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場末日(12)

第4場末日(12)

「喝點熱水吧。」布拿拿端了水放在我一旁的桌上。

我沒有動,依舊木訥地坐在床沿,望着地板出神。

布拿拿坐在了我旁邊,把手搭在我肩上說:「好啦,糧食都保住了,現在也都分發了出去。希貝,我們現在可是護糧食的大英雄。」

我痴坐着,聽到「英雄」二字,百感交集。

我一直試圖拯救別人。我嘗試了這麼多次,如果我每次都能成功提醒他們,救下他們,我也並不值得被冠以「英雄」名號。

可我次次都失敗,我永遠都救不了我想救的人,又為什麼我仍是成了英雄,好似人們尊敬我愛戴我呢?如果這次沒能救下他們,他們會尊敬我愛戴我嗎?為什麼救了這麼多人我不開心,卻為沒能救下的一個人難過呢?

在雪崩平息后,我掙扎著從離軌道千米遠處的雪堆爬出來,四周有很多人在清掃,拖車。

布拿拿裹着毯子,也在不遠處。她很快看到了從雪地里鑽出來的我。

「快來!她在那兒!」布拿拿一邊招呼著,從遠處向我奔來。

「不可思議,她也還活着!」這是別人的聲音。

我迷迷糊糊看着幾個人影離我越來越近,腦子轟隆隆作疼,厚厚積雪下點積壓感還在腦中揮之不去,直到布拿拿將她身上的毯子甩到我頭上,再死死把我裹了起來。

「沒必要的……」我弱弱說着。

「嘿嘿,習慣了……演也要演一下嘛!」她也小聲說。

「你們兩個簡直是奇迹!你們究竟是怎麼在這樣極端的條件下逃出來的?」一個我常見到的矮個子文員說。

我並沒能逃出來。反之,我被死死壓在雪下,但因為沒有溫感,而且意外能維持微弱的呼吸,我就一點一點用手刨出了天地。

剛出來不久,長時間缺氧使我反應不太靈活。

「希貝,他們已經逃過了雪崩,將那三車廂糧食運了回去,這才匆匆帶人趕過來,我們挖的那些糧食也安然無恙。你看,他們正想辦法挖它出來。」布拿拿向我身後指,那裏聚了一大批人和挖掘車輛。

我終於反應過來那個小文員話含的意思,於是我的意識怵然清醒了。

我猛抓住站在布拿拿身旁那個瘦小男人的肩,一邊使勁搖晃,一邊大聲質問:「什麼意思?你說我們兩個是奇迹,什麼意思!」

那個可憐的文員被我嚇住了,支支吾吾向我解釋:「就,就是讚歎你們兩個在這種無人可生還的情況下,還……就是,你們兩個,能活下來太令人驚訝了……」

然後,從他們兩個身後不遠處,我看見兩個抬着擔架的人走出來。擔架上躺着一個已經用白色被子蓋住的人,垂下來一隻手,看到衣服袖子,正是我之前送出去的那件外套。

我緩緩鬆開了捏著瘦小男人肩膀的雙手,微張的嘴唇直打顫,合也合不上,眼神迷離的看着他們將擔架抬遠了,進了一輛車。

「她……她……」我囁嚅著。

「至少,希貝,我們還活着,只死了一個人而已。」布拿拿拍拍我。

……

「只死了一個人?死了一個人!」我回憶到這,情緒瞬間爆發。我猛站起身,帶動桌子邊沿那杯水摔倒在地,哐啷一地玻璃渣。

「你怎麼了?怎麼這麼激動?」

「她死了!我還是沒能救她,可是你們還慶幸只死了她一個!」

「這次雪崩來得突然,沒造成更多人員傷亡,

難道不值得慶幸嗎?而且你想想,她原來只是個不為人知的平凡女孩,可現在她用生命換回了自己的榮譽,還保下了一車糧食,救了更多人,她的死是有意義的。」

「不一樣!這不一樣!你不是會預知嗎?你其實早就知道會有雪崩,對不對?那你為什麼不說!你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和我們一起鏟雪!」

我面紅耳赤地朝布拿拿大吼大叫着,「你,你們每個人,都自私,自私!你們巴不得有個人出來犧牲自己,好享受那個人給你們帶來的短暫寧靜!

「現在,你,布拿拿,還為自己得到的榮譽稱號沾沾自喜,如果她那時不堅持推車,你哪來的榮光?!」

「希貝,你現在情緒不太穩定,我勸你好好休息一下……」她沒有反駁我的話,說着要伸手過來。

我甩開了她。

她於是接着說:「希貝,總有人要犧牲的,不是么?沒有這種捨生取義的精神,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所以你覺得犧牲是義務?」我瞪着眼睛質問她,「我當然明白你的道理,我也明白,大義面前人人都該有這種精神。但明明可以,沒有人犧牲的,你可以的!我就是看不慣,看不慣你們把犧牲當作理所當然,然後去誇耀,如果沒這麼做,再去唾罵!」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說,我也不能說,我更不能阻止,一旦試圖改變,那……但我們救下糧食是事實,當時也並不是抱着榮譽才……」

「是為了救她。」我的淚終於從眼眶滑落,「為了救她,我才去幫她,可我救不了她。

「其實也怪我,我也知道有事要發生,也還僥倖地讓他們推車,分明是我害了她……你不是我,我也不求你理解我,我不了解你,布拿拿。我們之前的一切信息都可以是捏造的,我本以為我遇上一個不會失去的知己,可現在我只覺得你就是一個虛偽、自私、八面玲瓏的人。」

她看着我,眼神很複雜,似乎有不舍、疑惑、委屈,甚至同情和祝福。我解讀不出這種眼神,當時的我將之定義為厭煩和嘲弄。於是我憤然提出:「我們絕交吧。」

我沒有甩門,只悄無聲息獨自離開了屋子。

我需要散散心。

在街上,我幾乎被圍了個水泄不通,但我目不旁視,麻木地穿過一個又一個人。他們呼喚我的名字,高聲讚美我,拋給我令我不愉快的榮譽稱謂。

直到一個男孩從我身邊經過,駐足停下了,回頭望着我。我本是徑直掠過他,卻聽到他與她媽媽的對話:「媽媽,為什麼別人都叫她女巫?我記得故事裏的女巫都不是好人。」

「噓,那是預言家,她是人民的先知者,我們的英雄。」

我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走了。

我和布拿拿絕交,出於兩個原因——一個是當時生氣,雖然我知道我有故意歪曲她的意思,也還是氣她似乎是這麼把榮耀當一回事;另一個,是為了保護她。

按理,我們都不會在末日中受到傷害,可如果我要付出的代價里有她,我就無法保證繼續與她交往,她也能安然無恙。那個女孩的死即證明,只要我有一絲想與人親密的期待,那人便會遭不幸。

這麼說,我倒真像個壞透的女巫了。

在這之後,我辭去了一切職務,暫住砰稚卡森瑟先生為我提供的一間小屋裏。

接下來,我只要靜靜地等最後這段時間過去,末日結束后,我將找一份安穩的工作,人們將忘記關於我的一切,關於大雪的一切,關於這四年來死去的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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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計時: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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