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裴寧的臉在微弱的燭光中明明暗暗,她嘆了口氣,其實並不想多說,談什麼,談怎麼廢后臉上能好看些嗎?
「皇上,我不知該與您談什麼。」
周瑾略略思忖,立在榻前,聲調十分平靜,並不介意裴寧的態度。
「我們談談我們之間的事情。」
他自小便心思細膩,裴寧如今的心緒變化太過明顯,若是從前,他確實可以置之不理。
用冷漠讓她退怯,用不理睬的態度讓她困於一隅,讓她膽戰心驚,終日惶惶審視自己。
可到了如今,裴寧的地位與聰慧,亮眼到外人都能看在眼裡,讓他根本無法忽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也或許是她往日的柔情似水,叫他已經習慣,乍然丟失,便四處不舒坦。
裴寧淡淡一笑,在這昏暗的殿內並不明顯,她坐在榻上,又將帳子放下,彷彿隔開了兩個世界。
「我們之間?您是皇上,我是皇后,我們之間要談的東西可差得太遠了,您掌管這天下,而我只能對著後宮這彈丸之地……」
周瑾溫聲道:「阿寧,我與你,本就是一體。」
裴寧嗤笑:「皇上,您明明就知道,我們除了行房,何時有過一體?」
夫妻倆同床異夢多年,可笑她一開始還期盼著能得到回應,誰知道,這個人不止心狠手辣,更是鐵石心腸。
周瑾這時才明白顧之恆今日的未盡之言,原來也是在指責他。
最初他一心想著,她只要打理好自己的院子就行,他覺得,這樁賜下的姻緣,大家都應該懂得各取所需。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變化呢?
這變化讓兩個本來沉默寡言各司其職的人,開始慢慢有了爭吵,開始真正的生活在一起,開始糾纏不清,直到再也分不開。
裴寧看他沒有說話,不由苦笑:「皇上,早些睡吧,明日您還要早朝。」
周瑾卻忽然道:「你在生氣。」
「沒有。」裴寧倒退到榻里,想蓋上被子睡覺,「我只是覺得累了。」
周瑾的聲音淡淡響起,像是在念經:「你分明在生氣,為什麼不說?從前你都是直言不諱,今夜為何不說?」
他其實自己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即便是當初許清清嫁人時,他心裡都沒有這麼的糾結,似乎所有與裴寧有關的東西,在心裡都打了結,讓他難以梳理清楚。
裴寧是真的有點煩了,直接了當道:「您廢后吧,放我出宮,我只需要義館里的一點地方,就如同當年我跟您說的那樣,若是不讓我去那亞,就放我歸家。」
「你知道這不可能的。」周瑾垂著頭,隔著一層帳子,模模糊糊看著裴寧的身影,「珏兒是太子,他的母后,不能是廢后。」
裴寧真是被他纏夾不清的話煩透了,他來這到底想說什麼?之前還故意用成閔來羞辱她,是要她自請下堂嗎?
憑什麼?
她到底做錯了什麼?這麼些年,她心裡的委屈他難道真的不知道?
不過是裝聾作啞,享受她帶來的溫柔和體貼,要她只能向著他,困在他的身後,永遠以他為天,他自己卻不肯付出,簡直自私自利到極點。
她心裡一陣怒氣上涌,到了這個時候還要來她面前裝,一道廢后的聖旨而已,非要大半夜地折磨人么?
裴寧忽然一掀被子,忍無可忍。
「是,什麼規則都是由您來定下,我是珏兒的母親,所以不能廢后,我是您的妻子,所以不能違逆,那您今夜來這是要做什麼?」
「你在寧安時與我說過的話都忘記了么?還是被我說准了,用我來穩定局勢,來騙你自己的心,如今我已經沒了用
處,就要給你的心上人讓路嗎?」
裴寧第一次這麼生氣,氣自己的女兒身,氣自己無能為力,氣自己沒有早日清醒。
她認定周瑾是想將她踢出去,先是羞辱,再談廢后,心思縝密的可怕,她壓根就沒有還手之力。
「周瑾,便是養一隻小寵都能有些感情,我與你夫妻多年,生兒育女,總歸是有情分在的,可你不該這樣,在你拒絕那麼多送進宮的美人後,卻又想將她納進來,甚至是想頂替我的位置,你有考慮過我,考慮珏兒和小魚嗎?」
裴寧眼裡的淚終究是落了下來,本來僵直跪在榻上的身體,瞬間倒塌,只覺滿心疲累。
她嗓音哽咽,抬手覆面飲泣,「周瑾,你莫要欺人太甚。」
周瑾聽她控訴,聲調嘶啞,心裡不由一緊,旋即又一松。
他不擅長夫妻之間吵架,說是來談談,其實也是想問問裴寧。
從前在寧安時,夫妻之間難得談心,也尚能平靜的粉飾太平,如今卻完全不能,他有介意的,裴寧也有惱恨的,只有將問題解決,將來才能繼續生活。
「你果然是在介意清清?」他嘆了口氣,「我從未說過要將她納進後宮,阿寧,我也從未想過廢后。」
裴寧壓根就不信他,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對她滿心懷疑,現在做了皇帝,更是疑心成病。
她不信他。
不過既然已經說出了口,那就乾脆說個痛快。
「介意許清清?還有這后位?你太可笑了,你以為我就為了這種不算事的小事嗎?周瑾,你真是白做這麼久的皇帝。」
裴寧擦乾眼淚,隔著帳子看周瑾頎長的身量,罩紗燈的光線越發暗淡,她的心裡也一片冰涼。
她冷冷道:「我們之間,若是沒有今晚,大概還能跟從前那樣,大家表面和和氣氣的,你來了,我就笑著迎你,你走了,我也不會管你去哪兒。」
