你沒事反問作什麼?」

廖星微大窘。「夫人……」

「賣弄什麼?就你那點心思,裝什麼深沉。還不過來,給我捏肩膀。」

廖星微大喜。「夫人,只要能天天給你捏肩膀,管他什麼恩怨,什麼深沉,我捏得一刻,便得了一刻袖手,一刻豁免,人間於我,便是仙境!」

「你今兒吃錯藥啦?」郁方儀咯咯笑起來。「說話如此掉文,還不如省點力氣,回房裏再用。」

「得令!」廖星微將郁方儀打橫抱了起來。他的妻子陪貴客數日,他也便數日不曾沾得她的身子。他湊在郁方儀耳邊說道,「夫人,積了十數日的,今兒都給你……」

引來郁方儀一陣嬌笑。

寂寞良宵,別人夫妻在相濡以沫,吳鐵漢卻在凄風苦雨中策馬前行。

雨濕了路途,兩日之期恐怕要耽誤。

想想懷中的黃絹,不得已之下要隨從押著平無奇隨後,自己快馬親策平治。

涼雨打在肩上,吳鐵漢並未覺得冷,只是在思考。

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何自己的預感如此糟糕?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郁方儀如鬼魅般滑入監牢。

連小開陡然張開眼睛。

「此時此刻,為何來的是你?」連小開的精神頗為強壯。

郁方儀笑。「清晨之前,本來日日來的是吳鐵漢,賜你一掌,令你傷勢永難痊癒,是么?」

連小開眯起眼睛。「那便如何?」

「我不如何,我只想告訴你,吳鐵漢走了。」

「走了?那麼,昨夜平無奇遭人帶走,也是隨他離開?」

「不錯。」

「何時回來?」

「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你在暗示什麼?」

郁方儀一陣笑,花枝亂顫。「我能暗示什麼呢?」

連小開深深看她一眼,閉上眼睛。

他開始為自己療傷。

你快些治療好你自己。

莫辜負了袁圓的犧牲。

我也想要看看你,能不能在天意的挫折下,救你自己。

因為我和袁圓的心,其實是一樣的。同歸,但卻殊途。

郁方儀這樣想。

一個人能有多少面?

郁方儀也不知道,在吳鐵漢面前的狂野剔透,在廖星微面前的嬌蠻自得,在袁圓面前的睚眥必報,和在連小開面前的深沉任性,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只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一種力量。

命運的腳步應運而生。

遮天蔽日。

整整兩日一夜的平治消耗了吳鐵漢不少體力。

京郊,雨雲漸被拋在身後,身上的錦袍濕透而復干。

忽然他猛地勒馬。

一種重重的敲擊聲叩在他的心門。

他下意識地調轉馬頭。

遠處疾疾奔來一匹染血的馬。

馬奔至近處,頹然而倒。

青衫騎士跪倒在地。「大人!——」

吳鐵漢咬牙。

他隱約感受到了將要得到的報告。

如果可能的話,他不想聽。

「大人,人犯被劫走了!」

卻不得不聽。「被誰?」明知故問。

「連小開!」

兩日一夜,就那麼快?

水龍吟,以及自己的佈下的眼線,真的困不住他?

困獸出籠。

「他可傷了你們?」吳鐵漢控馬,問。

「只傷馬而未傷人,看他樣子,似乎傷勢未愈,只是憑着一股精猛之氣支持。」

「一群廢物!」吳鐵漢忍不住破口而罵。

「屬下失職!屬下罪該萬死!請大人責罰!」

吳鐵漢心中長嘆,卻按壓下來,不形於色。「暫且寄下責罰。你們立刻去那處,將人質擒下,收到秘府之中。記住莫要張揚,一切等我號令行事。」

「是!」

那處是何處?

人質是何人?

秘府又是何地?

屬下未問,想是瞭然於心。

原來吳鐵漢還有底牌?

