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4章 第4章

◎指腹金蘭,當如是也。◎

尹崇月在自己的長盈宮等到人都困傻了,皇帝才回來。

看上去蕭恪只是忙了一天政務格外疲憊,說話仍是慢條斯理溫文有致,等到滿屋子人出去,只剩她倆,尹崇月再看皇上那從來波瀾不驚的臉,嚇得以為蕭恪要手撕自己。

冰冷沒有表情的面容上一雙眼裏全是猙獰。

盧雪隱個王八蛋!

這是蕭恪最早也是最後學會的一句罵人話。但他只敢在心裏說。

今日早些時候他離開太后處辭別尹崇月來到天章殿,那烏泱泱一屋子人已經等了好久。一問才知道,除了今天要議事通傳的三位,剩下都是盧雪隱自作主張叫來的。

盧雪隱對此表示,原本昨日皇帝通知要商量匪患之事時就已經很晚了,來不及通知各位相關大人明日早來議政。但誰知今天皇上說有事晚來,那可就來得及了,所以他乾脆把六部負責人和九卿全喊來,皇上仔細看看,如今邰州匪患不可謂不嚴重,吏部要舉薦平除剿匪與善後安民的人選;戶部要調撥錢糧;這些都得先等他們安排完禮部的討定檄文,師出有名再公告天下之後一步步來;自然兵部需要給皇上和官員分析目前匪患形式,還得列出可調動的軍隊與屯駐將領情況;未雨綢繆,刑部眼下就給這些流匪定罪,到時候抓住一些末節未免夜長夢多直接就地正法,只把匪首壓至帝京由您親自發落;工部別看好像沒什麼用,但從帝京到邰州先水路再陸路最快,跟隨部隊出征最好帶上工部官員調遣輜重船隻與車馬,許多軍械的維修和保養也不能忽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禮部老尚書還有三個月七十歲,蕭恪給他這個官位也是方便養老,致仕之時頂個從一品的名號好浴恩得蔭,盧雪隱可好,把他都折騰來!眼看禮部老尚書都開始晃了,要是他老人家因公殉職,自己還得額外追晉、追授和撫恤,想到國庫里不多的銀子和手頭少得可憐的爵位與官銜,蕭恪趕忙命人賜座傳餐。

大臣們多少有點薄責的意思,不過皇帝新婚燕爾,還是頭一遭納妃,大家也都不好說什麼,談完正事夜已盡墨,來都來了,大家又絮絮叨叨一些政事瑣碎,蕭恪覺得自己都快因公殉職了。偏偏罪魁禍首盧雪隱冷麵如舊一言不發,就在那裏站着看着。氣得蕭恪默念「朕不是昏君」才穩住心神。

他親政時日尚短,剛焐熱皇位,哪敢得罪這些親爹留下來的大臣,尤其是盧雪隱,這位身上帶着軍功的文臣,被稱為開朝立國頭一份能人,蕭恪想,他氣人的功夫想必也是頭一份。

總算這些嗚嗚泱泱的官員說完挨個叩別,卻最後留下來一個。

戶部的王銘申尚書曾經給蕭恪當過老師,有師徒之誼,年紀大了為人又比較多事啰嗦。吃過御賜的夜宵后這位王尚書終於活了過來,等其他人都離開后悄悄湊到皇帝跟前無比慈愛地表示:雖然皇上年紀在這裏必然是血氣方剛,但務必注意保養,懂得節制,切忌不可縱\欲\荒\淫。說完又滿面慈愛意味深長感慨一番皇上如今終於成長了,先皇在上,老臣不負所託,然後邁著小碎步擦着眼角啜泣著辭去。

蕭恪腦子裏嗡嗡亂響,像有四百個王尚書在同時說教。

我保養什麼?我都沒有荒\淫的工具我縱什麼欲?

