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2019年8月2日天氣晴

十四億人,每個人都像一粒浮塵。

很多人在尋親路上都是幾十萬的往裏花，全國各地一個城市一個城市、一個小鎮一個小鎮地尋找，把家底全掏空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希望太渺茫了。

舒冬人單力薄,也沒有存款,除了在警方那裏備案之外，她還在很多網站註冊了信息。

大多數網站是收費的，一萬多塊錢,但只幫着轉發信息,能不能找到也是未知數。

但舒冬沒有其他的辦法，她的經濟能力不能支撐她全國各地找，雖然一直沒有放棄,但是她所做的,在命運的沉浮中似乎也沒有激起半點浪花。

舒冬一夜沒睡，又好像是半夢半醒。

早上六點,清晨的光從窗帘縫隙中透過來,恍惚的不真切，舒冬拿起手機看了看,沒有電話,沒有消息……

一切似乎都斷了。

掀開被子把紅腫的眼睛蒙起來，她在床上無力地躺着，直到昨天接她的劉警官打來電話,舒冬才昏昏沉沉地起來。

「昨晚沒睡好嗎？」和王警官不一樣，劉警官很年輕,二三十歲的樣子，身上透露著南方男生的俊秀。

「還好。」舒冬精神狀態不太好，眼睛的紅腫沒有消下去,完全沒有要馬上找到家人的喜悅。

「別擔心，為了以防萬一我們再去做一次DNA對比，然後把相關人員叫出來咱們一起開個會，把所有的線索再捋一遍。」劉警官雖然工作時間不長，但是也見多了這種案子，這些孩子大多都有點自閉，他以為舒冬在擔心結果。

「謝謝，麻煩你們了。」舒冬笑了笑，表情不是很自然。

劉警官嘴角微揚，一身警服顯得身姿挺拔，沒再和舒冬客氣寒暄，帶着她走到停車的路邊。

「系好安全帶，我們現在去醫院。」劉警官啟動車子，看着後視鏡打方向盤，想讓舒冬緩解下心情一邊和她聊天，「鶴城挺遠的，以後是不是就回來了？」

這是舒冬第一次來江城，在她意識里，江城現在只是個目的地，而不是家。

「可能得結果出來再決定。」不知道招待所離醫院多遠，隨着時間流逝，舒冬竟然有點緊張。

「一周左右就會有結果，如果不着急回去可以在江城待一段時間。」九點鐘的早高峰，路上有點堵，劉警官扭頭看了眼舒冬，「江城這個季節挺漂亮的，就是人有點多。」

「好，謝謝。」能感覺到他的善意，但舒冬不是很習慣跟人這麼熟絡的聊天。

江城確實挺漂亮的，全國很著名的旅遊城市，既有都市的繁華又有小鎮的寧靜。舒冬不是一個擅長做計劃的人，但最初以為宋風會和她一起來的時候，她查了很多資料。

從後視鏡中看到女孩兒心不在焉的神情，劉警官若有所思，他見過很多尋親的人，大多都是懷着激動忐忑的心情，但她……剛開始以為她有點自閉，所以沉默寡言，但又好像不是這個樣子。

以劉警官對事件的了解，她鶴城那邊的家庭……羈絆並不是很深。

「有男朋友嗎？」劉警官目視前方，若無其事地問。

舒冬愣了愣，目光掠向窗外：「沒有。」

腦海被宋風完全佔據，舒冬都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奇怪。

沒過多久就到了醫院，剛打開車門，風卷著熱浪撲面而來，江城臨海，夏天的時候不是太熱，但空氣濕度很大，黏黏潮潮的，舒冬不太習慣。

醫院外面有人在等著，一對夫婦和一個孩子。

在鶴城第一次接到王警官的電話時，舒冬就知道了對方的家庭背景，兩個初中老師，男人帶着眼鏡溫文爾雅，有微微的啤酒肚，女人穿着得體也沒有太招搖，還有一個古靈精怪的男孩子……

幾米的距離，舒冬望着對面的三個人，手心出了汗，而那三個人也同樣在打量她，相比較舒冬的隱忍內斂，那個女人激動得眼角含淚，緊緊地扶著旁邊男人的手臂，臉上充斥着滿滿的害怕自責悔恨，還有巨大的期待。

他們的目光太過熱切，舒冬微微移開了眼睛，目光落在地上，雖然她面色平靜，但心裏的波濤早已起了一層又一層。

真的是她的家人嗎？

手緊緊攥在一起，陌生又熟悉的感覺不知道是心裏作祟，還是無形中的牽連。

「這是舒冬，這是李老師和董老師。」劉警官把車停好，來到幾個人面前簡單做了個介紹，「走吧，咱們先進去。」

「小劉，這段時間真是麻煩你了。」女人走在後面，往舒冬身邊靠了靠，說話帶着鼻音。

「都是我們該做的，只要最後結果沒問題一切都值得。」劉警官笑着說，他目光往後面掃了兩眼，「冬冬和董老師長得真像。」

「我看着也特別像，」男人附和說，眼神一直追隨着舒冬，「月初看到照片的時候，我心裏就……就覺得是。」

舒冬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然而落在他人眼裏，這份安靜就變成了疏離，董老師看着旁邊的女孩兒，心中充滿了自責。

