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學校的決定告訴了父親,他從來求別人,為了我的事兒在校長、班主任面前說盡了好話,但還是沒改變學校勸退我的決定。他把我領回家,一進屋就抽起了悶煙,一根接一根的抽。他越想越氣,怒火竄進胸腔,起身過來踢了我幾腳。我自知理虧就任他動手了。他越氣越打,越打越氣,母親看着心疼拉開父親說:

「你是他后爹?你把孩子打壞怎麼辦?」

父親瞪了我一眼,坐椅子上又點燃一支煙。他氣的手在發抖,「唉――唉――」了倆聲大罵:

「生你有啥用?生個蛋還能炒著吃!我這老臉都讓你丟盡了!」

母親在一旁勸父親,別只知道動手,先想想辦法讓我參加了考試。父親長哼一聲:

「他就不是上學那塊料!」

我反駁說:「又不是只有上學才能出人頭地,我要當作家!」

父親斜瞥我一眼罵:「快別給你大大敗興了!」

父親生氣的在地上竄過來竄過去,竄了一會安頓母親看好我,別讓我出去惹事,他要去趟商場收一批貨。

晚上,父親回家和母親避開我說,該找的關係都找了,說情的人都嫌丟人!父親說他從來走哪都是挺直了腰板做人,今天為了我向別人點頭哈腰不說,老臉也貼上了。母親擔心我不上學會學壞,心裏着急,讓父親再想想辦法。父親唉了聲說:

「咱平頭老百姓一個,能想的辦法我都想了,我也着急,他也是我的心頭肉哇!打他也不是着急嘛!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讓他學點手藝吧。」

「學手藝也行,你同學老康不是開飯店嗎?讓是是去學廚師,將來咱們不在了,好賴也餓不著。」

「行哇……」

「貨怎麼樣了?」母親問。

「為這王八蛋的事忙了一天,哪顧得上什麼貨,明天再說吧!」

偷聽着父親母親的聊天,我心裏緊繃的弦終於放鬆了――終於不用上學了。我暗自計劃着怎麼享受不用再被老師「折磨」的自由時光。

第二天,父親剛走,招搖的出了巷口去找和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黑豆玩。路上遇到丁美娜母親,她和幾個長舌婦正聊得火熱,看到我便嘻嘻嘻的明知故問:

「於是,被學校勸退了?」

「嗯!」我一拍胸脯,蠻不在乎的說:「準確說是我想享受一下美好人生里的自由時光!」

幾個長舌婦嘻嘻哈哈的笑話我學我說話,其中一個長舌婦說:「以後我看他於國忠媳婦還怎麼見人?平日裏不是看不上我們嗎?嘎嘎……」

「你們就別替我媽和我操心了。」我斜瞥她們,說:「你們還是多操心操心你們的水桶腰吧,年紀不大腰上套幾個『游泳圈』,以為自己是米其林輪胎的代言人?」

「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沒大沒小的,沒教養!」一長舌婦氣急敗壞說。

丁美娜母親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我對她們做了個揖,拱手說:「那我謝過了,奶奶們!」

長舌婦們齊齊無語,各自互相安慰說:「別跟他一般見識,他還是個小後生!」

我揚起頭吹着口哨瀟灑開向黑豆家。身後聽到長舌婦們氣急敗壞的唧唧哇哇:

「於國忠家這個壞慫!」

「二流子!」

「槍崩貨!!」

黑豆家大門緊鎖,從門縫裏看到他在家。我心想他一定是被他父親鎖起來了。我翻牆進去,隔着窗戶看到黑豆被揍得鼻青臉腫的,

他推開窗說:

「於是,暫時不能玩了,你也快走,我怕我爸打你,他說我從小和你耍大被你帶壞了!」

「你不用我帶也很壞,咱倆是心心相惜。」我嘿嘿笑着說:「我也叫我爸打了,你爸怎麼光打你臉,這是不想讓你見人吧!」

說話間聽到黑豆家大門有聲響,以我對他父親的了解,一定會揍我一頓來「報答」我把黑豆帶壞的大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走為上計。黑豆忙關上窗又推開叫我說:

「你和丁美娜說一聲,讓她好好高考,我心給她加油!」

我一個人玩了幾天就玩膩了。認識的人都在上學,馬上要高考,大家都在緊張的複習。我突然開始後悔了,如果同學們都考上了大學有了好工作,以後我怎麼好意思見他們。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離開學校以來第一次失眠。當時,我覺得自己長大了,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過幾天仔細一想,可能是前段時間睡多了的緣故吧。總之,那晚我做了一個決定,準備開始寫作。然而這個決定只是曇花一謝。

我之前沒有任何寫作經驗,除了在學校寫過幾篇作文以外。開始寫時有點「狗拿刺蝟,無從下手」之感。我翻看了一些文學名著,本來是想學一些創作技巧,誰曾想越看越沒信心了――和名家的差距屬實太大。

我從決定寫作到放棄寫作,只歷經了一個星期。父親的臉從一個星期前的欣慰,變成了一個星期後的失望。他罵我做事虎頭蛇尾,罵我做事沒恆心,罵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討吃要飯趕不上熱乎的。我當時很不服氣,反駁他說:

「我只是消化消化這幾天所學的!」

「得了吧,你是我養的,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啥屎!我騙了你爺爺一輩子了,你能騙得了我?明天我帶你去你二爹家幫忙,割麥子!」

我二爹在我們北曲的一個縣裏包了一百多畝地,當時正是收麥子的時候。那時的收割機很少,只能人工割。父親帶我去二爹地里幫忙,並非指望我能幹多少活。他只是希望讓我吃點苦,懂得沒文化沒技術,靠干體力活是多麼不容易。他想通過干農活培養我的恆心,磨練我的意志,為去康師傅那裏學廚師做準備。

知子莫若父,父親知道我缺什麼;可也正是因為他是我父親,所以並沒有把我那時的「無可救藥」「自以為是」想的太壞,他總覺得我是個孩子。他的用心良苦,在我這裏只是覺得,是他對我被學校勸退給他丟人的一種「報復」!

北方的盛夏,早晨八點多太陽就開始毒起來。很快天地間像個巨大的蒸籠,人處在其中,就是不幹活汗也一波一波往外涌。父親讓我上午必須割完由向日葵隔開的一行小麥。一行小麥有七壟寬,大約有100米長。

開始割麥子時,我並不覺得難,可割了一會兒汗就浸濕了了長袖衫。麥芒劃破的皮膚被汗水鹹的陣陣疼痛。接着我握鐮刀的手也起泡了,腰也疼得直不起來。我托著膝蓋看看離地頭還有幾十米的小麥沒割完,便開始發愁。我是越看越愁,越愁越看,割麥子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父親看我坐到田埂上就罵我:「你自己說的上午可以割一行,現在就認慫了?你做啥也沒恆心。」

被父親說的我面子上很難堪,我找借口說:「我只是休息一會兒,休息好了很快就能趕上你。」

父親哼了一聲,恨鐵不成鋼式的罵我:「不是我小看你,如果你上午能割完這一行麥子,我把頭割下來讓你當球踢!你就是少爺的身體奴才的命!」

我不服氣,拿起鐮刀開始割麥子。心裏一旦沒勁,身體也就沒勁了,我心裏默默的向父親認慫。我越割越愁,一會兒借口喝點水,一會兒到玉米地撒泡尿,父親看到后罵我:

「懶人屎尿多!」

被父親這一說我惱羞成怒,將鐮刀一扔,沖父親吼:

「我以後又不種地,不割了!」

父親抹抹額頭上的汗,怒氣沖沖的過來踢了我一腳。他讓我把鐮刀撿起幹活。我抬頭看看,烈日炎炎,滾燙的天地間連吹來的風都是滾燙的!我向父親解釋說:

「爸,我以前從來沒割過麥子割不完也正常,再說以後我也不種地呀,你不就是想藉機收拾收拾我!」

二爹忙跑過來拉住父親說:「哥,別打娃娃,能割多少就割多少。」

父親瞪我一眼對二爹說:「他就是一慫貨!咱們於家怎麼出了這樣的慫貨!咱爸媽走的早,我一個人拉扯你們三個弟弟也沒認慫!」

二爹替我解釋說:「年代不一樣了,再說娃娃還小,你別打娃娃呀。」

父親瞪了二爹一眼,二爹也不敢說話了。他甩開二爹,上來給我幾腳,指著鐮刀問我:

「你割不割?!」

我瞪了父親一眼,低下頭沒說話!

