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夜,皓月當空,使得星星皆黯然失色了,好花弄影,細柳扶風,冬青樹的影子,聳立在白霧濛濛的月光之下。上海,真是一座燈紅酒綠、令人熏染自如的城市。這裏,沒有晝夜之分,到處都是歌舞昇平。在百樂門舞廳,有着閃閃爍爍的霓虹燈和川流不息熱鬧的人群,處處都是衣香鬢影,里裏外外一片笑語喧嘩。那一縷一縷盪人心弦的歌聲拂來耳際,在月色悠揚的黃浦江畔里潺潺地起伏……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個不夜城

華燈起?樂聲響

歌舞昇平

……」

來來往往的賓客,在這一座萬眾騰歡的舞廳里,各不同的社會階層人士歡快地舞動着步伐,縱情享受夜生活的喜悅奔騰。在紅綠交錯的燈光下,康文一隻手搖勻著杯中的紅酒,愜意俯靠在公共紅沙發上。他身着一件灰色的高領鑲嵌著點格子的針織毛衣,三七分頭,一雙英氣炯炯有神的眼睛,兩道雄性的濃眉,臉上頗有一種成熟而又略帶幾分憂鬱的韻味。忽然一位身穿着花花綠綠的綢緞旗袍女子,扭著身子,左搖右擺地走了過來。她燕尾式的中分髮髻,此女年歲尚小,只是太過精濃的妝容將她顯得略微成熟了,那晶潤櫻紅的嘴唇讓人蠢蠢欲動。康文抬頭滿懷欣喜叫道:

「寶貝兒。」便一把將這女子擁入懷中。

她猶如夢境般地依偎在康文胸前,發出一陣滿足似的嘆息。康文逮起她那隻塗着大紅指甲的手指,在自己唇前淺淺一吻,帶着薄薄的醉意低語道:

「婉姿,我好想你。」

「你還說呢,你多久沒來看人家了?」她挑逗著捏住康文的鼻樑。

「前段時間,我不是在忙嗎?為了研究茶葉的事情。所以……」康文言猶未盡。

「所以你就不來看我?」婉姿嬌嗔嗲意之態。

「最近家業繁忙,培植新茶,還有我……」康文又戛然而止。

「關於我太太懷孕的事。」他又無奈地介面。

婉姿眼裏掠過一陣燒灼般痛楚的光芒,一把推開康文,厲聲激昂地說:「既然你們都打算生孩子了,那你還來找我幹什麼?」

康文心緒悸動而急切地緊拽住婉姿的手不放,急忙解釋:「你聽完好不好!」

婉姿蹙眉輕頻,他輕輕地、囈語似的在她耳畔低吟:「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和我太太的結合完全是我父親主張的『恩義』聯姻。其實我跟她真的沒有什麼感情,這個你是知道的,我不愛她,我怎麼跟她孕育一個小生命?更何況她也不能生育,不過這樣也好,正因為一直不孕,我母親開始着急了,為她四處求醫問葯,才有了幫我納妾的想法。你也知道,自從一年前我認識了你,我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對你無法自拔。」康文誠誠懇懇地說。

「那你有跟你父母提過我嗎?」

康文頓時沉默,未出聲,眼裏頓然閃爍著一層自慚形穢的光芒。

她彷彿看透了這個男人的心思,他的眉梢眼角也染映着許許多多的無可奈何,他也知道康文的難處,可是,這個男人口口聲聲說愛自己,為什麼不試圖向家裏抗衡一下呢?

