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解鈴人

第一章 解鈴人

三樁殺人案順利偵破,任煙生在刑警支隊的例行會議上得到了局長李建國和支隊長羅德的表揚,同時也獲得了「任四天」的美稱,四天偵破案件,這是大家給予他的讚賞。

所有人都認可任煙生的辦案能力,只有他自己清楚,這次能夠成功連破三樁案件其實是有運氣的成分在的,如果曹海蓮沒有不顧一切地砍向董嘉苗,案件不一定偵破得這樣快。

按照現行的司法體制,公安負責偵查,偵查終結后,案件移送檢察院起訴,由法院負責審判。犯罪嫌疑人曹海蓮的心態很好,在看守所里讀書、看報、練字,也會在晚上7點看一會新聞聯播,與平常的日子無異,平平靜靜,不懼死亡。

曹海蓮的母親已經82歲,從鄰居們的口中得知了女兒的事情后整日抑鬱,精神恍惚,在下樓梯時不慎摔傷了腰,行走困難。社區每天都會安排一名工作人員去探望老人家,陪她說說話,為她做些可口菜肴,也會將米、面、油等重物替她運上樓。腰傷易治,心病難醫,老人家的精神狀態非常差,拒絕治療並不嚴重的腰傷,每天躺在床上只盼望早點死亡。

老人家心繫女兒,偏偏行動不便。李洋將這件事轉述給任煙生,任煙生得到消息后報請支隊長羅德,允許曹海蓮與母親通過視頻提前見了面。見面的時間只有十分鐘,很短,甚至不能將最想說出的話一一訴盡,可是,對於老人家而言,看到女兒狀態很好,已經可以心安了。她望著屏幕中的女兒,輕手觸摸她的臉頰,幾句叮囑到了嘴邊,卻還是咽下了……

歸期無期,只盼望來世還有機會遇見。

曹海蓮對母親說,想將藍色海港城的房子留給即將結婚的侄子住,如果他不嫌棄的話可以一直住下去。侄子今年32歲,是一名程序員,在海潭市打拚奮鬥多年,依然沒有經濟能力全款買下三環內的一套住房,與他相親的女孩子大多介意這件事,以至於他單身至今。

在最後,曹海蓮對母親說:「媽,朱珠和朱濤不在了,用不了多久我也要過去和他們爺倆見面了,每年的清明恐怕也沒有人為我們三人掃墓了,就這樣吧,別麻煩大家。」

老人家硬生生地將眼淚憋了回去,「囡囡,你別怕,還有媽媽在呢,只要媽媽在世一天,就會和以前一樣護著你們一家三口,媽不會扔下你們不管。」

案件移送到檢察院后,支隊長羅德給第二大隊批了一天假。任煙生在農家樂包下五間包房,十幾個人舒舒服服的在那裡休息了一整天,仰觀宇宙之大,專心垂釣,靜聽清風穿過竹林,看小兔歡騰,尋常的快樂最純粹,純粹最難得。在這一天不需要絞盡腦汁推理案情,不用揣摩犯罪嫌疑人的心理,每一分鐘都只屬於自己,實乃人生一大樂事,著實愜意。

農家樂內有果樹、魚塘、射擊場、扎染室和采耳室,男偵查員大多對釣魚和射擊更感興趣,躍躍欲試,一定要爭出個輸贏。毛淺禾和文佳是第二大隊僅有的兩名女偵查員,兩人的性子卻是截然相反的,文佳更喜歡和男偵查員比槍法、拼酒量。毛淺禾與她相比安靜許多,在樹林里輕嗅著水果的甜香,一壺花茶、幾塊點心,獨立一隅,倒也舒愜自在。

毛琛和毛琒離世后,毛淺禾也慢慢安靜下來,她知道,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像哥哥那樣陪著她滿世界瘋鬧……

毛淺禾的自行車停在洪見寧的奧迪q7旁邊,今天早上,只有二輪車的她是最後一個到達農家樂的,那時停車區已經沒有位置了,只有這處小角落能勉強塞得下她的自行車。

正值豐收的季節,果園裡的水果格外鮮甜,枝頭上的一顆顆飽滿果實猶如少女頭上的華麗珠翠,舒展身姿,盡態極妍。毛淺禾在果園裡摘了李子、桃子、葡萄、杏子和甜瓜,洗乾淨后擺在幾隻果盤裡,給在附近釣魚的幾名偵查員送了過去。