父親氣上加氣,心裏替我着急,他上來又是幾腳吼我:

「割不割?!」

父親踹疼了我,眼淚在眼睛裏打轉。我用沉默對抗着他。

父親又是一組連環踹,邊踹邊喊道:「割不割?啊?!割不割?啊?!……」

地上塵土飛起。我流着淚說:「爸,別打了,我割……」

父親怒目瞪着我,氣的胸前一起一伏罵我:「你就是個慫包!你要是骨頭硬,硬是不割,我也不小瞧你!」

二爹忙過去撿起鐮刀,給我遞過來說:「快割吧,別惹你爸生氣。」

我用袖子抹了抹淚,被袖子上一根麥芒劃破了眼角的皮膚,汗水流過時會浸的很疼。我忍着疼,不情願開始割麥子。那時心裏很恨父親,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心裏越想越委屈,我咬着呀割完了一行,自己坐在田埂上哭了起來。

父親過來將他的草帽戴我頭上,我和他賭氣不理他。他坐我身旁,語重心長的說:

「你記住爸爸的話,以後不管做什麼,只要是你選擇的,就是跪着也要走完,不要認慫!牛值錢的是肉,狐狸值錢的是皮,人值錢的是骨頭!只要你心裏那股勁兒在,沒有什麼是做不成的!那股勁兒就是人的骨頭!」

我點了點頭。

在二爹家吃完飯,父親出去走走,二爹過來說:

「於是,你爸這人脾氣不好,我都怕他,但他心腸好,今天做的都是想讓你將來成器。男人不成器,被自己的女人都會瞧不起的!你爸也心疼你,你以為看見你受罪他心裏好受?他是個真男人,寧願忍受這一時的心疼,也要讓你學到做人做事的道理。人這一輩子,有些事自己不經歷,永遠體會不到其中的道理;有些麻煩自己不解決,永遠不知道什麼叫面對。你沒發現後來麥子少了幾壟嗎?那都是你爸幫你割的!」

可惜當時我沒能理解這些話的深意。

從二爹家回來,父親送我去了康師傅飯店學廚師。他說學有一技之長將來也能養家餬口,他說只有吃的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

康師傅45歲左右,被歲月蹂躪的和他實際年齡很不符――皮膚古銅色,頭頂中間「足球場」倆邊」鐵絲網」臉上的褶子能夾死蚊子。他說話時很刻薄,有點小市民的感覺。在我的映像中,廚師都是腦袋大脖子粗,他卻反其道而行。

康師傅和他愛人開一家400來平米的川菜館,他負責后廚,他愛人負責前廳,夫妻齊心,餐館打理的紅紅火火。

我在後廚跟康師傅學廚藝,給他打下手。具我觀察,廚藝的核心就是調料的掌握,每當放調料時我就湊過去認真學習,康師傅想支開我,瞟我一眼,說:

「小於,你去剝根蔥去!」

因為有一句「教出徒弟餓死師傅」的話深入他心,所以每當放調料是,他總會說一句「剝根蔥去!」把我支開。學習一段時間,我剝蔥剝蒜的功夫漸長,廚藝依舊原地踏步。

當店裏人少的時候,康師傅就會出去溜達,有時回來他很開心,有時回來板著個臉。開心的時候他會和愛人說:

「那個王八蛋的餐館也沒人!」

板著個臉回來的時候,他會和愛人說:

「媽的,那個王八蛋餐館人挺多,教出徒弟餓死師傅!一群白眼狼!」

從他的話里我聽得出,這個讓他歡喜讓他憂的人一定是他的徒弟。

康師傅回來開心時會教我幾招;板着臉回來時嘴裏罵着「白眼狼!」順便給教我做菜的心思做個絕育。放調料時,他瞪我一眼命令:

「去!剝根蔥!」

看到康師傅板著個臉時,服務員悄悄議論說他眼紅病犯了。她們說,康師傅教過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得意的弟子。那時老師傅常常誇他這個弟子腦袋聰明,悟性高,將來一定能青出於藍勝於藍。他的徒弟不負他所望,果然青出於藍勝於藍――他的餐館叫「老康川菜」,他的徒弟廚藝學成后開了一家餐館叫「正宗老康川菜」。康師傅看着對面的餐館掛起「正宗老康川菜」的牌子氣的幾度暈厥,待緩過來后,仰天大罵:

「我了個去!這王八蛋果然青出於藍勝於藍,在我餐館名前加了個正宗!絕了,做的真絕!我才是正宗的好不!」

了解康師傅的「病症」后,我就開始對症下藥。有天我一邊幫他配菜一邊說,讓他教教我吧,我不會像那個徒弟那樣做,一定會孝敬他,像孝敬我父親那樣孝敬他。康師傅哼了聲,說:

「那個王八蛋當時說的比你說的好聽多了!去,剝根蔥!」

康師傅對我的「葯」已經有了「耐藥性」,所以我不得不換藥方――古人說「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買了倆包中華送給了康師傅。康師傅哈哈笑着,嘴上說不要,說他和我父親是同學,可手早已把煙裝進了兜。他點了支煙,說:

「你小子挺會做事的,比那個王八蛋強,他當時送我的是哈德門!」

我暗自佩服起了康師傅的徒弟。由於我的「葯勁兒」比他徒弟的猛,所以他那天放調料時沒支開我。但有他徒弟之前的「背叛」時時提醒着他,我的「猛葯」很快失效了。倆天後做菜時,話裏有話的說:

「小於,那個中華不錯啊,可惜抽的沒了。」

我知道必須裝糊塗了,因為我買不起「猛葯」了,我說:

「師傅,我幫你炒菜,你自己去買。」

康師傅臉色立刻晴轉多雲,命令我:

「去!剝根蔥!」

這時對面的「正宗老康川菜」噼里啪啦的響起了鞭炮聲。有人告訴康師傅,說他的徒弟發了,娶了一個好媳婦,結婚時家裏陪了一輛進口摩托車。康師傅嗖地一聲衝到店門口,隔着玻璃看着那輛嶄新的摩托和他徒弟的笑臉。他越看越眼紅,感嘆說:

「看來吃得苦中苦也難為人上人啊!你看那王八蛋,白眼狼,娶了個有錢媳婦都騎上進口摩託了,我還是那輛小輕騎,選擇就是比努力更重要。讓我又說中了,這個白眼狼果然青出於藍勝於藍。」

康師傅愛人正在擦吧枱,聽到康師傅的感嘆,一隻拖鞋伴隨着罵聲飛來:

「有本事你去娶個有錢的,老娘給你騰地方!」

康師傅夾起尾巴回到了后廚,心思被他徒弟的進口摩托攪的亂七八糟的,所以沒心思炒菜。他從兜里掏出5塊錢,遞給我說:

「小於,給我買盒煙。」

「買啥煙?」

康師傅呵呵笑着:「買盒中華吧。」

我想人在屋檐下該低頭還得低頭,自己墊錢幫他買了盒中華。他拿到煙笑嘻嘻的說他出去一趟,回來教我炒倆菜。他揣著中華到了「正宗老康川菜」館前的進口摩托車旁,嘖嘖了好一陣。他越看眼越紅,他徒弟看他越眼紅越開心。他掏出中華遞給徒弟一支說:

「徒弟孝敬的,可不像有些白眼狼……我現在每天抽中華都抽膩了,真懷念那時候的哈德門。」

他徒弟哼哼一笑,說:「必須好抽啊,您花倆塊讓我買一條哈德門能不好抽嗎?這中華又是幾塊買的?」

「哦……哈哈……」老師傅尷尬的說:「摩托車不錯,摩托車不錯!」

康師傅回來時笑了,他走到吧枱前對她愛人說:

「有錢能幹啥,瞧她媳婦多醜,還是我媳婦水靈。」

康師傅愛人白了他一眼問:

「說吧,是不是又想要錢!」

康師習慣抽5塊的中華了,常常給我買哈德門的錢叫我去買中華煙。我對康師傅說,給我200直接買倆天得了,省的天天買。康師傅喜笑顏開,說:

「小於,回來再教你炒倆菜!」

我拿着200塊走後,再沒回過「老康川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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