「我是百樂門的舞小姐,你再怎麼喜歡我,能娶我過門嗎?」婉姿的聲音是低沉的、蕭索的。

「我彭康文一定會讓你過門!」他斬釘截鐵地說。

「你家裏會同意嗎?我這種身份,做你彭家的姨太太都遠遠不夠資格。我是百樂門的女人,以你彭家在上海的威望與名氣,你父母會容下我嗎?」婉姿帶着一絲自嘲的譏諷。

康文怔怔地盯着婉姿,一語不發。

「可是你自始至終都沒有向家裏提過我,你說你要娶我,這話說了多少次,你若是真心對我,為什麼還將我放置在這裏?為什麼不告訴你父母我是清清白白的舞女?」她心緒激動起伏。

「給我一點時間好嗎婉姿?我也一直在想,到底要怎麼跟他們開口,我讓你離開百樂門你又不聽我的。」

「離開有什麼用?你父親經常來這談生意,所以他眼熟我。我無論跑到哪裏去,都擺脫不了我曾經是舞女的事實。」

康文一手將婉姿帶入了舒適的臂彎里,語重心長道:「婉姿,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方面是愛情,一方面是責任與義務,現在我母親要我納妾,可是——你怎麼能夠做小?這樣太委屈你了。」

婉姿抬起臉來,香脂凝腮,面頰一片醉酒似的嫣紅,一對動人心弦的眸子定定地直視着康文。她喃喃地說:

「康文,你知道,你都知道的,我不在乎,不在乎做小,我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舞女,我能奢求什麼呢?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可是我最大的願望還是希望自己有個名份,讓我名正言順地跟着你。」

「可是婉姿,我在乎,真的,我在乎,我怎麼捨得讓你做妾做小?我要娶你,明媒正娶!」康文帶着一股意志堅決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要跟她離婚?」婉姿顫微微地問。

康文中肯地點了點頭。

「可是康文,因為我——你怎麼對得起你的妻子?」

「我顧得了你,就顧不得她,顧得了她,就顧不了你。」

「康文,你告訴我,如果不是因為她不能生育,你會不會和她有離婚這個念頭?」婉姿一本正經地問。

「我會,慶幸的是,我和她沒有孩子,這樣沒有血緣至親牽絆着我。」

「可是康文,你這麼做真的很殘忍,為什麼不能兩全其美呢?我都說了我不在乎做妾,她不能生育,你拋下她,她以後該怎麼辦呢?」

康文幽幽地深嘆了口氣,道:「都怪我呀,傻乎乎地聽從父命,也不會造成今天的悲劇了。」他的目光凄然,神思凌亂。

「說真的,我不想你在這兒,你實在不適合這種燈紅酒綠的生活和夜夜笙歌的環境。」

她緊貼著康文的心房,紅暈滿光,道:「那我還能去哪裏?我又沒讀過什麼書,除了舞廳,我還能去哪裏?」

次日,暮色濃而重地堆積起來,寒風怒號,雨絲一顆顆扑打着玻璃窗,發出細碎微啞的低鳴,把窗欞都被染上一層水霧,樓下的樹影、車影、人影都變得朦朦朧朧了,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搖曳在一片煙雨凄迷里。

羽裳心裏暗自焦灼,囈語念叨:「這麼大的雨,待會怎麼回去啊?」

柏文彷彿聽見了她的喃喃自語,發出一陣清晰而肯定的聲音:「我待會送你回去。」

她坐下來,用手托起下巴,凝視着窗外的煙雨暮色。她心裏默默祈禱著,希望在下班之前能停止這場大雨吧,也怪自己,出門老是忘記帶傘。

隨後,雨漸漸小了,彷彿停止了。羽裳心中暗喜,她小跑出了辦公室,距離車站還有一段路,羽裳踏着雨露,踏着暮后泥土惺忪神秘的空氣,在水霧中迷離地奔跑着,柏文緊跟着羽裳的步伐。此刻,天色立即顯得昏暗陰沉,瞬間又是一片煙雨蒙蒙了。一條一條的雨線把空間鋪滿,透過雨,遠山半隱半現地浮在白蒙蒙的霧氣里。她的身上已經被雨水打個半濕了,柏文從后一把將羽裳拽住,此刻他覺得她那樣柔弱、那樣孤獨和無助,他顧不得煙雨的掃射,脫下了自己的黑色大衣,急忙包裹住羽裳的頭與身子,心疼地、憐惜地說:

「你這個笨蛋,不是說我開車送你嗎?萬一着涼了怎麼辦?」

柏文的雙手將羽裳的身子箍得緊緊的,此刻,心裏那一股迸流在體內的熱血燃燒着、沸騰著……如此難安,如此混亂,這種畫面依稀重演,杭州?西湖的船隻上?對,他也是這樣牢牢地將自己箍住,這感覺好迷亂,令人濃情盎然,令人如痴如醉。一絲絲涼冰冰的雨線拍打在她雙頰如火的臉上,兩排濃密微卷的睫毛顫微微地扇動着,被細絲綴滿了晶瑩剔透的小雨珠。她揚起一對灼熱的眸子深情地直視着柏文,這是她第一次,第一次這樣專註地、忘我地凝視着他。佇立在寒瑟瀟雨之中,那厚實的黑大衣裹着那靈秀可人的腦袋,透過朦朧的雨霧,她像一個蕭拓的修女。她沒有掙開他,臉上呈現只是一片柔蜜的色彩。

柏文被她這對蘊含着千言萬語的耀目深深撼動了,心裏湧起一陣熾熱翻滾的浪潮。他知道這一次,真的不能夠再錯過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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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可以錯過了,更不允許自己錯過了!他身體里的每個細胞,血管里的每滴血液,都在強烈地吶喊!吶喊!

他不由自主地傾聽着自己身體里的呼喚,此時此刻,他呼吸緊促,神情酣醉。那兩隻手將羽裳箍得更緊更緊了,生怕這一瞬間會憑空消失。他的手逐漸放鬆了羽裳的身子,慢慢地從她腰際上遊走,接着捧住了她的臉。是這樣的一雙眼睛,牽動着他的心臟,引動着他的肺腑,柏文視角轉向她的嘴唇,炙熱地、深情地一吻而上,使得羽裳迷迷濛蒙般地闔上了雙眸,一時之間她無法喘息、無法抗拒、無法思想,這種令人心慌意亂壓迫的吻,令人窒息。她聽到他的心跳,那麼沉重、那麼猛烈。模模糊糊之際,他覺得她在回吻他。此刻,天地萬物混沌成一片,羽裳忽覺渾身虛軟如棉,像踩在雲堆里,那樣輕飄飄,那樣無法着力。

「羽裳,我愛你!」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迫切而摯誠。她睜著一對受驚的眼眸,她那雙秋波一閃一閃。漸漸地,兩行眼眸漾滿了淚珠,她自己都不清楚這是喜悅的淚水,還是遲來的愛情?她輕閉雙眼,淚滴漸漸滑落臉頰,點滴在她的粉唇里,點滴在唇角邊線上,她那翹首的睫毛被眼淚所潤濕。

柏文柔柔地暗撫羽裳臉頰,為她拭去面頰上的淚漬。此時此刻,他那雙瞳孔煥發得好黑好大,羽裳從來沒有如此這樣距離打量過柏文,他深情並茂的樣子,他含情脈脈的眸子,震動着她的每一根心弦。

「羽裳,你終於肯直面你的內心了是嗎?」柏文心神激蕩,眉梢眼角堆積著難以言表的喜悅。

她微微抬起頭,揚起一對霧氣濕潤的眼眶,喃喃地道:「柏文,我——我不敢吶。」

「不敢?為什麼?」說完,他又介面:「你還是因為梓君是不是?你還在為這件事內疚?你仍然愧疚她遠遊歐洲是嗎?」

「不!」羽裳清晰地、明亮地脫口而出。

她的眼神深情而又堅定,輕輕地說道:「梓君不會再是我的阻礙了。」

柏文那近乎若狂的微笑從他嘴角漾開了,他振奮地說:「是嗎?羽裳,真的嗎?」

羽裳輕輕點點頭,道:「可是……」

柏文立即用着手堵住她的嘴,熱烈地低語:「不要可是了,羽裳,我懂了,從今以後,我會好好愛你,好好對你,一切都不再是我們的阻礙了。我好高興,我今天總算明白了一件事,原來你也是愛我的。」

