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禁錮

第五章 禁錮

什麼叫做志得意滿?

什麼叫做少年輕狂?

什麼叫做大意輕敵?

什麼叫做人生教訓?

連小開原來不明白。

但是現在很明白。

徹底地明白。

不僅明白,還很痛。

紅梅閣前出現任何東西,連小開都不會驚訝。

然而……當一個人心中最痛的舊傷疤被倒上酒精;當一個人唯一珍愛的僅存余望被翻出來踐踏,當對手絲毫不管你的出招方式卻只顧著踩你最虛弱的地方?

連小開是一根筋到底的人。

當他的妻子被人斬殺之時,他的反應只有一個,便是報仇。

然而,當妻子的屍被挖掘出來,作為對付他的工具?

連小開不恨吳鐵漢的做法。

他安靜地,在思考。

思考自己的不足。

思考自己的弱點。

思考自己為什麼會敗。

那斑斑腐爛的軀體的樣子,一晃一晃地在眼前,連小開原本可以儘力不想,卻偏偏逼着自己一遍一遍回想。

那腐爛了,卻仍然可以辨認出的愛人。

那扔入懷中,令他張目無語,剎那之間失卻所有防備的愛人。

死去的愛人。

被用做攻擊武器的愛人。

不能在地下安睡,卻被人無情驚擾的愛人。

散著臭味的愛人。

那親手縫上的頭顱,線已爛了。

紗裹着骷髏,脆到一拈就碎。

頭和骨頭,是唯一沒有枯萎的紀念。

黑洞洞的眼窩,對準他的懷中。

他能擁抱,還是不擁抱?

連小開在情教的地牢裏,想着這一切。

冷靜地想。清醒地想。逼迫地想。殘酷地想。

手指上還沾著那味道。

手腕上,那副鋼的鐐銬名字叫做「水龍吟」,他縱然是平日,也難以掙脫。

更何況,吳鐵漢的一掌,幾乎擊散了他的五臟六腑。

冷。

寒冰掌力是難以忍受的冷。

冷得好。

連小開用虐待的心情,看着自己。

再冷一點,再痛一點,才好。

才不會把這個教訓忘記。

如果,不死。

「吳鐵漢,你既然不殺我,就要小心。」他用沙啞的嗓音,驕傲地警告對手。「下一次,我不會再犯錯。你也再沒有東西,可以令我分神。」

「其實,若你當初選擇火葬,便不會有今日之困。」吳鐵漢一點驕矜的神色也無。「我不殺你。你盡可以設法逃脫,各憑本事,十分公平。」

火葬。

死無全屍。

無葬身之處。

這便是江湖人,必須要承擔的後果?

現在要想的是,吳鐵漢不殺他的理由。

連小開環顧此地。

陰暗,沒有光。如果壁上的油燈熄滅,這裏應該是徹底純粹的漆黑。

空氣渾濁,新鮮空氣來得十分細微無力,氣孔應該在自己背後的牆上高處。

對面,平無奇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不是吳鐵漢的對手。傷得也應該比自己更重。

唯一的指望,是袁圓。

……她能指望得上嗎?

還是指望,吳鐵漢留着自己的性命,所要派的用場吧。

若不是有用,以吳鐵漢的行事風格,絕不會拖泥帶水,斬草留根。

他留着自己,要做什麼用呢?

「留着他。」郁方儀咬着吳鐵漢的肩,幽幽地說。

這也許是吳鐵漢留下連小開性命的唯一原因。

……另外的一絲一毫潛在的理由,也許是吳鐵漢突然冒出來的賭博心情。

想看看連小開是否命不該絕。——他一向重視天意。他看得到連小開身上太陽一樣的潛質與光芒,他想要猜一猜,是否無論自己如何禁錮,連小開終歸有脫困重整的機會和力量?

留着他。

只是,有一件好玩的事,便是,郁方儀要留着他做什麼呢?

吳鐵漢想了想,笑了笑,便決定忘記這件趣事。

如果一件事衡量下來,不做比做快樂,那麼何不蒙上眼。

只有懷中的顫慄,是確確實實,不容偽造的。

郁方儀睜開眼睛。

在吳鐵漢閉上眼睛的時候。

她一直在想,自己閉起眼睛的時候,這個男人,是否也會和她一樣,睜開眼睛看對方臉上的表情?

既然她從未試過和他四目相對,那是否可以說明他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可是,如果真有四目相對的那一天,是否就是她與他的結束?

想起來卻有些黯然,於是她垂下眼睛,更加用力地舔舐他的舌頭。

這個身體令人迷戀的男人。

「哼,不過就是來回一趟嶺南,去挖座墳罷了。早知道我也能做啊!何必借他的力。」廖星微憤憤地道。

郁方儀瞟他一眼。「你知道楚雲的墳在何處?你知道連小開會因此分神?就算連小開分神,你能抓住機會,一擊奏功?」

廖星微啞口無言。

「你就這點事後諸葛亮的本事。」郁方儀慵懶地靠在錦墊上。她真真感覺到些許疲累。吳鐵漢喜歡激情,她便要讓他以為自己是激情型的女人。「過來,給我捶捶背。」也許,只有在廖星微這個平庸之輩的面前,她才能毫無掩飾最真實的自己?