他越想越氣,抄起桌上尹崇月用得茶杯,但最終還是沒砸下去,只重重撂回桌上,磕碰得咯噔亂響。

尹崇月覺得自己還是少點說話吧,皇上這脾氣看着可沒他裝得好,莫不是……

「皇上……您這幾天,是不是不舒服啊?」

「朕身體挺好的!」蕭恪沒好氣地說道。

「不是身體,是您這些天是不是,那個要來了……」尹崇月很貼心地湊過去,「下次臣妾來那個的時候,多留點保養的湯藥,到了皇上來的時候就可以用了!」

蕭恪這才明白她是在說自己是不是來天癸,登時臉紅到脖子。待要發作,卻生不起氣來。

自小無人與她談及這些,而她的信期也是必須保守的秘密,甚至往往需要服藥壓制,如今一個與自己同輩的女孩聊及此處,蕭恪的心緒莫名有些紛亂,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尹崇月見皇上紅了臉又閉緊嘴,猜想肯定是沒有人給皇上講過這些婦女保健知識,於是便將自己從母親那裏聽來和雜書里看來的自顧自說了不少,說得皇上臉越來越紅,嘴也越抿越緊。

不知怎麼,尹崇月覺得蕭恪臉紅的時候真的像個小姑娘,但要是平常,她是絕對看不出這位威儀崢嶸氣質溫潤的皇帝是女扮男裝的。

還有點可愛。

就在尹崇月想再說點拉進兩人關係的話時,蕭恪忽然又板回臉說道:「今日有一兩個人話里話外有意讓朕從官家適齡女子裏再着意幾個充實後宮。」

「哪有寵妃就當一天新鮮勁兒就過了的啊……」尹崇月大為看不起這種行為,「什麼臭男人想得亂七八糟,無非是看我開了個頭,想讓自己家族的姑娘也進宮得見天顏給自己謀點好處吧。」

尹崇月說到了點子上,蕭恪也是這麼想的,多一個后妃他的情況就多一分暴露風險,但他也不是全無對策。

「明日你綉些手帕香囊什麼的,朕隨身攜帶。」

尹崇月當然知道這是讓外面的人看出兩人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小證據,然而她卻犯了難。「可是……皇上,臣妾不會女紅啊……」此時她說得都是實話。

想來她自幼跟在國師身邊,可能也不會這個,蕭恪一轉念又有了主意,說道:「那就親手做點吃食點心,專門挑朕在議政的間歇著人送來。」

「臣妾不會烹飪……」

「那就乾脆,也不必做到朕跟前,每日只要在朕不在時,你多在殿內彈琴,就彈那些相思幽怨的曲子,最好讓所有人都能聽見知道。」

「臣妾不通音律……」

蕭恪瞪向尹崇月,語氣滿含責怪道:「這些都不會,國師為什麼要送你入宮?」

這話就傷自尊了。

尹崇月心中很受打擊,她哪知道師父怎麼想的,她也不想如今知道這樣會掉腦袋的秘密別無選擇,要是可以,她人就繼續留在宮外山上玄極觀,又自由又快活,哪用天天給太后罰站又要等皇帝晚上來聽一頓臭罵。「可能是為了給皇上當姐妹吧。」她不想頂撞得太厲害,可實在又咽不下這口氣。

「那你開蒙都讀得什麼書?別告訴朕你不認字。」蕭恪也覺得話說重了,語氣放得比方才軟了許多,但她實在是也很沮喪,自己心中除去父皇外最有智謀遠見,也是最疼愛自己的國師,怎麼會做毫無運籌的事?

「就是那些唄,大家都讀的。」尹崇月回答的有點漫不經心,「皇上念書讀什麼,臣妾也讀什麼唄。」

蕭恪有點哭笑不得說道:「朕是要讀經史子集和祖宗實錄的。」

「實錄我讀不到,可經史子集我也是讀過的啊……」尹崇月不明白為什麼蕭恪會驚訝,這個難道不是大家都要讀的書么?