羽裳內心驟然洶湧激蕩,紅霞撲面,她微微噘嘴嘴,淺笑盈盈,他們就這樣彼此凝視着對方,痴痴醉醉,意亂情迷。

柏文將羽裳帶進了車裏,到了金宅,羽裳敲打着院門,陸氏看見了外孫女和這個高高大大的男人佇立在門口,她來不及問眼前這個「陌生人」,定定直視着羽裳穿着的那件被雨珠淋個半濕了的淡綠色大衣,她焦灼、急切地說道:「羽裳呀,你怎麼又忘記帶傘?趕快進來。」

陸氏驚怔了片刻,一瞬不瞬地盯着柏文,問道:「你——你是?」

「哦,阿婆你好,我叫彭柏文。」

他看着眼前這個慈祥的老奶奶,塵滿面,鬢如霜,儘管年歲較大,可精神氣確實十足的。

陸氏的眼裏充塞著疑慮,羽裳眸子游移了一瞬,介面道:「外婆,他是我的同事,下雨了,是他送我回來的。」

「哦,那真是太謝謝彭先生了。」

陸氏熬好了薑湯,她給干毛巾讓柏文自己擦著頭上被雨水濺濕了的頭髮。

「快喝薑湯。」說完便遞給了柏文。

「謝謝阿婆。」

「羽裳,換好衣服沒?快出來喝薑湯了!」

「來了。」她應道。

這一陣雨,並沒有持續多久,雨過雲收,夕陽又穿出了雲層,重新閃爍照耀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敲著雨水,青草經過一番蕩滌,綠得分外純凈,在夕陽下嬌柔地晃動。羽裳換上了一件純白色的高領毛衣,她的髮際線上仍然是濕漉漉的,一滴又一滴地陸續滑落下來,陸氏用干毛巾替她擦著濕頭髮。

「飯我做好了,你媽媽出去一天還沒回來呢,等她回來再吃啊。」

陸氏的眼光即刻掃向柏文,客氣地說:「彭先生要是不嫌棄,待會就一塊兒吃飯吧。」

「哦,不不,怎好打擾,家裏人都等着我呢,謝謝阿婆好意。」

「外婆,都怪我,馬馬虎虎、粗心大意的,要不是彭先生,我可能會生病了。」說完羽裳立即打了個噴嚏。

柏文立刻起身,他撫住羽裳的雙肩,他如芒在背道:「你看你,一意孤行,你就是不聽我的。你感冒了,走,我帶你去看看大夫。」

羽裳驚怔地望着他,隨後那對眸子裏投射出來一絲警惕的意味。當着陸氏的面,柏文這才意識到自己「失禮」了,他緩緩地縮放羽裳的臂膀。

「不用了,我不需要,我沒那麼嬌貴,再多喝幾碗薑湯就好了,不過今天還是要謝謝你了。」她故作客套性地說。

羽裳對映着柏文,暗示着他快些離開,當着外婆的面,並不想告訴她自己和彭柏文今天佇立雨霧裏發生的事。臨走之際,他深情回望了羽裳一眼,眸子裏盛放着纏綿、溫柔、炙熱……這眼光令人蕩氣迴腸,羽裳目送著柏文遠去的背影,陸氏望着羽裳,竟掩口欣笑了。

她端坐在書桌前,托起下巴,陷入深沉的凝想。今天所發生的事,是不是彼此都太過於衝動?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如果倉促地告訴自己的母親和外婆,母親一定會蔑視自己輕浮的。之後,羽裳並鄭重地告知柏文,不要讓廠里的人知道他二人的關係,怕對彼此在廠里造成不好的影響。她心裏始終有個疑慮,母親好像不太贊成自己談男朋友的,自己今年也二十一歲了,母親卻隻字未提關於對象的事,外婆也不曾說起。像自己這個年齡,大部分的女孩子早都已經結婚生子,況且自己也大學畢業工作賺錢了。為什麼母親從不催促自己呢?儘管自己也不想出嫁,可是她仍舊覺得母親的想法有些異於他人。她心裏也深知,母親的心愿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為人師表,光耀門庭,完成父親生前的寄託與遺願。母親考慮的是不是要等到自己真真正正地做了教員以後,才討論婚嫁的問題呢?