「但是……」她話音一轉,語調裡帶著激昂,「我是這大周的皇后,百姓敬重我愛戴我,我也沒有犯任何錯,你若是想廢我,那就拿出個像模像樣的詔書吧。」
周瑾心中只有震驚,她本以為,裴寧對他是有一點信任的,結果卻是一點都沒有。
「我從未想過廢后,阿寧,這是真心話,至於許清清……」
裴寧怒喝一聲,不管不顧的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再跟我說她,她在我眼裡,只不過是個名字,你心裡是不是還愛著她,那是你的事,與我沒有干係,請你出去,我要睡了。」
她雙手緊攥,掌心痛的令她渾身輕顫,兩人隔著床帳對望,明明瞧不見,卻能想得出對方是何模樣。
隨著裴寧的話音落下,室內開始一片寂靜,闃靜無音,寂若死灰。
宮女在外頭輕聲詢問,話語間猶猶豫豫,「娘娘,您,您還好嗎?」
裴寧沒有說話,一雙眼灼灼地盯著周瑾,胸口起伏不定,心裡的怒火始終難消,她沒有後悔,保持了這麼多年的溫婉賢淑,她卻不想再忍下去了。
不知為何,今晚竟然從心裡都感覺難以忍受,她只是覺的對不住珏兒和小魚。
她厭惡這樣猶豫的自己,表面剛硬內心柔弱,可身後還有一堆的軟肋,似乎只要下一瞬,她就要哭著跪在周瑾面前,求他寬恕自己,寬恕自己的孩子。
微弱的罩紗燈燃的久了,「噼啪」爆了個燈花,正南面一整排的琉璃窗,糊了淺粉的霞影紗,隔絕了月光,只能看到外頭依舊漆黑,不透微光。
夏日裡,只有遠處三兩聲蛙鳴,還有未眠的蟲鳴,卻也越發顯得殿內闃然。
周瑾沉默著,唇瓣翕張,卻無法開口。
她是厭惡他嗎?
他隔著帳子,看到裴寧本來軟倒的身姿重新挺直起來,
瘦弱,但是十分剛硬。
是什麼時候,他的妻子變成這樣了?
裴寧本該是溫婉賢淑,娟好靜秀,不論何時,都會溫溫柔柔的站在他的身後,笑著跟他說話,語調輕輕柔柔的,一雙清澈的眼裡滿是柔情。
周瑾在這一剎那突然就明白了,那天在娘娘廟,自己錯過的,到底是什麼。
他從未想過,過去的自己竟然忽略裴寧至此,讓她心內生出這般多的怨氣。
良久的沉默,隨著罩紗燈里的燈芯被燭淚給淹沒,室內徹底黑暗。
「阿寧。」周瑾嗓音嘶啞,方才高高昂起的頭慢慢垂下。
他心內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慌亂,他記得這種感覺,那還是少年的時候,聽到許清清被指婚給了玉京的皇孫,那個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感覺。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又錯過了什麼?
「你放心,這些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對不起。」
裴寧看他轉身就走,腳步漸漸遠去,直直挺立的身子終於堅持不住,倒在了榻上。
她摸著黑重新拉過被子蓋上,察覺到宮女輕手輕腳的進來,重新將罩紗燈里的蠟燭給換了,又給她掖了掖被子。
「娘娘,燈重新燃上了,您別害怕,奴婢就在殿外,有事您就喊一聲,奴婢立刻就進來。」
宮女的聲音和腳步聲也漸漸遠去。
裴寧聽到宮女輕柔的語調,忽然就淚流滿面,淚水不斷湧出,一股悲傷瞬間席捲全身。
就連宮女都知道她怕黑。
……
隋願在榻上生躺了一晚上,腰酸背疼,好不容易等到天色蒙蒙亮,就趕緊叫珠玉進來給她梳妝。
她真的沒想到許清清竟然還活著,上輩子也活著嗎?她怎麼能還活著呢?
一出門,就看到了正在練拳的顧之恆。
顧之恆一大早就起來了,專門在卧房前練拳等著隋願。
「阿願,真不是我故意不說的,真的,皇上不讓我說,我要是說了,那就是抗旨……」
隋願聽他胡扯,明明知道自己和裴寧有多要好,結果居然瞞著這麼重要的事兒,就算是說出來,她難道還真會大喇喇跑到裴寧面前嚷嚷么?
她忽然想到什麼,轉過身,一雙杏眼陰沉沉的,「顧之恆我問你,那個許清清,美么?」
顧之恆愣了一會兒,想起那個如捧心西子般的倩影,花顏月貌、裊娜娉婷,確確實實是個美人。
「挺美的。」
他見隋願面色巨變,連忙找補,「不如你好看,真的。」
隋願只是可惜,顧之恆沒見過丹璧,不知這兩個人,到底有幾分相像,心裡不由對裴寧又是一陣憐惜。
「行了,我要進宮,別攔著我。」
顧之恆看著隋願急匆匆的背影,嘆了口氣,想起周瑾那個模樣,也不知帝後到底如何了。
到了宮中,大概是昨晚有什麼事兒,透露著一絲緊張,趙嬤嬤都親自出來了。
「夫人。」趙嬤嬤眼裡渾濁,含著淚意,「夫人,我就知道您會來,娘娘有您這個好友,是她的幸事。」
隋願心裡卻難受極了,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裴寧遇到她算不算幸事,若說裴寧過的不幸福,可上輩子也平平安安的過來了。
這輩子遇到自己,算是被完完全全的改變了,也平白多了傷心失意,愁悶悵惘。
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幸還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