蕭恪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國師教過你這些?」他忍不住挨着尹崇月坐下細細追問。

尹崇月點點頭,表情很迷惑,好像蕭恪在問個無需回答的問題。

「旁魄而論都,抑非大人之壯觀也。何則?」蕭恪忽然問道。

「土壤不足以攝生,山川不足以周衛。」尹崇月回答得不假思索。

「出自哪裏?」

「左思《三都賦》中的《吳都賦》。」尹崇月覺得皇帝把自己當成傻子了,自覺補充,「師父說『《文選》爛,秀才半』《三都賦》講得是三國地政之關、形勢之要,他老人家早就要我細細讀過的。」

蕭恪忍不住又往尹崇月身邊湊了湊,問道:「『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這句話你可有學過?」

「這不就是《鹽鐵論》裏的話么?前漢昭帝時,法儒兩家廟堂之爭對談後人稱為鹽鐵會議,桓次公現場紀錄編纂成書。」尹崇月話匣子打開,心裏話開始從嗓子眼往外涌,「這書我和師父都很喜歡,讀過不下百遍,我看啊,後世文人但凡辯論,狡言詐語陰陽怪氣,全無《鹽鐵論》中前人引經據典縱橫捭闔的弘博談吐,當真是落了下乘。」

「好!說得好!」蕭恪忍不住贊道,「那朕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可沒前兩個那麼簡單了。」

「皇上問就是了。」尹崇月略顯驕傲的微微仰頭,精緻小巧的下顎像芙蓉怒放的花瓣。

「你喜歡《鹽鐵論》,想必也喜歡《戰國策》中的縱橫家之言了?」

「正是。」

「那朕問你,范雎這位縱橫家你有什麼見解?」

尹崇月笑得很是自信說道:「人人都贊范雎一句遠交近攻替是秦昭襄王的隆中對,但臣妾覺得,范雎論外事固然精彩,但他最大膽也最出色的卻言論是為秦昭襄王分析內政弊禍。」

「是么?為何這樣覺得?」蕭恪靜靜看着她說道。

「自古以來替帝王明判局勢,言外者多甚於言內,因為言內事總有諸多顧忌,就算有言內者,也大多從政局而非帝王自身經歷處境出發。范雎卻膽大得很,他不但說了內政,還從秦昭襄王身上說起,臣妾真心敬服。」尹崇月被問出了興頭,恨不得將主張傾倒乾淨,她雖然急切,可言語卻條理分明,字詞也清晰乾脆,說到實處,不忘拿出手指比劃出來,「其實秦昭襄王的處境就像後世韓非子所言,正式『腓大於股,不能趣行』,小腿比大腿粗當然寸步難行,而國家臣下、外戚和地方的權力大於帝王也是同樣的道理。只是韓非子的話可比范雎晚多啦!范雎說秦昭襄王對上害怕太后和太后外戚勢力的威嚴權柄,對下又受到官宦貴族的掣肘,說他自小幽閉在深宮當中,被左右近臣把持了思想和行動,毫無自己主張,就算有也不敢不能實行,說不定一生都這樣窩囊,半點也不像個君……」

像有一滴冰涼的水珠落在後頸,尹崇月腦子溘然清醒,她忽然意識到,皇上所問和自己所答,全都有些不對勁。

於是她打斷自己的話,小心翼翼看向蕭恪。

皇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消失的,熒熒火燭照亮堂皇內殿如白晝,卻只有蕭恪一雙漆黑眼眸幽涼勝夜,無聲卻燃燒着。

這是尹崇月長這樣大見過最恐怖的雙眼與目光,它出現在一張如此清潤柔和的面龐上,卻儘是冷冽凶光,詭異得讓她幾乎忘記心跳。等到反應過來時,尹崇月本能想要下跪,卻被蕭恪一把捉住手腕,硬是止住她身體朝下跌去的態勢。

「你說得對,為什麼要跪?」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像三月的柳絮拂過尹崇月的耳際,但這柳絮的每一片軟蕊都彷彿尖刺鋼刃,捲動驚心的風。

