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初季的夜裏,屋檐上淅瀝的雨聲敲碎了月色,屋檐下垂著的電線,掛着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珠,像一條條透明的珍珠項鏈。在那圍牆旁邊的芭蕉樹上,水滴正從那闊大的葉片上滾落下來,一滴又一滴,陸陸續續陷進泥地里。圍牆外面,一盞街燈孤落而單調地聳立在雨霧裏,漠然地放射着它那昏黃的光線。柏文開着車,專註地直視着前方,他依稀發現在朦朧瑟縮的細雨中出現著一個瘦長削弱並熟悉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那兒,一動不動。他下意識地剎住了車,透過擋風玻璃,悄然地、困惑地注視着眼前這個被寒雨冷風重重侵蝕的女孩。天哪,是韻涵,是韻涵!為什麼會站在自己家門口?為什麼在這淋雨?柏文立即下了車,顧不得那瘋狂斜掃奔騰的綿綿寒雨,他上前捉住韻涵的雙臂,用力地搖撼着她。愧疚地、憐惜地吶喊道:「崔韻涵,你在做什麼?

韻涵徐徐地抬起臉來,從頭髮,到肩胛,到腿部,再到鞋子,已經被雨絲重重地覆蓋。那一張美冠如玉的妝面呈現出來的只是一張蒼白的、蕭條的臉容。嘴唇濕冷無血色,那一串串冰冷的雨絲滴滴落落懸掛在她的下巴上,她雙眉緊蹙,重重地喘息著……她的身體顫冷著、抖索著、抽搐著。

「柏文,柏文,柏文……」她發出一串低聲的、虛弱的呼喚。

「為什麼你要這樣?你在這裏站了多久?」柏文充滿著歉疚的眼神,炯炯然地盯着韻涵。雨水從他額前的一綹頭髮里流瀉下來,穿過了鼻翼旁的小溝,再穿過嘴角。韻涵靜靜凝視着柏文,他的身上和自己一樣無一處不被濕透了。

韻涵眼裏盛滿了滾滾的熱淚,和綿延不斷的雨珠糅合成了夜色,她撲入了柏文的懷中,囈語地說:「柏文,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我那麼愛你!你真的不接受我嗎?」

「走,韻涵,我送你回家,你渾身濕透了,先回家換套衣服,我再送你去醫院。天哪!你這樣一定會生病的!你為什麼這麼傻?如果你要懲罰我,不可以用這種方式,千萬不能傷害你自己知道嗎?」

說完,柏文帶着韻涵上了車,開往了崔公館……

第二天,柏文坐在辦公室里,透過窗口,望着那湛藍無邊無際的高空,這年冬季特別冷,上海難得下雪,薄薄的雪花包裹着樹梢枝椏,微小的雪片飄絮,輕柔地飄墜在地面,絲絲化為塵土。喜悅堆積在他的唇角里,總算是解決韻涵和梓君這兩道難題了,她們終於全身而退了。她側眼凝望着對面辦公桌上的羽裳,柏文的腦子裏立即閃過了一個念頭,找一個機會告訴她吧,告訴自己的心底話。這麼些日子了,為什麼自己還沒有向她真正表示過什麼呢?他緩緩走近,羽裳那一對碧水盈盈的眸子正專註地盯着一本書,津津有味地賞析著一首詩歌,他走近一看,道:

「這是徐志摩的詩,《再別康橋》。」

「是啊。」

「意境優美,音韻悠揚。」柏文道。他的眼睛轉動了一圈,又介面:

「這首詩剛剛出版的時候,我能倒背如流的,可是現在不行了,你念來聽聽。」

接着,她便深情並茂地朗誦了起來: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和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處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她眼光清瑩,神情薄醉,那兩排細長醉人的睫毛蓋住了那一對黑蒙蒙的眼珠,她低低感嘆道:「好美的康橋,好美的詩與夢!」