——他縱然有千張底牌,也分身乏術。城門關閉之前,他必須入城,進宮,面聖。

袁圓已經等到了第十五日。

第十五日上,李顯臣出現了。

「可是王爺回來了?」她謹慎地問。

李顯臣瞟一眼她的下體。白綢隱約遮擋住她的粉嫩稀疏。

「你可以走了。」太監的特有聲線怪異。

袁圓咬住下唇。「現在?」

「現在。你還想在這裏白吃白住一輩子么?」他語氣頗為惱怒。

袁圓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慢騰騰地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然後套上那條繪著青色鳳凰的裙。

走路已經不疼。她著襪,穿鞋。

偷偷看李顯臣的表情。

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門。

小轎等在那裏。這回沒有皮毛,她冷得快快逃進了轎內,卻還是冷風呼呼。

她心中卻一片暖意。

今次無人要她蒙眼。兩個轎夫抬着她,越走越快。

袁圓的嘴也咧得很開,越來越開,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轎子一直抬出了莊園,抬到了街上,抬了好遠,抬進了一棟小小,但是也暖暖的屋。

袁圓笑得出聲,彎下了腰。

兩個轎夫把她扶下來。

她還在笑。

屋子裏停著小轎,跪着一個笑得東倒西歪,以至於笑出了眼淚的少女,還站着兩個沉默的轎夫。

終於少女的狂笑變成了大哭。

她哭得天昏地暗。

轎夫靜靜望着她。

終於,她的哭泣已經嘶啞,不出聲音。

轎夫摘下了帽子,溫柔地扶她上床休息。

「辛苦你了。」

她無聲,咽淚。

辛苦?

再辛苦也值得。

她沒有看錯。沒有犧牲錯。也沒有痛錯。她付的代價,沒有錯。

因為站在面前的兩個轎夫,是連小開和平無奇。

她用女人的一生來換的結果。

「我已經知道一切。」連小開溫柔地撫上她的面頰。「你放心,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你們……要到哪裏去?」袁圓伸手抓住連小開的手,聲音嘶啞,卻充滿快活。「我……沒事。我想……喝酒。」

連小開和平無奇笑着對望一眼。

「我們去買酒。」

袁圓醉了。

連小開和平無奇卻還很清醒。

不是因為他們酒量好,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喝。

酒量再壞的人,若是滴酒不沾,也不會醉。

連小開不會再讓自己醉。

有些事情,生一次已經足夠。

「你要去哪裏?」平無奇看見連小開眼中飆射的殺意。

「我想去京城。」

「找吳鐵漢的麻煩?」

「不錯。打鐵趁熱,報仇須早。」連小開一字一頓。

平無奇微笑。「你現在去,正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為何?」

「之前剛剛得到的消息,還來不及告訴你。吳鐵漢在京受了廷杖之刑,傷勢沉重。」

「如此看來,現在出手,豈非趁人之危?」連小開眯着眼睛,笑意盈盈。

「趁人之危的事,俠義之輩自然不會做。」平無奇故意板起臉來。

「不錯,我們不是俠義之輩,我們豈能不做?」

兩人哈哈大笑。

連小開趁著那無酒的醉意,拔刀,振衣,拍馬。

連小開第一次入京。

京城的繁華,貌似比江南更為滄桑,卻未必繁華。

站在高處環眼看去,皇城一片灰黃磚紅,周遭則是暗紫氣韻繚繞。城門高闊,兵重戍深。

連小開忽然有了一種感覺。

他若如探囊取物般,將這城抓在手中,又待如何?

又有誰能阻擋?

嘿嘿一笑,他寄下綺思,向國公府飄身而去。

太容易尋獲的目標,太無人防守的府邸了。

連小開滿不在乎地落在了國公府的主院之中。

然而他的心中,卻再無一點輕佻。

從被吳鐵漢擒獲的那一刻起,他此生,再無一刻會放鬆自己。

院中寂靜。連一個婢女僕從也無。

連小開卻分明地感覺到了他要找的人的氣息,就在其中。

「吳鐵漢。」他靜思片刻,選擇揚聲。「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會來。」

所以驅散下人,清場待死?