悄然瞬息,很快到了除夕之夜,煙花爆竹徐徐作響,家家戶戶門口糊著對聯,燈火通明。今天晚上有像一顆白凈的蓮子,稍帶長圓形的月亮,散發出一圈圈皎潔的光霧,使得冷凄的金宅也變得生氣起來。羽裳、徐氏、陸氏吃着年糕,一家人其樂融融。大街小巷張燈結綵,笑語歡騰,五顏六色的禮花,綻放在夜空中,千姿百態,像銀蛇狂舞,像孔雀開屏,像潺溪奔流,整個上海真是火樹銀花不夜天……

倏忽之間,一陣重重的敲門聲劃破了屋內的溫詳。陸氏一怔,道:「除夕大晚上的,誰會串門?」

「是我,柏文。」他清晰明亮的聲音傳來。

柏文?是柏文?羽裳即刻打開了大門。

「柏文,你怎麼來了?」她的聲音焦灼顫慄。

一層銀光亮紗傾瀉於柏文的臉龐,看起來氣宇軒昂、神采奕奕。異於往常的是,他摘掉了那一副圓形的白色眼鏡,佇立在門口,他卻遲遲沒有說話。她心裏驚悸了起來。

「你——找我有事嗎?」她壓低着聲音,小心翼翼地問。

柏文緩過神來,道:「我就想看看你。」

「祝你新年快樂!」說完,柏文轉身從車上取下年貨。

只見是黃紙所包裝,外層禮盒裝置,柏文遞給羽裳,呢喃細語地說:「這是四川臘肉,是我一個遠方親戚帶來的,肉質紅亮,咸鮮適度,並具煙香之味。我知道你喜歡吃辣,還有,這是我母親親手做的麻仁餅,桂花糕……」說完一一遞給羽裳。

羽裳打量手中的禮盒,又抬起頭看着柏文,她微微一笑,明眸皓齒,道:「謝謝你,柏文。」

「好了,我回去了。天冷,快進去吧。」說完,柏文便開起了他的車飛馳而去。

雍容華貴的彭公館里,一片光亮與雅靜,暖意融融的室內,柏文將寒流帶了進來。那擱在高几上的留聲機,徐徐轉動着吟出美妙的樂音。他隨手帶上大門,環顧四周,空蕩無人,疑惑道:「爸媽,下人們呢?」

「我讓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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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回家過年了。」彭士申道。

「你去哪兒了?」康文問。

「有點事情。」他輕描淡寫地說。

「快坐下柏文,坐下吃飯。」若柳道。

「二哥,你該不會……」敏嵐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是肅然而略帶生氣的。

敏嵐心裏也同樣清楚,梓君中斷學業,舉遷德國,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雖然梓君跟自己也是最要好的同學,那邊的羽裳跟梓君又是最要好的朋友。敏嵐知道,梓君喜歡二哥,她也由衷地希望他們能共結連理。誰知道,二哥居然被那個羽裳迷得團團轉。為了成全他們,梓君遠赴德國,想到這,敏嵐心裏涌動着一陣憤懣難安的情緒,她一致認為,是那個叫什麼羽裳的破壞了梓君的幸福。因此,從此對羽裳也存有傲雪凌霜的味道,如果日後她做了自己的嫂嫂,心裏鐵定是難安與不滿的。她也希望在這一年裏,不要讓那個叫羽裳的女人得逞,一年之後,梓君歸來完成學業,希望能與二哥促成一對眷侶。