「這首詩是徐志摩從英國回到中國的時候所寫的,詩境中的『金柳』顯然是春天的景象,『夏蟲也為我沉默』,『夏蟲』,這樣看來,徐志摩寫的是春夏之交的康橋,而不是他重回時那個季節的康橋了。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寫眼前的康橋?不寫他所告別時的康橋?」柏文眩惑地道。

羽裳輕盈如水的眼睛微微轉動了一下,喃喃地說:「徐志摩與陸小曼的婚姻生活,並不盡人意,陸小曼日益頹廢,不僅沉湎於大上海『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生活,而且染上了徐志摩不能原諒和容忍的『阿芙蓉癖』。愛情神話破滅的徐志摩,一氣之下,遠遊國外,美洲到歐洲,再到倫敦。這首詩歌隱含的意思情感就是借康橋抒發他難以言表的過去與現在相交織的複雜思想情感。」

「現在與過去?你指的是林徽因吧?」

羽裳此刻臉上的表情是肅然的、平靜的,她不太熱衷的語調道:「在徐志摩游歐的時候,與林徽因發生了一段婚外感情,林徽因必須讓徐志摩在她和張幼儀之間做一個選擇。」

「當時張幼儀身懷有孕,徐志摩說什麼都得讓妻子把肚子的孩子拿掉。誰知,徐志摩父親暴跳如雷,隨着斷絕了父子關係。林徽因跟着父親回國后,已被許配給梁思成了。」柏文又介面。

「他實在是一個不負責任,道德淪喪的男人。」羽裳義憤填膺道。

「其實——有的時候男人出軌並非道德淪喪,並非一時只圖新鮮刺激,也許是為了前所未有的愛情。」柏文低低地說。

「什麼?結了婚不忠於自己的妻子,追求前所未有的愛情?你這種觀點未免太畸形了。為什麼男人可以朝三暮四?女人就得從一而終呢?雖然他沒有愛過他的妻子,我真不懂,既然不是因為愛為什麼要結婚呢?」羽裳起身,眼波里凝聚著兩股炙熱的火焰,憤懣不平道。

「你實在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有熱血的新女青年,自古男尊女卑,中國傳統的婚姻觀念束縛著眾人。羽裳,對於你,我都明白了。」

「你這種觀點就是不對,再說徐志摩是真心只愛林徽因一個人嗎?真是嗎?真是的話就不會娶陸小曼了。我認為這個男人他不懂愛情,而你也不懂愛情。」

柏文嘴角湧上了一陣近乎困澀與僵硬的微笑,他帶着富有挑逗性的語調問:「你憑什麼認為我不懂愛情?你了解我嗎?」

「有了一段負責到底的『愛情』,就不該再湧起另一段驚天動地的愛情,那不是愛情,那是道德淪喪!」羽裳帶着沉重的批判語氣堅定地說。

「這是我的愛情觀嗎?我單指的是一個案例而已。」柏文解釋道。

「案例?徐志摩?他那不是愛情。」羽裳輕描淡寫地說。

「你所謂的愛情是情有獨鍾,是矢志不渝的,一生一世,只愛一個人。」柏文眼裏盛滿了醇酒般的溫柔,他和煦的目光直視着她。

她斬釘截鐵地介面:「是!」

「讓自己的妻子拿掉孩子,成全自己跟情人,這種男人不是很殘忍、很沒人性嗎?」羽裳轉過身來,眼光灼熱地對視着柏文。

「確實是可氣、可恨、可悲,徐志摩也的的確確沒有愛過他的原配妻子。」

「世界上存在着多少『不愛』的婚姻呢?」羽裳那飄飄渺渺、空空洞洞的聲音。

忽然,一陣電話響聲劃破了此刻的寧靜。是梓君打來的,柏文一怔,梓君告訴羽裳,說這個禮拜五無論如何到聖約翰學校一趟,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她。柏文聽得梓君是來找羽裳的,他果斷鬆了口氣。

在富麗堂皇的卧室里,若柳倚垂著白紗的窗帘,略帶憂鬱、深思、迷惑的神情,她外搭著貂毛披風,裏面一身蘋綠絲綢旗袍,一個人對着暮色沉沉的窗外,默默地、長久的注視。彭太太無意經過,便在門口站了站,困惑地問道:「怎麼了,若柳?」