屋內傳來輕輕的咳嗽聲。

從呼吸聲中已經可以判斷,對方傷勢不輕。

傷他的不是任何人,而是這個國家。

這個國家要鞭笞他的狗而已。

連小開不再猶豫,抬步走了進去。

房門未鎖,屋內重簾疊幛,光線幽暗。

時日匆匆。

這個武林中,最值錢,最重要的東西,彷彿已經不是武功,而是消息。

「小人斯是,大人們光顧本店,有何需要?」斯家的生意永無斷絕,斯氏子孫死了一個,便可以再來一打,無窮無盡。

郁方儀在天書館密室,匆匆翻閱卷宗。

「連小開震斷『水龍吟』,傷七人,奪馬,追馳七百里,趕上青衣鐵騎,傷二人五馬,救走平無奇。十日後脅迫李顯臣,救回袁圓。一日後奔襲京師。」

「此中可有不盡不實之處,還請夫人補充。」斯是之前笑眯眯地將她讓入了密室。「夫人離去之後,自會有人整理抄寫,無須擔憂被人認出筆跡。」

這便是天書館的生意之道。對於武林中生的大事,除去密佈天下的眼線報道,還鼓勵當事人親自圈點評寫,爾後彼此參閱匯總。

只是郁方儀此刻有些氣急敗壞。「為何至此就沒有了?後來呢?」

「夫人莫急。」斯是好言安撫。「後來之事,本館已經懸賞天下以查,想來數日之內就可水落石出。」

「數日?都過去了月余,都無人知曉結果?」

「如果硬要加上結果,那便是,吳鐵漢生死成謎,下落不明;連小開與袁圓已回神霄山;平無奇先在南山鎮,后忽然消失,不知所蹤。」

「全部都是廢話!」郁方儀憤而將書擲到了地下。「回府!」

「夫人看來相當關心在下的生死。」

郁方儀狠狠一震,抬眼便見到吳鐵漢微笑着倚在門邊。

斯是眨眨眼睛,迅速站起身來。「吳大人來了。卷宗請吳大人隨便參閱,有不實不盡之處,還請吳大人補充。小人告退。」

吳鐵漢笑容如沐春風,一坐下來便摟住郁方儀的纖腰。

郁方儀咬住下唇。「你……你……」

「我如何?」

郁方儀皺眉,終於一嘆。「你害我擔心了。」

「你擔心我?」

「難道我擔心連小開么?」

「連小開何須擔心,有神功自保,有夫人外援,再有天意命定,世上恐怕已經無人可以令他再有挫折。」

「你……什麼意思。」郁方儀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我為何要援助他?」

「因為你想將情教送給他,作他的資本。」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吳鐵漢伸手捏捏她的**。「只可惜,此事他要晚些才能陪夫人進行。」

「什麼?為……什麼?」

「因為此刻我要同他玩一個遊戲。」吳鐵漢站起來,帶得郁方儀也不得不起立,靠在他懷中。「一個在滄海之中尋一粒粟的遊戲。也是一個同寂寞與不寂寞有關的遊戲。」

「我不懂。」

「他留下些美好的東西。我雖然再無實物可以令他分心,卻有虛幻的美好,可以令他傷心、痛心。」吳鐵漢看着郁方儀驚如小鹿的表情,微笑着低頭,吻了上去。

郁方儀仍然未能明白吳鐵漢。

她所能明白的只有,現在,該是脫去衣裳,抬起腿的時刻。

既然吳鐵漢要她,她便不會被這個局面排除在外。

男人不能越過愛。

「簡單來說,我綁了沈沉。」快意過後,吳鐵漢果然和盤托出。

又也許,他本來就準備說給郁方儀聽的。

「沈,沉?」

「沈沉是連小開的一個希望。一個對於光明,對於溫暖,對於未來的希望。我設下一個以沈沉為籌碼的賭局。」

「賭局?」

「連小開要麼從漫漫神州中找出沈沉下落,要麼放棄他最後的朋友,去享受高處不勝寒的寂寞。他選擇了前。我給他三個月時間,三個月之後,無論他能否尋得,我們約在皇城一戰。」

郁方儀抬眼,覺得眩目。「……也許是天派你來,做他的對手。」她喃喃地,雙手撫摩著吳鐵漢背後的疤痕。「疼么?」

「不。」吳鐵漢答,「甚是有趣。」

她撥開繚繞的頭。「怎麼會?」

「當然有趣。人生在世,朋友太多,沒有仇敵,是多麼無聊的事情。」

「你準備?」

「東南山水甲天下——」吳鐵漢似是在郁方儀的身體上模擬那些丘陵。「趁著連小開奔波勞苦,我便替他除去些礙眼的石頭又何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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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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