「夫人……能不能問個問題?」廖星微替郁方儀捏著胳膊,小心翼翼地問。

「什麼?你問啊。」郁方儀暗嘆一口氣。

「我們留着連小開他們做什麼?」

就知道是這個問題。郁方儀忽然覺得有點無趣。「留着他們,炒菜吃。」她忽然很不想說她早已準備好的答案。

「真是……翻臉快過翻書啊。」望着忽然拂袖而去的郁方儀的背影,廖星微只能苦笑着嘆息。

留着連小開做什麼呢。

郁方儀的衣襟輕拂監牢的地面。

堅硬如鋼,柔韌似絲的「水龍吟」將幽暗的地牢隔成一條一條的陰影。

陰影里,連小開的眼睛,似狼一樣,一動不動,閃著寒光。

這種光與內功所帶來的精光不同。就算他受了重傷,甚至就算他不會任何武功,他心中的野望和煞氣也會令這眼神溫度寒冷。

她輕輕笑了。

「其實,我同楚雲情如姐妹,我應該,叫你一聲,妹婿。」黑暗的地方,她低沉的聲音,如鈍器破開深潭。

連小開看着她,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在觀察我,在想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也許你現在很痛苦,因為傷勢,也因為自己所犯的錯誤。我只想告訴你,每個人都會犯錯,就算是神,也會。」

那光芒柔和了少許。

「是我要吳鐵漢留下你的。」郁方儀靠近一步,將手扶在了鐵欄上。這樣她便可以更近地看見連小開眼裏的細微神采——同樣,連小開也可以看見她的。

「我想要講個故事給你聽——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關於什麼?」連小開終於開口。

「關於一個協議。曾經有人,也是在監牢之中,達成了一個協議。他們都是人中的龍鳳,他們要去做一件偉岸之事。然而,此事卻不徹底,也不根本。」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連小開微微仰頭,去捕捉那細微的空氣。「你不必說下去了。」

郁方儀凝固下來。

連小開似乎快要窒息,張大口吞氣。

「我知道你不信我。」郁方儀忽然笑出來。「也罷。也許時候還遠遠未到。也許,在你上位之前,我便要付出生命。我只是想你知道,這個世上,有一個人,曾經對你有一個提議,如此而已。」

多麼玄妙的話語!

又有誰能懂得,她翻來覆去所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連小開閉上眼睛。「你走吧。」

看他的樣子,竟然像是懂了?他究竟懂得了什麼?

都已經不重要了。

浮光掠影,不過是一葉插曲,簡短流音。

郁方儀真的走了。

再沒有說什麼。

「她就說了這些?」吳鐵漢問他忠實可靠的下屬。

「一字不差,就這些。」

「真是……」吳鐵漢醞釀許久,才說出一句評語,「……可愛的女人。」

居然是這樣的評價。

他也懂郁方儀所說的話么?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吳鐵漢以十日的時間,奔波來回了一趟嶺南,挖出了埋葬在碧雲城的,楚雲的屍體。

在連小開凝神預備出手對付趙遙等一干情教中人之時,在他精神最為集中,氣血最為凝聚的一刻,吳鐵漢拋出了那具屍體。

連小開剎那之間,全身無力。伸手觸到屍骨之時,吳鐵漢的寒冰掌力已經洶湧地衝破了他的肌體。

屍骨被毀壞殆盡。連小開重傷,遭生擒。

同去的平無奇在明,被吳鐵漢下屬圍攻追捕;袁圓在暗,冒險逃脫。

爾後郁方儀及廖星微及時出現,將連小開和平無奇帶回了情教,禁錮。

前後不過十二個時辰。

有人志得意滿,有人一身輕鬆,有人恍如隔世,有人整裝待。

而禁錮著連小開等人的情教之內,仍是暗潮洶湧。

這樣的暗潮,蔓延了七日。

因為留給「她」的時間不多。「她」的動作,也不慢。

此刻的她很美。

她原本就有着最最金貴的本錢——青春。再加上,她的面貌的確是一個美人。

神霄山主人所挑選的,幾乎全部都是美麗的女孩子。醜陋平庸之輩,絕難得到提升遴用。

再加上,她仔細地打扮了自己。

這個世上有些女子,是自然清水時候最美,然而那些是光彩照人的大美人,並非凡常能見。

更多大大小小的美女,絕對要依靠妝扮來增色。

她浸浴了一個時辰,然後用香粉覆滿了全身。每一根指甲都用淡淡的鳳仙花汁染過,每一絲頭都用皂莢洗得如柔滑的緞子。

然後她站起來,露出她圓圓的胸脯,細細的腰,和圓圓的臀部。

一個侍女模樣的人給她拿來了衣裙。——然而為何,這個侍女的神情,竟如此奇怪,似乎帶着不屑,又似乎帶着艷羨,還是哀憫?