她不禁轉身,深邃而幽怨的眼眸,瞬時潤濕眼眶。彭太太看見若柳這般憔悴的模樣,急忙握住了她那冰冷而顫抖的雙手。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若柳拭去臉上的淚漬,低低地嗚咽道:「媽,康文他——他連續兩個月都沒有在家住了。」

「胡說,怎麼可能呢?他不是經常在家吃飯的嗎?」

「媽,是真的,他每次回家吃了飯晚上就出去了,我怕他——怕他。」若柳聲音一度梗咽。

「不是從國外來了幾個留學生嗎?康文在跟他們研究改植土壤的事情,他工作忙,為的也是這個家,為的也是我們彭家茶園市場。男人嘛,總要有事業心,你說是不是?」

「媽,你不知道,我不是指這個。我白天不見他人影,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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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他在忙,可他晚上從不回來住,這什麼意思啊?是不是他嫌我生不出孩子,所以我在他眼裏沒有地位,所以他才不重視我,他八成是外面有女人!」若柳那盈盈然的淚水再度奪眶而出。

彭太太的臉沉了下來,她肅然地、威嚴地說:「等康文回來,我問問他,太不像話了!居然兩個月都不在家住。」

她又緩下沉肅的面容,輕輕地、關切地問著:「若柳,吃了幾個月的中藥,你覺得你的經血正常了嗎?」

若柳拂着手帕,蹭了蹭鼻頭,低幽幽道:「早就正常了,可是我還是懷不上。」

「是不是哪裏出了問題?我看還是陪你去看看西醫,做做檢查吧。」

這天聖約翰大學的校園裏,那嬌楚可人的綠草,柔弱的枝枝垂柳,掛着一串串冰珠,那亭榭一處,被糅糅的風雪籠罩住。在靜幽純凈的空氣里,那盛放在枝頭含苞待放的梅花,芬芳濃郁,暄香遠溢。紅紅的花瓣緊緊纏繞着花蕊,被風雪罩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紗衣。羽裳長發垂肩,身着一件灰色的羊毛大衣,她佇立在風雪裏,像一個凡塵仙子,說不出的美麗與動人。

「羽裳!」梓君叫道。

二人相擁握好,可見,她倆的感情一點也沒有受到彭柏文的影響,今日的梓君依舊容光煥發,靈氣逼人。

「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

梓君眼裏迷離了一瞬,取而代之的一副沉重的、平靜的面容。

「梓君。」

「羽裳,我……」她囁囁嚅嚅。

羽裳瞪視着她一對圓圓的大眼睛,示意著梓君。

她果斷挽住羽裳的右手,並肩而立,二人幽幽地行走着。空氣凝結片刻,她才低低地、喃喃地開口:「羽裳,我要走了。」

「什麼?去哪兒?」羽裳將頭扭向她。

「德國。」梓君幽幽地吐出這兩個字。

「為什麼突然要去德國?」她震動地、眩惑地問。

「羽裳,我父親和兩個哥哥在德國建立了自己的基業,還有我姑父,所以這一次,是全家遷往德國。」

「可是你的學業……」

她搖了搖頭,滿不在意地說:「只好休學一年,如果——到時候我會回來完成學業的。如果不能回來完成學業,就當是我的一段學習生涯吧,況且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念書。我父母常說,女孩子念到這個份上都已經夠了,我遲早會嫁人生子的不是嗎?」

「梓君,你要移居德國,這一切的一切對我來說太突然了。你能不能不走?」

梓君神思凌亂,在那一雙水蒙蒙的眸子裏,逐漸了浮上了一層又一層的霧氣,立即濕潤了、潮濕了。

「梓君。」羽裳不舍地、苦澀地叫道。

「不要走梓君好不好?別走好嗎?」

梓君面色凝重,神態莊嚴,眉端唇角,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坦率地、清晰地說:「我非去不可!」