尹崇月不敢答話,她被握住的手腕能感覺到蕭恪的灼熱掌心,此時再看,那位少女天子已然沒了方才的可怖神情,倒像自己多此一舉。

春夜雨稠,燈帷燭影下,蕭恪笑似純真少年。

「皇上……是希望臣妾能當您的范雎么……」尹崇月的聲音越來越小。

蕭恪倒是扶她起來坐下后,自己也挨着她坐到一處,用很柔軟的語氣說道:「『故人戀戀綈袍意,豈為哀憐范叔寒』,范雎起始落魄結局潦倒,朕不希望你是他。」

這話語氣很是熾熱真誠,尹崇月方才如墜冰窟的心忽然又好了傷疤忘了疼,重新跳起來亂蹦。她忽然有點心疼蕭恪,自己是不願意入宮的,可她沒得選擇,但是蕭恪呢?這位少女天子行至如今這般境地也沒有選擇的,她們都是一樣的。

蕭恪的手還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尹崇月沒有多做他想,反手握住蕭恪柔軟的掌心。

「但我希望姐姐你是女兒身的秦昭襄王。」她把全部敬語拋開,只用最燦爛的笑容說最貼心的話,「將來可以成一代明君安定天下栽育盛世,自此萬般諸事皆順。」

從來沒人握住過她的手,也沒人這樣叫她。蕭恪有那麼一瞬間恍惚,好像自己回到小時候,穿着宮裙行過御道天廊,她那時多想要個朋友,哥哥能有那麼多同齡的伴讀,她為什麼不能有?每天讀書識字一個人都寂寞極了。

清醒歸來,蕭恪發現自己原來已經這樣寂寞了二十年。

蕭恪沒有甩開尹崇月的手,像個高高在上的君王一樣斥責她行徑無禮——雖然這確實是沒有尊卑的非禮之舉。

這般時刻,蕭恪和尹崇月兩個人才都同時明白國師如此安排的用心到底為何。

指腹金蘭,當如是也。

作者有話說:

一些本章引用古文的註釋:

①旁魄而論都,抑非大人之壯觀也。何則?土壤不足以攝生,山川不足以周衛。——出自《文選》,編者蕭統【南朝】,文中這一句選自其中《三都賦》中的《吳都賦》,作者左思【晉】,《三都賦》通過描寫魏蜀吳三國都城來評述三國地理、政治與一系列概況,是中國比較早的帶有地緣政治色彩的文學作品。

②秦法繁於秋荼,而網密於凝脂。——出自《鹽鐵論》,作者桓寬【西漢】,此書內容並非桓寬所作,而是西漢漢昭帝時期著名「鹽鐵會議」內容的親筆記錄(也有人認為裏面夾雜了桓寬自己的見解並非完全是忠實記錄此次會議辯論實錄,這點只能大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自己看待了)。《鹽鐵論》是了解西漢後期政治、經濟、社會、思想、中央與地方對立情況的重要文獻。

③腓大於股,不能趣行。——出自《韓非子·揚權》,作者韓非【戰國】,就是說小腿比大腿粗的話就不能走路了,國家也是一樣,要是其他人手中的權力比皇帝大,那就不能運轉。

④故人戀戀綈袍意,豈為哀憐范叔寒。——出自《和耿天騭以竹冠見贈四首》,作者王安石【北宋】,全詩為:無物堪持比此冠,竹皮柔膽穀皮干。故人戀戀綈袍意,豈為哀憐范叔寒。綈袍戀戀是一個成語,典故來自戰國時期著名政治家范雎,他出身貧寒,當年在魏國時備受冷落和欺辱,後於秦國出仕發跡。後魏國有求於秦國,來訪的使者不知范雎已經化名張祿作為秦國相國,仍以為范雎還是一介寒士,便送給他一件綈袍讓他穿上禦寒。所以常用綈袍戀戀形容人顧念舊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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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妃禍國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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