任煙生正和李洋、洪見寧在射擊場練槍法,興起之時隨手拿起檯面上的一瓶啤酒幾口就喝盡了。他的酒量很不錯,在刑警支隊中素有「任酒瓶子」的綽號,五、六瓶啤酒就如同開胃前菜,十幾瓶不在話下,連技偵支隊的同事也算進去,酒量能超越他的人寥寥無幾。李洋曾問過他,是否天生就有好酒量。他只輕描淡寫地回應了一句,習慣了。

耐著性子反覆去做一件較為反感的事情,總有一天會變成習慣。

一隻猴子反覆在鍵盤上打字,一定有一天會打出banana。

在刑警中隊工作的那段時間,不免有酒局,少數的中隊領導總是喜歡在酒桌上用酒量來檢測年輕人是否有幹勁,任煙生的酒量並不好,每次都是硬著頭皮喝。

任煙生將車鑰匙扔給李洋,「反正你來我家住,今晚你開車。」

李洋接住,玩笑道:「我人都是你的了,開個車,不算事。」

上級只是上級,雖然溫暖,到底是和哥哥不一樣的。毛淺禾這樣想著,自然而然的停下腳步,沒有再向前走,將果盤端回包房,坐在餐桌旁邊等待大家盡興而歸。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無事可做,閑看著餐桌上小盆栽的葉子輕輕晃動,困意漸起,慢慢睡了過去。

大哥毛琛又一次出現在夢裡,對她寵溺笑著,叮囑她一定要好好生活,照顧好爸媽。毛淺禾還沒有來得及答應,毛琛的模樣迅速變成任煙生,場景也換成市局三樓的隊長辦公室。任煙生語氣生硬地對她說,毛淺禾,認清現實,你的哥哥已經不在了,求救不如自救……

毛淺禾拒絕,在夢中大哭,用力推任煙生離開,她只要哥哥回來。醒來時,孤單的感覺像一頭猛獸將她徹底吞噬,久不鬆口。她掙扎,用了幾分鐘的時間才勉強將自己從夢裡拉回到現實空間,失落的感覺卻不減分毫,甚至,愈加猛烈,將她禁錮,久難脫身。

夢會使人清醒,也會讓人更加不敢面對現實。

毛淺禾的嘆氣聲被笑聲遮蓋,一場突降的大雨將同事們按在椅子上,半分鐘前還是安靜的餐廳很快變得熱鬧。這熱鬧來得太快,對於才剛平復心情的她來說有一點聒噪,不過,她很快逼迫自己適應了這聒噪,與大家笑談一陣,似乎方才並沒有發生任何的煩心事情。

洪見寧釣到的魚被李洋放在一隻從農莊借來的紅色水桶中,十幾條半掌長的鯽魚在水裡撲騰著,文佳蹲在紅桶邊上看著,要拜洪見寧為師,專學釣魚,帶回家烤給女兒吃。

這是入秋以來最猛烈的一場雨,來得毫無徵兆,狂風呼嘯,鮮嫩的青草被拍打得彎下了腰。毛淺禾與同事聊天時才恍然想起自行車還在停車場里,顧不得帶上雨傘,急朝門外跑。

暴雨中,鳥雀退避,繁花怯瑟。透過一層層雨簾,毛淺禾看到了任煙生的高大身影。他衝進雨水中將那輛藍白相間的自行車搬起來,抹去打在臉上的水點,小心翼翼地將自行車放進自己車的後備箱中。傾瀉而下的雨水猶如一顆顆砸在地面上的豆子,肆然拍打著他的偉岸身軀,狠厲無情,他沒躲沒避,如一座山峰般巋然,安置好自行車后,用車裡的紙巾將沾在車身上的雨水擦抹得乾乾淨淨,而後,取出一張嶄新的塑料布蓋在自行車上。