羽裳抱住梓君,在她耳後默默地、長久地飲泣著。這一番別離,不知道是三年五載,還是一生一世?梓君並沒有告訴羽裳自己啟程的日子,她不想太難過。事實上,不單單是自己的父親和兩個哥哥在德國奠定了基業,她也想就此離開羽裳,將自己苦戀的柏文從此從心中永久地抹去。自己對柏文一見鍾情的愛戀是多麼炙熱深情。可是她無從抉擇,柏文明確地拒絕了自己的愛意。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許不會善罷甘休,會努力再次追求柏文。可是……可是柏文恰好愛的是自己的好朋友羽裳,她一想到這裏,整個人鬥志全無,她不敢再去向柏文示愛,她也不敢對羽裳發出任何的攻擊,她更不願意破壞這份情誼。她能夠做的只有犧牲自己,來成全柏文。朝夕相處,難免會日久生情,更何況是羽裳這麼漂亮優秀的女孩,換做是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為之心動吧。所以,她不敢有任何的抱怨和壓抑,但是她卻又始終不肯開口告訴羽裳,柏文愛的是她。一方面,自己也不能斷定羽裳是否喜歡柏文,如果告訴了羽裳,會不會給她造成一定的心理壓力呢?如果她也愛柏文,她怕羽裳這份所屬的幸福會刺痛自己,所以,梓君寧願選擇沉默。

又到了下班的時刻,柏文熱情至盛地叫道:「羽裳,先別忙趕着回家,我們去白渡橋看看夕陽吧。」

羽裳佇立片刻,她回眸一笑,清澈明瑩的眼眸里流露出一陣溫煦的柔情。薄暮時分,白渡橋上,人來人往。那一輪夕陽半垂在天際末端,灑下萬道紅光。那遠山遠樹,都在一片迷濛之中,冬風鼓動了羽裳的衣襟,拂亂了她的長發,她靜靜地、默默地凝視着這蒼茫的暮色,此刻她覺得超然物外,心境空明。佇立持久,羽裳沒有說一句話,黃昏的一抹餘光,在她額前和鼻樑上鑲了一道光亮的金邊,看上去輕靈如水,清爽麗人。

「羽裳。」柏文微微地叫道。

柏文注視着這張白皙靈氣且清雅的臉龐,那狂熱的情愫就在體內迅速地奔竄了起來,他的心臟猛烈而瘋狂地跳動着,使人緊張,使人迷亂。柏文沒有說話,他只是伸出那一隻白凈而又寬厚的右手,彎曲著食指,鈎拂著羽裳耳邊的髮絲,他深情款款地盯着羽裳,眼裏盛滿了無盡的醇醉與纏綿。羽裳知道,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了。難道?真是?此刻她的心跳也不禁加速了起來,那雙動人瑟縮的眼睛,對映着一雙英氣勃勃且肯定而發亮的眸子。那指尖逐漸划向她的臉龐,柏文那專註的眼神來來回回地在她眉間眼底仔仔細細地梭巡。頃刻,羽裳垂下頭,嬌澀地說:

「柏文,不要這樣。」她的聲音好低好幽柔。

「羽裳,我要對你說……」

「哎呦,彭柏文,你還在這跟一個女孩子攪和不清,你把我們韻涵怎麼了?」一個聲音滄厚、中氣十足的中年女人叫道。

柏文一看,是韻涵的母親,她一身灰黑色的貂毛披風包裹着一身古銅色的櫻花綢質旗袍,身材肥腫,面如城牆般白,唇如鮮血般紅,看起來妖艷奪目,咄咄逼人。

「伯母,什麼我把韻涵怎麼了?」他不卑不亢地說。

「韻涵回來說你佔了她的便宜,這下她連工作都辭了你不知道嗎?」她的聲音霸氣而帶有威嚴性。

羽裳被這句話深深地震動了,她此刻獃獃地佇立着,眼神茫然而凄迷。柏文心裏彷彿被一塊巨石重重撞擊了一下,隨後他不疾不徐、從容不迫道:

「伯母,不要血口噴人!我對韻涵絕對沒有做過任何輕薄之事。」

「我們崔家也是在上海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女兒被你這樣欺負,你反倒指我血口噴人了?」崔太太提高着嗓門,拉長著聲音,無所顧忌地譴責柏文,街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紛紛回過頭來逗留幾眼。

「伯母,純粹子虛烏有,你不能這樣污衊我!我要與韻涵對質。」

柏文回過頭來,安然地盯着羽裳,他看出了她的眼裏那份愴然,那份驚悸和那份酸酸楚楚的柔情。此刻,他都明白了……

「羽裳,我先送你回家。」柏文低喃喃地說。

遠山在暮色中越來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地與昏暗的天色糅合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為幽暗,隔江的景緻已迷濛難辨,夜來了——

柏文回到家,發現韻涵撲在自己母親懷裏,只聽得一陣陣低低的嗚咽聲和阻滯的啜泣聲。柏文此刻面泛積壓已久的紅光,像一座熱滾滾的火山即將迸發的預勢。他靜靜地環視着家裏每一個人,蹙眉深嘆,眼裏有着深沉的哀怨,凌厲地、憤懣地說道:

「崔韻涵,你把話說清楚!」

「你給我小聲一點,韻涵說那天在雨夜裏,之後……別說了,你崔伯母那邊鬧得不可開交。」彭太太道。

彭太太心裏明白,只是迫於韻涵太愛柏文,情急之下,才得以出此下策。為了得到柏文,她也顧不得名譽與聲望了。可韻涵偏偏是自己好姐妹的女兒,實在不忍揭穿她的計謀,彭太太將韻涵的心思看得透透徹徹的,畢竟她是從小看着她長大,這點分辨能力還是有的。

柏文的臉是幾乎是僵硬的,他用着一對冷漠的、銳利的眼光定定直視着韻涵。隨後他一把從母親懷裏將韻涵拉開,搖撼着她。那嫉惡如仇的表情瞬時轉為憤懣,其由憤懣轉為失望,再由失望轉為平靜。

「韻涵,那天晚上我把你送回家是怎麼勸你的?我跟你說了好多好多,你怎麼回應我的?你說你放手,你說你一定會遇到一個你更愛的男人!再也不會向我這個麻木不仁、油鹽不進的人示意了。可是今天你為什麼使用苦肉計?你不覺得你太殘忍了太無情了嗎?你不僅詆毀了我的人格,也詆毀了你自己的聲譽。」

柏文那堅實有力的手指緊緊地箍住她的臂膀,逐漸捏疼她的骨頭,韻涵發出一陣低聲的痛吟。

「我相信我二哥,絕對不是這種人。崔姐姐,咱們家這麼多年的交情,你喜歡二哥,試問誰不知道?」敏嵐一本正經地說。

「對,我們都知道二弟的人品作風,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若柳斬釘截鐵地說道。

韻涵她懷着痛楚的、謙卑的眼色哀怨地望着柏文的父親、母親、大哥、大嫂、妹妹,他們居然個個無動於衷,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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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更沒有一個人公然指責柏文。難道?他們都識破了自己的苦肉計嗎?她原本以為,一向偏愛她的彭伯母會就此妥協。可是……慌亂之際,韻涵眼裏透露出一抹近乎自慚形穢的目光,她幾乎覺得無地自容。那一雙惶惑而又靈動的眼睛微微轉動了幾下,又迅速收放自如。

「柏文,你為什麼不承認那天晚上你對我做的事?是你把我抱進房間的,然後……你為什麼這麼不負責任?我一個女孩子家,以後還怎麼去嫁人?」當她的眸子與柏文的眼睛交匯的那一剎那,那眼光幾乎是謙卑的。柏文心緒抽搐,他不知道居然韻涵為了讓自己娶她,不惜毀掉自個兒的名譽。他目光如炬,怒火中燒道:

「你別再演戲了好嗎?你以為這樣我會娶你嗎?你仗着你母親和我母親是朋友,你以為我家裏會就此妥協嗎?那天晚上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我不會愛你,你這樣只會讓我更加討厭你,你捏造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來詆毀我,來污衊我,你實在太過分了!本來我對你還心懷愧疚,可是你這麼做把我的歉疚感徹底磨折了。你給我走,不然讓我把你送到巡捕房去,你說我佔了你便宜,你心知肚明,那天晚上你故意站在我家門口淋雨是嗎?你故意在門口攔我的車是嗎?事後我把你送回了家裏,你爸爸媽媽還有你哥哥都不在,你冷得發抖,是你的丫鬟幫你換了衣服,然後我才把你送到華山醫院去的。你居然說我佔了你的便宜?」

「胡說!明明是你把我抱到房間,好久一會兒,你才將我抱出來的。然後……彭柏文,你為什麼敢做不敢當?你不娶我,我怎麼辦?」韻涵仍舊面不改色,委屈地大喊著。

無論韻涵怎樣使出渾身解數,彭家的人仍然無一動容,這一幕,也讓彭家所有人對韻涵失望透頂。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潰不成軍,會造成這樣僵硬生冷的局面。隨後,彭太太細細安撫著韻涵的情緒,叫着司機老岳將她送回了南京路。從此,韻涵的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十二月中旬了,湖面的冰露,也蒸騰出一片蒼茫的霧氣。那一輛黃包車還停在羽裳家的石庫門口,車夫蹲坐而下,戴着灰帽,脖子纏着圍巾,不懼嚴寒地默默等待着坐車的客人。羽裳與柏文徜徉在公園裏,那成片成片的雪花肆意飛舞著,一片銀裝素裹,粉妝玉琢的景象。柏文眉宇顧盼神飛,嘴裏輕輕吐出一口霧氣,幽幽地道:

「上海難得下雪啊!」

羽裳婉身側顏,低沉地說道:「柏文,梓君要去德國了。」

柏文不動聲色,顯然羽裳的話語正在於他意料之中。他微微然地點了一下頭,用着一對深情的、熱烈的眼眸深深注視着羽裳,柏文喃喃地念起了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也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裏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羽裳被這對灼目熱力震動了,他無從推開柏文的雙手,可是……梓君,梓君。羽裳黯然地垂下了眸子,那兩排修長奪目的長睫毛盈盈扇動着,此刻她臉上的表情是酸楚的。片刻,羽裳的水韻靈秀的眼眸湧上了一層淚霧,這模樣是楚楚可人的,是嬌弱微微的。這下徹底激起了柏文心裏那熱血沸騰的情愫,他脫下黑手套,露出一隻白凈的右手,為羽裳拭去那眼角的淚漬。他揚起臉,堅定地、帶着股淡淡的祈求的意味,款款地說:

「羽裳,不要拒我於千里之外好嗎?」

對於柏文的示愛,她的心裏是有所觸動的。可是……她沉默不語,兩個手一直不停地摳著肚前那件淡綠色羊毛大衣的紐扣,她不知所措,她忐忑不安。

「我愛……」柏文言猶未盡,羽裳立即打斷了他的話。

「柏文——梓君要走了。」她藉機堵住他的嘴。

「我知道你是為了梓君一直拒絕我嗎?」柏文堅定而固執地問。

羽裳抬起一對剪水雙瞳,半響,她才開口:「對!你明知道梓君有多喜歡你,你明知道梓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麼能夠奪她所愛?」

「那麼你告訴我,僅僅是因為梓君嗎?僅僅是因為她是你好朋友嗎?如果拋開這些,你告訴我,你會接受我嗎?難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日日相處,你對我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嗎?你不喜歡我嗎?」柏文的語調急熱而迫切。

「柏文,如果——沒有如果。」她惶惑而惻然地說。

「你——你如此冥頑不靈,愛情本來是自私的,你為什麼一定這麼軸呢?氣死我了。」

「你的愛確實好自私,因為你根本無法體會一個女孩子愛你的痴心。」羽裳氣急敗壞說道,隨後一個人走開了。

院子裏那兩顆梧桐樹瓣已被風雪銀裝素裹着,那鑲嵌在樹梢上的雪球晶瑩剔透,光彩奪目,隨意望去,處處都是一道風景。羽裳突然接到梓君從德國的來信,她震動地、意外地急忙拆了開來:

「羽裳:

我已登船赴往德國,原諒我沒有告訴你關於我啟程的日期,在離別之際,我還是沒有勇氣直面於你。我怕我抑制不住我那滿目迸流的淚水,我怕你那真真摯摯的柔情與挽留。羽裳,原諒我,這次我全家舉遷德國,我的心裏有幾千幾萬個不舍,我離別了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海。在這裏,我唯獨放不下的人就是你,告訴你一件事,彭柏文的的確確拒絕了我,他向我表明了心跡,他愛的是你。對於你我不敢有任何的不服氣,我不敢有任何的抱怨,我不知道這麼些日子以來,他有沒有向你表白呢?你的心裏還是有些喜歡他的是不是?你們真是郎才女貌,那日在詩社,你們作的那兩首詩,可謂是琴瑟和鳴。我真心希望你們倆能鑄成如花美眷,我會永永遠遠虔誠地祝福你們。羽裳,我答應你,我不會放棄學業,我已在聖約翰辦了休學,一年之後我自會回來完成學業。我希望那時,我能遇見自己的幸福,到時候一定帶給你看哦。如果你也愛柏文,就大膽地跟他在一起,不要因為顧慮到我,以免錯過你終身的幸福。羽裳,我會想你的,不管我在什麼地方,不管我跟什麼人在一起,你永遠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這一點永恆不變!

梓君

1933年12月」

此刻的羽裳,那一對眼眸浸之淚霧之中了,她輕柔如絲地低喊著:「梓君,梓君……」

那一封信隨即風飄落地了。

「不,梓君,你這麼喜歡柏文,我怎麼能奪你所愛?」她的喉嚨乾澀,唇聲喑啞。

天邊掛着一彎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幾顆星星綴在廣漠無邊的蒼穹里。彭士申坐在客廳的歐式沙發上,寥寥地抽著雪茄煙,那煙霧裊裊升騰,那一縷又一縷的光圈徐徐地縈繞在跟前。適才彭太太上樓去若柳的房間,發現她已經悄然入夢,彭太太焦灼難安,環顧四周,輕輕托起丈夫的耳朵,俯首低語:「我跟你說,若柳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她……雙側輸卵管堵塞,要想懷孕實在太難了。」

士申淡然地應了一聲。

「醫生說如果進行手術,以目前的醫療條件達不成,只能保守藥物治療了。可是……生機渺茫啊,她嫁到我們家兩年了,我們康文早已經到了做父親的年紀。如果就這麼下去,康文一直也做不了爸爸,我也一直都抱不了孫子。」彭太太悵然地、落拓地嘆了口氣,詮釋了那深深的無奈和鐫刻着深深的哀愁。

「你的意思是?」

「納妾。」彭太太語氣鏗鏘。

「這都國民政府時期了,一夫一妻制的,再說,如果若柳實在不能生育,還有我們柏文和宇文啊。」士申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這是什麼話?我知道還有兩個兒子傳宗接代,若柳生不出孩子,難道我們康文一輩子就不當爹了嗎?一夫一妻制,又不是完完全全地推行。有錢的人家,一樣三妻四妾,再說我們彭家是上海的茶園大戶,難道還怕誰告我們康文重婚嗎?」

「如果貿然給康文納妾,若柳會傷心的,再說了你也得問問康文的意思。」

「喏,你也知道若柳會傷心?那你當年納妾娶那個戲子的時候,你怎麼沒考慮我的感受啊?」

「當時是北洋軍閥時期嘛,政策允許的。」士申臉上湧起一陣自慚形穢的笑意。

彭太太驟然想起,當日若柳跟自己說的,康文連續兩個月都不在家住,她心裏敲想,可能也真是外面有人了。她想找一個適當的時機,趁著若柳出門打牌的時間,好好跟康文細緻地談論一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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