那套衣裙穿在了她的身上,令她看起來猶如一個小公主。輕紗一般的衣料讓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長長的白色裙尾上綉著清雅的青色鳳凰。長梳起來,露出她寬寬的額頭;翡翠與羽毛的頭冠垂下長長的珍珠墜子,遮住她的鬢角。爾後是黛色與胭脂,調配出恰到好處的勻凈妝容。她看見菱花鏡中的自己,乾淨,嫵媚,嬌媚,動人,抿嘴一笑的眼神,幾乎可以令人狂。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人們,的的快要瘋狂。

每個人的眼中都**高漲,每個人都興奮得滿臉紅光。

屬於男人的器官正在勃起,他們的旨趣高昂。

因為他們,正玩著一個刺激的遊戲。戰利品,便是她。

「……現在,就請各位將願意出的價寫在信函中,密封起來。少時出價最高的,便能得到鳳姑娘的處子之身了。」妖艷的中年女人捏著嗓子作出嬌媚的聲音。

男人們沒有時間與功夫理會她的嬌媚。他們的心,滿滿的都是這抹抿著唇的處子艷色。

沒錯,這裏是個妓院。

是江淮最最出名的妓院。

燕子樓。

說話的那位,便是八面玲瓏,生財有道的鴇母金燕子。

七日前,她打開門,見到這個少女,帶着受傷的雛鹿的眼神,可憐兮兮地望着她。

那麼地惹人,那麼地漂亮。

七日間,有個人間絕色要在燕子樓開苞的消息,傳遍了江南江北。金燕子按照輩分,替她取了藝名叫做「鳳」,望她能夠成為青樓中獨樹一幟的鳳凰,替她下出無數的金蛋來。

這位鳳姑娘,便是——

神霄派女史袁圓。

袁圓甜美地笑着,優雅地接受着,對她初夜的拍賣。

紅梅閣那夜,她尚未來得及出現,便已經親眼看着連小開與平無奇,被吳鐵漢冷酷地拿下。

她咬牙,遠遁。

……難道她瘋了,竟然將自己,投入到煙花事業之中?

難道,她不應該趕緊去神霄山求援嗎?

……

「我定會靠自己的力量救回他。」袁圓笑得越甜,心中就越狠。

她明白,神霄山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同山下相同。多少人窺測權力,或是接近權力的位置。而世上的人情,本來就容不得一次失敗。

她更明白的是,自己對於自己命運的心意。

被當作一件東西一樣,賞賜給了別人。

從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被綁在了那人身上。

就算他厭憎她,又怎樣?

她笑得愈甜。

「好,時間到啦,各位,趕緊下注吧。鳳姑娘的身子,快等得不耐煩啦!」粗俗的言語。

這是江淮最新流行的開苞方式,所謂「暗碼」是也。

將色與賭結合得精妙。——誰也不知道他人出什麼價錢;誰都想用只比第二名多一兩的價錢抱得美人歸。出低了,則玉人旁落;出高了,則白花銀錢;比起實打實的「明碼」拍賣,這種方式無疑更為刺激,也能給妓院帶來更為豐厚的收入。

「王老闆,六百兩。」老鴇開始一張一張地唱票。「李公子,四百五十兩。錢大爺,一千兩。黃七爺,一千五百兩。張公子,二百兩……」

出得高價之人眼中一片急色,卻又有些忐忑,有些心疼。出價太低的覺得面上無光,悄悄尋個空,離開大廳去別間尋自己的樂子。還未報到名字的,則心知肚明地躍躍欲試,或漠不關心。

「不必念了。」一聲陰陽怪氣的斷喝從門外響起。

「哦喲,誰啊,這麼大口氣?」人群有些騷動。「怎麼着,自己來晚了,還想搶姑娘啊?……」

「不錯,咱家就是要搶姑娘,便是怎的?」

咱家?難道此人是個出家人,或是……太監?

老鴇色變。

袁圓歪一歪頭,笑容無邪,有若天使。

「原來是李公公……」金燕子一見人影,嚇了一跳,趕緊迎了上去。

青金色袍服襯著一張胖臉,大群手下的簇擁下,李顯臣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先前喧嘩的眾人全都沒了聲音。

能夠在這銷金窟里尋歡作樂的,哪個沒點來頭?可是不論是鉅賈富賈,還是官宦子弟,誰惹得起郡王府上總管?就算是武林豪強,聽見李顯臣的名字,想起他陰煞霸道的絕戶手,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什麼風把您老吹來啦?」老鴇故作親熱地拉住他的胖手。「公公快坐……」

「不必坐了。咱家此來,是為郡王下聘來了。」

「下聘?不知道我們這的哪位姑娘居然蒙南郡王爺垂青……」

「自然是台上這位鳳姑娘了。——郡王府不做強娶之事,這裏有一百兩聘金,媽媽你拿好。人我即刻抬走了,改日再來吃茶。」

一百兩?金燕子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看客一片叫好的表情,自己吃不到,便希望沒人能吞得下。

袁圓卻還是笑得很甜。

甜得似能流出蜜糖來。

南郡王。

江浙一帶的真正統治。

當今皇上的親弟弟。

權傾天下,富甲江南。

人間真正的霸主,之一。

她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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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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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禁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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