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 第 2 章

雨點打在窗欞上,沙沙的響。

顧春和坐在桌前,獃獃捧著一根銀簪,臉上潮濕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是街頭最常見的蝴蝶紋素銀簪子,表面已然有些發黃,這樣成色的簪子,府里稍有體面的丫鬟都瞧不上眼。

她卻因為這根簪子和母親鬧了起來。

母親給她及笄禮準備的是楊木簪,她不喜歡,「別人家女兒的及笄禮都用鎏金簪子,最不濟也是銀簪,偏我的是木簪。」

母親說,等家裏寬裕了,定給她打一根金簪子。

她不依,「那我的及笄禮也過了。我都十五了,連件像樣的首飾沒有,又不是要鑲珠嵌寶的金簪子。」

她一向乖巧,以前過生日從沒提過任何要求,這次也不知怎的了,就想任性一回。

「小丫頭長大了,知道愛美了。」母親笑着摸摸她的頭。

生怕耽誤她的及笄禮,天剛蒙蒙發亮母親就出了門。

她隔窗喊:「娘,天不好,帶上傘吧。」

母親回頭笑了笑,「不用,近得很,不等下雨就回來了。」

陽光照着母親的背影,一同消失在霧靄中。

就這樣走了,再也回不來。

母親躺在地上,枯黃如敗葉,好像一陣風就可以把她吹走,血從胸口漫延開來,黃土路上滿是觸目驚心的血跡。

李家的奴僕高高騎在馬上,隨便扔下幾個錢,揚長而去。

「對不起……」母親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含着絲絲的歉意,可眼中的光亮在逐漸消散。

「春和,對不起……」

二月初九,她十五歲生辰這日,永遠失去了母親。

她怎麼哭,怎麼哭,母親都回不來了。

為什麼母親會跟她說對不起?

該說對不起的是她才對,都怪她,發脾氣耍小性,硬逼着母親給她買簪子,害得母親被李仁縱馬活活踩死。

是她的任性害死了母親!

父親憋著一口氣要叫兇手償命,可李仁的姐姐是太子愛妾,是小太孫的生母,李家仗着太子的勢,整個燕山府都是他家說了算,析津縣衙連狀子都不敢接。

更可惡的是,李仁假惺惺來弔唁,竟在靈堂前看中了她,叫囂著若不把她送進李府,就把父親送進大獄。

父親為了保全她,不得不把她送到國公府避難。

讓她去奉承仇人的姐姐,對李夫人笑臉相迎?她做不到!

國公府以為母親是病死的,顧春和不敢把緣由告訴他們。父親特地囑咐她,李家的背後是太子,是未來的官家,不能讓人家夾在中間為難。

其實她猜到了父親另一層顧慮:如果國公府知道自家和李仁的糾葛,不見得能容得下她。

只不過父親沒說,她就當不知道。

父親去了河東豐州,那裏是太子妃娘家的地盤,父親想要扳倒李家替母親報仇。他說等個一年半載,安頓好了就來接她。

這個秘密就像一把刀,時時刻刻懸在她頭上。剛來的那些日子,她睡不穩坐不寧,一聲夜鳥的啼叫,一個石子的滾動,她都會心顫肉跳,立刻驚醒。

她盼啊盼,就盼著父親的來信,可一年過去,冬雪融了,花兒開了,南歸的大雁飛回來了,父親仍沒有任何消息。

什麼過幾個月就來接她,只是自己安慰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不耐煩戳破她罷了。

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夢醒了,母親還在。

鳥兒在廊下叫個不停,院子裏,小丫鬟們嘻嘻哈哈的在玩水,管事媽媽大聲呵斥着,叫她們不要弄濕了屋子,小丫鬟笑鬧着討饒……

顧春和緊緊咬住帕子,把抑制不住的啜泣聲壓了下去。

天上的人把眼淚化成了細細的雨絲,淅淅瀝瀝的,從那邊連接到這邊。

雨點溫柔地敲打着門窗,似呢喃,似輕語。

莫哭了呀,我的寶貝。

雨下個不停,到了第二日前晌也不見漸弱,雨點打在雨地上,濺起濕蒙蒙的霧氣,亭台、游廊、草木都被罩在氤氳的水氣之下。

顧春和撐著傘,順鵝卵石道穿過花牆,往二門這裏來了。

「我還想是誰啊,活脫脫是個仙女從畫里走出來,走近一瞧果然是你。」夏婆子站在屋檐下招手,「快進來避避雨。」

夏婆子的女兒在蔡嫻芷院子裏當差,有次不小心摔了玉梳,本來是要趕出去的。顧春和見她哭得傷心,就勸蔡嫻芷把人留下,用月錢慢慢賠補。蔡嫻芷便留下那人了。

因此夏婆子對顧春和十分感激,時時替她留意著門上的消息,平時顧春和做的針線、絹花,也是托她拿到外面賣。

顧春和沒進去,「踩濕了地,還得麻煩您老再打掃一回。媽媽,有沒有我的信?」

夏婆子歉意地搖搖頭,幾乎有些不忍心看小姑娘那難看的臉色了。

顧春和勉強堆出個笑臉,「我走了,勞媽媽費心替我看着點。」

「舅老爺來了。」夏婆子低低提醒道。

顧春和循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長廊中走過來幾個人,國公爺滿臉笑容,正和一個男子說着什麼。

那人個子很高,身上那抹藍的顏色很特別,就像冬日裏的湖面,很柔和,也很冰冷。

她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或許是天光不甚明亮的原因,他周身籠著一層晦暗的光影,眼眸藏在眉骨下的陰影里,深沉如墨,給人感覺高貴又孤傲。

