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論心

第十九章 論心

西門雪擲地有聲的話說出來,連黛玉也呆住了,雪兒說得沒錯,這麼些年來,她只和寶玉交心,只談論著風花雪月一般的詩詞歌賦,只顧著清高自許,雖然自己每常閑了,也替這府里算計一下銀錢出入,但是寶玉確實是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事情的,還聽說晴雯看病,別說寶玉,亦連其房中丫頭亦不認得銀子多少。

聽鸚鵡之讖,賈家似有大難,可是,寶玉,寶玉,你是榮國公嫡系孫子,你能替賈家撐起這個偌大之家么?素日里只厭惡著世俗經濟,那也是我所厭煩的,但是經濟並非世俗,和世俗是不一樣的,涉足經濟並非是淪為流俗。如今不過多住了二十來個人,太太就念叨起了使費,難道你就那麼不把這些放在心上?若是一旦大廈傾倒,你何去何從?

因是晚上,黑緞子似的夜空上揚起了絢麗的煙花色彩,前面賈母院中也似放起了五彩繽紛的煙火,黛玉因西門雪之言而平空有添了幾分心事,想起了冷冷淡淡的櫳翠庵,黛玉站起了身子,拿起斗篷披在身上,道:「咱們去姐姐庵子里坐一會罷,那裡也清凈。」西門雪久聞妙玉之名,自是歡欣之極,忙著答應,跟黛玉到了櫳翠庵。

眼見到妙玉一身素淡緇衣,越發顯得氣度如蘭,清冷如冰。西門雪詫異道:「奇怪,我怎麼凈是遇見老相識了?」黛玉盤腿坐在了炕上,聽了這話,也自詫異道:「你認得姐姐?」西門雪坐到了炕上,一本正經卻也掩不住眼中的笑意地指著妙玉笑道:「這個姐姐,她可是我的姐姐。竟然我們都遇到了一家子了?果然就是一家子的人,怪道都比別人親密呢!」

黛玉更是驚奇,不曾想到妙玉竟是西門雪的姐姐,也是西門家的小姐。妙玉親自烹上茶來,淺笑道:「你聽雪兒胡說呢!我家在蘇州,她家在大漠,八竿子打不著的。」西門雪不滿地嘟囔道:「姐姐才胡說呢!姐姐是太後娘娘的侄女,也是我的表姐,我才沒胡說呢!」然後對黛玉說道:「她真是太后的親侄女,俗家名字叫作蘇妙。我只很小的時候見過她,後來就聽說她出家了,再不想就在這裡。若是太後娘娘知道了,必定是要接她進宮裡的。」

黛玉澄澈的眼睛望著妙玉,妙玉淺笑道:「已是塵俗往事,又何必多言?皇宮深深,非我久居之地,也不想涉足其中。雪兒你該好生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許在太後娘娘跟前多漏了一個字。」西門雪撇嘴道:「罷了,我才不管姐姐多事呢!我只吃姐姐這裡的好茶,用姐姐的好茶盞!」看著手中的茶,忽然驚叫起來:「這是雪蓮花!」

妙玉依舊淺笑道:「這是你林姐姐送了來的,你嘗著好不好。」西門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氣鼓鼓地瞪著黛玉道:「我在姐姐那裡,都沒喝到雪蓮花茶!」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我給忘記了,不曾想起這雪蓮花茶來,等回去我叫紫鵑特特送你一包。」西門雪喝了一口茶,半眯起眼睛,道:「真是好茶,怪道臭哥哥捨不得給我一點兒,竟是全送了姐姐了。」

妙玉淺笑道:「你哥哥倒也真真是有心人。」西門雪笑道:「哥哥有心卻是真的,偏得不到別人的心呢!」黛玉聽了,面色微微一紅,染上了些許的羞澀,只裝做沒聽到,低頭品著雪蓮花茶。妙玉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今世能得一見,焉知不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妹妹且莫太過執著一心了,凡事也該看清了認清了自己的心才是。就像這園子里,是是非非,該舍該得,妹妹如今也該心中瞭然了罷?」