任煙生轉身時望見了朝他走來的毛淺禾。

毛淺禾是感性的女孩子,曾在幾個瞬間從任煙生的身上看到了大哥毛琛的身影,彷彿失而復得,心頭有濃濃的暖意。她偏頭擦去眼角的淚水,「任隊,謝謝。」

任煙生微笑,溫和說道:「你的自行車沒事,快進去吧,降溫了,外面冷。」

毛淺禾的眼淚一時間不受控制,淚水混合著雨水,將她原本精緻的妝容沖洗得乾乾淨淨。她像一個稚嫩孩童般不再屏蔽哭聲,將心中的想法盡數說出,「任隊,我沒有想到在大哥和二哥離開后還會有人在意這輛自行車。因為你它才沒有受傷。自行車的款式已經很老舊了,對別人來說它只是一堆廢鐵,對我而言卻亦如珍寶,這是大哥留給我的唯一一件物品了,車在,哥哥在,我也在。我知道這種感覺很難被人理解,連我的家人都曾一度認為我患上了精神類疾病,我真的很想念哥哥……」

情境使然,這是毛淺禾第一次對一個不熟悉的人說出這樣多的心裡話。任煙生聽后稍感意外,抹掉臉上的雨水,擔心她著涼,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小禾,已經流逝的那段時光很美好,因為難得,我們才需要把它放在記憶的最深處用心去珍存。我聽說了關於毛琛和毛琒的故事,他們在很多領域都是佼佼者,很優秀,值得懷念。但是我們不能一直回憶過去,這樣只會讓我們不受控制地陷進去,越陷越深,難以走出。這世間還有毛琛和毛琒沒有體會過的快樂和美好,為了他們,你也該去一一體驗,勇敢些,心魔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從來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有能力打敗它。

毛淺禾:「我盡量。」

任煙生:「你肯定能做到。」

毛淺禾:「任隊,這種感覺太難受了,給我一點時間。」

任煙生:「我曾經也以為時間會讓傷口癒合,直到後來才發現,如果只是一味依靠客觀因素而不自救,時間只會毫不留情地將結痂的傷口揭開,讓人猝不及防的再痛一次。小禾,我今天說的這些話或許也是毛琛最想對你說的,照顧好父母,努力把今天過好,別讓父母為你操心,也不要讓這一天成為沾滿灰塵的歷史,無論你如何生活,今天都是往後的日子裡最年輕的一天,不管這一天過得怎麼樣,以後都永遠回不去了。」

毛淺禾沉默。

任煙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禾,勇敢一點,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在我母親去世后,我對這句話更是深有感觸。故人已逝,他們的好只有最親的人才能記得,我們要記著這些美好,一直記得,替心裡的他們好好的活下去。他們沒有機會再見明天的太陽,但是我們有,我們見到了這些美好,心裡的他們便也見到了。」

毛淺禾點點頭,將他方才說的這番話牢記在心上。

任煙生用大手為她遮擋著雨水,兩個人朝餐廳走去,兩顆心的距離拉近了。

毛淺禾不自覺的想起有毛琛和毛琒陪伴的那些年,有失落、愧悔和無盡的感傷,也有無法言說的複雜情緒。任煙生很像毛琛,今天並不是她第一次產生這種錯覺。五天前,碎屍案發生后,毛淺禾坐在警車的後排座上,不經意的一瞥,差一點喚出那聲「哥哥」……

初秋的雨水像散漫不羈的青春期少年,初來乍到,卻不顧旁人的眼光隨著心情做事情,直到聚會結束這場暴雨也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偵查員中只有毛淺禾沒有車,任煙生提議送她回家,李洋在一旁軟語附和著,毛淺禾破天荒地答應了,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

這一晚,毛淺禾睡得格外香甜,哥哥沒有出現在夢裡。

第二天,第二大隊照常開工,任煙生早早到崗,將昨晚採購的泡麵和餅乾放進辦案區的收納箱里。毛淺禾隨後到達,不過,毛琛留給她的自行車並沒有一起出現在市局的停車場。

李洋在窗邊看見毛淺禾從她父親的卡宴車裡走出,待她走上樓,大喇喇地笑言一番:「今天竟然沒騎自行車來上班。丫頭,是我眼花了?還是美麗善良的你終於想開了?」

毛淺禾只溫聲應道:「學長,我想好好生活了。」

任煙生正在辦公室里看一樁毒品交易案的卷宗,他在成為偵查員之前做過許多年的特警,衝到一線參與高危險性的抓捕工作是常有之事,這也是對刑偵人員的一種保護。

重案大隊的譚明將他辦公室的門推開,「任酒瓶子,老羅讓你去一趟辦公室。」

任煙生只以為又有重案發生,不敢耽誤,放下卷宗就朝支隊長辦公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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