待要細看,一道目光瞬時射過來,不帶丁點溫度,柔軟如水,鋒利似刀,嚇得她呼吸一窒,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顧春和倉惶低下頭,綿密而有力的雨絲打在油傘上,咚咚地響。

「這是我表妹的女兒。」英國公蔡攸說,「春和,叫舅舅。」

她蚊子哼哼般叫了一聲。

謝景明漫不經心聽蔡攸說着話,視線落在顧春和身上。

油傘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下巴,細膩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暗淡的光線中散發着溫潤淡雅的光澤,精緻到無暇。

傘柄上的手指尖攥得發白,看得出她很緊張。

細雨紛飛,將少女的身段淺淺勾勒出來,腰好細,一隻手似乎就能掐斷。

謝景明微怔,又有點好笑,他為什麼會冒出這個荒唐的想法?便把目光從顧春和身上移開了。

籠罩在頭上的壓迫感也隨之消失。

等他們走遠,顧春和才把傘架高了點,輕輕吁出口氣,大姑娘說得沒錯,攝政王果真很可怕,一個眼神飛過來,嚇得她魂兒都顫了顫。

真不知道他身邊的人過的都是什麼日子,顧春和小小腹誹一句,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知道,那位很可怕的大人物曾回頭看了她一眼。

雨停了,庭院靜悄悄的,彷彿聽得見夜是怎樣一點點從屋檐垂落到大地上,偶有一陣風,樹葉也只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似是怕驚擾到屋裏的人。

煌煌燭光中,謝景明握著一份邸報,眉頭微微皺起。

年前他打散了北遼王庭,本想把他們徹底趕到燕然山以北,結果補給突然中斷。再強的軍隊沒有糧草也得崩潰,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北遼汗王跑了。

這事還沒和隨軍轉運使掰扯清楚,一紙調令,皇兄又把他叫回來,讓他和太子一起分擔政事,結果第一事兩人就出現了分歧。

北遼意欲和談,他不同意,太子卻極力贊成。朝中七成的官員也主張和談,剩下的兩成在觀望,僅有一成支持他,還都以武將居多。

謝景明微微嘆了口氣,汴京的人身處富貴窩,奢靡祥和早就把他們的意志泡軟了,吃喝玩樂樣樣在行,一提打仗,個個眼黑腳軟。

這些糟老頭子只知道拿錢買平安,大周固然有錢,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再這樣下去,不知還能撐到幾時。

仗,是一定要打的,他想乾的事,還沒人能阻止得了。

推開窗子,雨後的月光涼津津的,溫柔地給大地塗上一層朦朧的銀色,柳枝兒在月光下起舞,妖嬈多姿。

謝景明不由想起了那一捻細腰,手悄悄握緊,須臾又鬆開了。

連請安聲

「郎主,」他的乳母蘭媽媽抱着一大捲紙進來,「聽許清說,官家準備給你修建新王府,我把輿圖找出來了,您看看喜歡哪塊地方。」

謝景明一直和生母劉太妃住在一處,十三歲時母親故去,便自請去了邊關。因一年也回不來幾次,官家就沒有單獨給他建府,只把一處查抄的府邸換了牌匾,權當做回京時的住處。

這處宅子又窄又偏,臨時住幾晚還湊合,長期住就不方便了,也不符合攝政王的身份。

蘭媽媽把一副巨大的輿圖鋪在地上,上面標著山川河流、各家庭院商鋪,還有所有的關防要塞,連皇宮的位置都標識得清清楚楚。

這種東西普通人絕無可能有的,那是殺頭的死罪!

但是,謝景明不是普通人。

他隨意看了幾眼,並不上心,「你看着辦吧,回頭讓許清報給我就行」

蘭媽媽哭笑不得,「你倒落得個輕鬆!」頓了頓,又說,「要不選個離國公府近些的?」

謝景明說:「國公府附近幾條街早擠滿了宅子,沒有合適的地方。」

睜眼說瞎話,明明有很多空地。

蘭媽媽心下犯愁,慢慢掂掇著說:「我知道你喜歡清靜,但你姐姐不容易,生在莊戶人家,出身低,難免有人說閑話。太妃去世前還說,她對得起任何人,唯獨虧欠了這個女兒。」

劉太妃是二嫁,國公夫人是她進宮前生的孩子,汴京上層圈子都知道這事,但也僅是知道而已。

「只要我不死,國公府就沒人敢欺負她。」

一句話把蘭媽媽堵回來,郎主直到十二歲才知道自己有個姐姐,見面又少,的確不大親近國公夫人,再不多走動,至親也要變成遠親了。

她憋了半天,終是拿出了奶媽媽的架勢,「那你也要時不時去看看!」

「過兩天我一準兒去。」謝景明拿起本書,明顯在敷衍。

蘭媽媽仗着資歷老,一陣窮追猛打,「你都二十四了,親事還沒着落,你姐姐好歹在京里十幾年,認識的人也多,哪家的姑娘好肯定心裏有數,總好過宮裏隨便給你指婚。」

謝景明乾脆把書蓋在臉上。

蘭媽媽把輿圖捲起來,自顧自絮絮叨叨,「我偏選離國公府近的地方,蘭媽媽叱吒宮裏十幾年,這點子小事辦不到就不是蘭媽媽了!」

她沖裝睡的謝景明重重哼了一聲,昂首挺胸闊步而去。

謝景明藏在書下的嘴角彎了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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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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