黛玉聽得眼光迷離起來,凝視著杯中展開了的雪蓮花瓣,微微碧綠的水,雪白輕薄的花瓣,那種異樣的風情,正如自己此時的迷惘,身處花紅柳綠之中,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拋不開的情思,剪不斷的牽挂,一切的尖銳和矛盾已漸漸地展露在眼前,自己卻真不知道應該舍,還是應該得。佛家有曰:有舍才有得。可是自己能舍下對寶玉的牽挂,去得別人的情思么?

這是萬萬不能的,自己是一個執著追求於心靈契合的女子,為了這一段情思,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水,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的口角,埋香冢的落紅、《西廂記》、《葬花詞》、手帕上的絕句,一字一句,都凝結著自己的萬種情絲,千般牽挂,終於在手帕定情之時有了心情的沉澱,有了寶玉愛情的表白,怎能一個舍字了結?

西門雪早已兩隻眼睛亂晃著,深深打了個哈欠,搖擺著身子直接叫小尼姑帶她去睡覺,明堂正道地霸佔了妙玉的卧榻。妙玉輕輕攬住了黛玉嬌柔的身子,道:「妹妹,不是姐姐在這冷天又潑你冷冰水,姐姐這一切都看得明白,也明白最終的結局。妹妹的性情和心思,直如一汪清泉,令人直視到底,本來你和怡紅公子卻是一雙美滿夫妻,但是終究是抵不過這世道父母之命,權勢結合的。該放手了,妹妹就鬆開這雙手罷。」

黛玉低聲泣道:「我不想鬆手,也不能鬆手啊姐姐。」妙玉道:「昨日之事,今日之事,我俱已知曉。如今老太太尚在,太太已如此對你,倘若他年你嫁了怡紅公子,你該如何自處?太太眼中如何能容你?你素日里也是簡單度日,不免在禮數上有些粗忽,人又長得風流標緻,太太早已不滿,將來她是婆婆,一家之長,若以七出之條,幾句話也能休了你。若是如此,以怡紅公子性情之軟之弱,他如何保你?能保住你么?」

黛玉眼中含著一泓清澈的淚水怔怔地望著說出此等言語的妙玉,有些不明白她的話,不懂得什麼是七出之條。妙玉露出淺笑,道:「妹妹是從不看《女四書》等婦德之教,自然不明白若要休妻,有的是借口。妹妹身子原本就弱,一旦老太太仙去,太太一個『惡疾』就能休妹妹下堂。這就是世道對女子的不公道,所以姐姐寧可出家,也不願意出嫁。」

黛玉聽得心中已是十分冰冷,她年紀尚小,又只讀詩書等物,從來沒想過世道竟對女子這般的不公道。妙玉握著她冰涼的小手,道:「我本是蘇州刺史的小姐,太後娘娘的親侄女,是當今的親表妹,因幼時也曾在太後娘娘身邊久居多時,所以當今封我一個郡主封號,雖非公主,卻比一般正經公主尊貴,滿皇宮裡也就只有雪兒和我一般,深得太後娘娘喜愛。後來年紀大了,當今原本要為我尋一門好親事,我因看透了宮裡的勾心鬥角,也看透了這世道對女子天生的不公道,所以才以多病為借口,遁入了空門,從此不再和俗世有所瓜葛。」

黛玉輕道:「姐姐的心,真真是無人能解。」妙玉緊了緊手,道:「好妹妹,你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女兒,也是個離經叛道之人,一生追求的不過就是心心相印罷了。只是這怡紅公子博愛而輕狂,非你終身依靠。學里打架之因,金釧兒跳井之死,蔣玉菡失蹤之責,又有多少明裡暗裡妹妹也不知道的事情?素日里他也只和滿屋子裡的丫頭廝混,晴雯也還罷了,說話要強一些,嘴裡雖不讓人,卻光明磊落,可那襲人素日里溫溫柔柔,辦事說話也殷勤小心,她心裡已是認定了寶姑娘的,焉有不看著妹妹和怡紅公子說話卻不告訴太太的道理?」