在前年，舒冬的DNA就入了基因庫，這兩三年一直沒有消息，她以為她的家人消息比較閉塞不懂這些，沒有將DNA樣本存放到資料庫中，所以一直以來匹配不到……

舒冬幻想過很多次自己的家人是做什麼的，爸爸長什麼樣子，媽媽是長頭髮還是短頭髮……而面前的這家人，她不太敢相信這或許是她的父母。

可能是這麼多年一直尋找掏空了家底，他們穿得很簡單樸素，但無形中卻散發着極好的涵養，而她，一個初中畢業就沒再讀書的人……

旁邊的小男孩兒一直在看舒冬，舒冬餘光察覺到了，資料上說他今年12歲，比她小8歲，而舒冬是在4歲那年走丟的。很多家庭都會在最崩潰的時候重新生一個孩子，作為安慰和希望繼續生活，難得他們有了孩子之後，竟然沒忘記繼續找遺失的女兒。

又做了一份DNA檢測，做最後的確認。下午江城警方和王警官連線，把案件進展情況做了對接，以及這麼多年的線索重新確認一遍。

好像所有環節都沒有問題，只等最後的檢測結果。

一切結束之後，舒冬準備回招待所，然而董老師來到了她面前。

「冬冬，是不是第一次來江城？我們今天晚上一起吃個飯，好不好？」女人額前滑下一縷碎發，平日裏肯定很溫柔，然而現在望着舒冬的眼睛，很亮，散發着濃濃的母性光輝，還透出幾分堅韌。

她迫切的想和舒冬熟絡起來，想要補償她。

舒冬收拾包的動作頓住了，她很不擅長跟陌生人接觸，雖然眼前可能是她的家人……

他們很激動，舒冬又何嘗不是？她長這麼大唯一的願望就是找到家人，而面前站着的，是警方突破重重困難找到的，所有的線索都能對上，她怎麼會不期待？

然而經歷了那麼多，舒冬變得越來越堅韌，越來越冷靜。

從以前的經驗來看，希望越大，會有成倍的失望在後面等著，壓垮你。

所以在基因檢測結果出來之前，還是不要給對方太多希望，對大家都好。

「恰好我們現在暑假，有很多時間，接下來咱們可以一起在江城或者周邊城市逛逛。」男人看舒冬猶豫，以為這麼多年她記恨埋怨他們，他連忙開口。

他們眼睛裏全是熱切的期待，舒冬對這種感情再熟悉不過，嘴邊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就算最後結果出來不是，那這一刻，也給彼此個安慰吧。

不僅是他們，也給舒冬自己。

「好，那麻煩了。」舒冬笑着說。

聽見她答應，夫妻倆鬆了一口氣。

「姐姐我幫你拿包。」旁邊的小男生連忙把舒冬的包拿過來。

舒冬愣了愣，姐姐這兩個字眼傳到耳邊，有點燙，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聽見別人叫她姐姐。在鶴城，正宇也會叫她，但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不一樣。

夫妻兩個看着他們說話，很欣慰，淚腺好像又不受控制了。

「小劉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這幾天辛苦了。」李老師轉身看着劉警官說。

「我這裏還有工作，就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吃飯了。」劉警官把他們送出去，最後看了一眼舒冬。

晚飯過後，董阿姨說讓她回他們家住，但舒冬委婉拒絕了。從陌生人到家人的轉變，中間缺失的是十六年，儘管大家都急切的想把這個溝壑填平，但這並不是目前要做的。

走失的十六年裏，這是舒冬最接近真相的一次，所有的線索都吻合，還有那麼溫柔的爸爸媽媽……

舒冬比自己想像得要期待，也比自己想像得更冷靜。

她必須告誡自己，無論現在線索多麼準確無誤，都要等檢測結果出來。只有基因檢測他們確實是她的父母，舒冬才會去接受，去激動，去怨恨……

沒錯，舒冬心裏是隱隱怨恨的，人販子確實罪大惡極，但父母怎麼就不照看好自己四歲大的孩子……

昨晚沒睡好，頭昏昏沉沉的疼，舒冬躺在床上揉着眉心。

她很想把今天的事分享給宋風，或者陳輝也好，張姨健周叔也好，但她離開后，就好像和那座城市永遠失去了聯繫。

沒有人問她，沒有人聯繫她……

舒冬苦笑了聲，人就是這樣，原以為會毫不留戀，卻總是身處這座城，去思念另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