夜,雨疏風動,冷雨敲窗,夜風穿梭,發出斷續的呻吟。徐氏聽着雨滴打着芭蕉聲,窗外地面漣漪點點,樹影重重,細絲瀝瀝,是那樣瀟瀟的、颯颯的。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她的記憶……疏疏落落的金宅,徐氏坐在雕花床上,還不想入睡,她飽經憂患的面孔,緊閉着雙唇,淚水縈繞着雙眼,遲遲落下。黑里透白的頭髮展露了歲月的痕迹,她披着棉襖,手上緊拽著一件粉紅色的小布衣,她靜靜地流着淚,很久很久……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媽,你睡了嗎?」

「還沒有。」徐氏的聲音是喑啞而更咽的。

羽裳推開了房門,她抱着一床棉被,直鋪在床上。

「媽,今晚真冷,多蓋一床被子,別着涼,剛才給外婆也送了去。」

她不經意間看見母親懷裏那件小粉紅布衣,那乾枯龜裂的雙手悶出了汗,羽裳囁囁嚅嚅道:

「媽——你,你又在想雲裳了嗎?」她話音剛落,徐氏渾身立刻掠過一陣撕裂般的痛楚,瞬間擊潰了她,一任淚水猶如瀑布般直瀉而下。

「媽,你別哭。」羽裳一把抱住母親,緊緊地用臂膀圈住她。

徐氏放聲以釋心中的苦痛,她哭得像個孩子,羽裳見此,不禁也垂淚連連。

「媽,你別哭,雲裳她一定還活着,我們一定找到她的。」

那一對蒼老而憔悴的眸子被層層淚霧封鎖,她沉痛地、悲絕地道:

「我——我不奢望她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只希望不管在哪裏,希望我的雲裳活得好好的就行。都怪我啊,當時沒看好她,也不會讓壞人給拐走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的雲裳,雲裳!」徐氏淚如泉湧,泣不成聲,那身小布衣,被淚水完完全全地浸濕了。

這是徐氏多年的心病,數年來想用各種辦法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兒,可是消息卻一直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為了找尋這個失散的女兒,是她一生的渴求與牽掛。

漸漸到大年初五,柏文趁著年休假,也幫着父親和大哥康文料理家業,冬季的陽光遍地在茶園裏,閃耀着萬道光華。他兄弟二人,深呼吸著露天茶地帶着松、竹、泥土混合氣息的空氣。放眼望去,一片片鬱鬱蔥蔥、整整齊齊、分道有隙的茶地,那些濃蔭,給人一種清幽的眩暈感。落日的餘暉染上了一抹柔和的金黃,寒冷的冬天帶着幾分暖意。

「我正在和父親及留學回國的學士研究土壤的改良,培育出新一種甘香清冽的好茶。」康文道。

「懂得與時俱進與創新,很不錯。」柏文誇口。

「父親這一生跑遍了四川、雲南、廣東、福建、湖南、浙江、江西、安徽……培植了不同樣品的茶葉,你看咱們家的茶園多清香啊!父親、祖父、曾祖父就喜歡這種充滿大自然的味道!紅茶、綠茶、白茶、烏龍茶爭奇鬥豔,單在烏龍茶中,鐵觀音、大紅袍、本山、梅占、佛手、黃金桂、白芽奇蘭等等,品種繁多,這幾年市場如日中天。」康文一一說道。

柏文淡然傾聽着,點點頭,康文又介面道:

「父親常說,一如既往的茶種保留生產,更主要要懂得時尚與創新,培育出不同類型,不同味覺的茶品,才能比同行更勝一籌。影響茶園產茶品質優劣的因素,不外乎就是茶的品種,雨量、溫度這些差異,剩下的就是所謂的施肥,還有病蟲害防治。茶樹生長的環境,經過不斷的改良,用科學的方法加以研究、分析、試驗。茶園行間鋪草,可以增加土層的蓄水量,可以印製雜草的生長,還能提高土壤的肥力。而且還具有抗旱,增溫防凍的作用。」他喋喋不休地一吐為快,在柏文的面前,他帶着一份自豪爽朗之感,他和藹地看着柏文,拍着他的肩膀,牽引道:

「柏文,回來吧,幫爸爸和我管置這片家業吧!」

他只是僵硬地笑着,道:「相信在你和爸爸的管理經營之下,咱們彭家的茶園市場必能大展宏圖!」

園內的兩旁竹林,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空氣里瀰漫着清雅的花香味,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參差,嫣紅絢麗的高空,幾絲白雲若有如無地飄浮着,暮色從那落地窗中涌了進來,充塞在彭公館的每個角落裏。彭士申與太太坐在正客廳細細品著綠茶,這時康文與柏文一起進來了,一個身着西服,氣宇軒昂,一個穿着一件灰黑色綢質長衫,恂恂儒雅。士申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臉上是欣然的、喜悅的神情。他問道:「關於茶葉的新品種研製得怎麼樣了?」

「以前茶園多半是使用壓條法,但是繁殖速度太慢,往後咱們還是最好使用比較先進的育苗法。過去的茶樹繁殖,茶園的土壤以沙質壤土最佳,但是目前咱們茶山的茶園多為是黏土和黏壤土。可以摻入大量沙粒和坋粒來改良,不過成本過高,因此一般可以改用深耕,以及加入團粒改良劑和有機肥料來改良茶園土壤。要投入資金配合運作,進行最理想的改良工程。」康文難以抑制的興奮呈現在臉上閃爍著自信的光芒。

「好好好!只要能製作別出心裁,獨樹一幟的茶葉,康文,你馬上去調動資金,馬上進行改革工程。」士申迫切激昂地說。

「好!」康文應答。

「站住,康文。」彭太太叫道。她想藉機問問,關於納妾與若柳的事,好在若柳也出去打牌了,現在也正適合談論這個話題,康文不解示意著母親。

「康文呀,你怎麼連續幾個月都不回若柳的房裏?」彭太太的聲音是平靜的、不太熱衷的。

康文一臉失色,那深沉的無奈已經牢牢封鎖在他那僵直而冷峻的面部肌肉里。

彭太太讀懂了康文的神情,介面道:「雖然若柳不能生育,但是你也不能長期不回家住,你這樣不是明顯嫌棄她不能生孩子嗎?」

「媽,我從頭至尾就沒有嫌棄過若柳不能生育,我跟若柳的婚姻,本來就是名存實亡。要不是爸非逼着我娶她,我現在也不會這樣為難。」他不甘願地說。

士申立即站起身來,兩道低而濃的眉毛緊緊蹙動了一下,嘴裏發出一陣冷冷的輕笑。他揚起一對嚴肅而深沉且散發着寒光的眸子,凌厲而尖銳地盯着康文,氣憤難平道:「什麼叫名存實亡?什麼叫我非逼着你娶啊?當初也不是你自己點頭的嗎?沒有你馮伯伯的扶持,也許就沒有我彭士申今天在上海的地位!」

康文垂頭不語,柏文持續沉默。

「康文啊,給你續一房姨太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彭太太問。

康文陡然間欣喜片刻,隨後將心裏這股湧起的浪潮份深深地縮放與壓制住了。婉姿?怎麼可以做小?不!和若柳離婚?怎麼向父母開口呢?婉姿,自己承諾過婉姿的,要儘快向家裏提自己和她的婚事。如何開口呢?康文神思遊離,飄飛在一個渺不可知的仙境裏。新茶葉的繁殖當頭,整個身心都融入於茶市中,婉姿的事,若柳的事,真是讓自己大傷腦筋,康文陷入細細凝想,現在說婉姿的事,也許不到時候,他努力清晰自己的思維,示意著母親,還是暫時別談這個,過了這一陣子再說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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