黛玉眼淚終於落下,道:「姐姐所說,妹妹焉有不知?這一段時日在外頭,夜深人靜時,細細想想,卻也懂得了好些事兒。也知道太太心中不容我,所以才有了進香之事。昨日里我取錢之事,雖說在別人眼裡,我言談舉止大變,有些和先前不大一樣了,我卻也是明白了好些事兒的。」

妙玉憐愛地籠了籠她頰邊落下的青絲,柔聲道:「好妹妹,我瞧著你的心性也似開朗了好些,這確是一件好事。」黛玉道:「姐姐,我心裡有很多話想跟姐姐說,可是一時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我也明白如今的情勢,只是寶姐姐不是很入北靜太妃的眼么?若果然是這樣的話,金玉姻緣我又有何擔心的呢?」

妙玉輕笑道:「妹妹傻了不是?便是沒了這薛家的寶姑娘,保不住就有別的人,太太娘家不也是有著好幾位未出嫁的小姐的么?雖說不常來走動,畢竟是太太的親侄女。太太是一心想把賈家管家權勢握在手中的,只有她的媳婦是自己人,她才是放心了的,也才能放心。如今里雖說是鏈二奶奶管家,但是你是聰明人,也看得明白,假以時日,必定鏈二奶奶也落不到一個好字。這就是權勢,六親不認的權勢。」

黛玉驚得原本粉色的臉頰也有些發白,顫聲道:「鳳姐姐是太太的親侄女,難道太太也不信任著鳳姐姐?」妙玉冷笑道:「她只信任對她有利對她忠心的人罷了,連自己親長子媳婦和長孫子都不在意的人,還在意別的什麼?她心裡眼裡,也就只有怡紅公子一個寶貝兒子罷了。在這樣的世道里,一個婦道人家,能依靠的就只有兒子,所以她事事為了怡紅公子著想,也事事想掌握著怡紅公子,不然豈會如此看重襲人?襲人恰是她能放心的人,也是對她掌握兒子有利的人罷了。老太太和妹妹都是和怡紅公子最親密的人了,她如此厭惡妹妹,又何嘗不是對著老太太陽奉陰違?只要是稍微能動搖到她管家的權勢和母親在兒子心中地位的人,她是不會客氣的。我在宮裡住了那麼幾年,有什麼勾心鬥角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看不出來的?」

黛玉閉上了眼睛,眼角隱隱一滴清澈的淚水流下。是的,自己是何等的敏感,連花草樹木都有所感的人,豈會真不懂得太太的心意?只是自己心中還抱著一絲絲的希冀,一絲絲對賈母的依靠罷了,更多的,也許就是不想叫自己的希冀破滅罷?姐姐今天的話不啻醍醐灌頂,是讓自己的眼睛重新睜開了看著這世道這情勢。

妙玉有些心疼地攬著黛玉入懷,雖然今日之話給黛玉的心裡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但是卻是不得不說,不得不提醒於她。黛玉命中有一大劫,一個死劫,必須從現在起開始解劫,不然以她這般剛直的性子,到時候希冀破滅,自是一條死路,一條『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死路。

黛玉把臉埋在了妙玉懷中,低聲道:「姐姐放心,我該睜開了眼睛去看這世道的一切了,也該去學著怎樣放棄了。」即使心中不願意放棄,卻也定要學著放棄,鸚鵡的話,此時縈繞心頭:「本自還淚不為命,何必計較傷清明?」自己明白了,明白了。近日少見淚水盈面,想是還得盡了,也還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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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外續之囚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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