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怨報德

以怨報德

窗戶正對着月亮升起的方向,女人守在小男孩的床邊,目光哀戚,她的背影在淺黃色的燭光里搖曳,夜色給她平添了幾分柔弱。楚越塵第一時間喂小男孩服下一顆黑色藥丸,能暫時護住心脈,不繼續受蛇毒侵蝕,但是兩天後不能根治,也將毒發身亡。

楚越塵熟讀瀾洲奇書,腦中儘是醫理藥典,像是入肺的空氣,用時水到渠成,這種奇烈無比的蛇毒自然不在話下,只是,還缺少一味重要的藥引。女人不知道,藥引是海潮鷹的一滴新血。海潮鷹是珥欣山靠海最兇猛的飛禽,成年的它能抓起一隻山羊,附近時有牲畜丟失,甚至會攻擊雲棲寨的村民。

片刻的沉默,就在拿不定主意時,嵐汐想起幾天前在珥欣山採藥時,最南邊的絕壁間,一隻海潮鷹在碧空下盤旋,發出尖銳的鳴叫聲,在峰巒間回蕩。她決定以身試險,獨自奔赴珥欣山,到懸崖上取血,對嵐汐而言,想來不過是一件輕鬆的事。

這是藥鋪開張后的第一位病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如果錯失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再取信於雲棲寨村民,恐怕是舉步維艱。楚越塵搖搖頭,嵐汐扯着他的衣袖,各種撒嬌賣萌,自開張來,藥鋪生意慘不忍睹,在她不遺餘力的努力下,他無奈應承。

他目送嵐汐踏進濃濃的夜幕,心中五味雜陳,但他沒有時間感時傷懷,轉身投入藥鋪,不緊不慢的忙碌起來。

月明星稀,藥房裏柴火猛烈的燃燒,發出崩斷之聲,瓦罐中的草藥已經煮了兩個時辰,嵐汐仍未歸來,他一襲青衫立在門前,靜靜等待歸人,風從海上來,撩動起他的髮帶,給這個夜晚暈染了幾分寂寥。此刻,困意湧來,他揉了揉眼睛,強打起十二分精神,她還在翻山越嶺,他怎能心得睡去。

夜沉沉,寂無聲。一名粗獷的漢子魯莽的闖了進來,房門哐當一聲打開,他一步一聲泊兒,腳步匆匆,直至看見床榻上的男孩,他連滾帶爬的撲了過去,用滿是老繭的糙手輕捧起小男孩的臉,淚珠盈眶,顆顆滾落,他低聲抽泣著,放下男人堅強的外殼,只剩脆弱柔軟的情長。

「孩子他爸,別哭。」一隻素手輕輕落在他的肩膀,女人紅着眼圈,卻極力剋制,「嵐汐姑娘回來,泊兒就有救了。」

這番話並沒有帶給他一絲慰藉,他靜靜看着昏睡的孩子,他從沒如此近,如此仔細觀察過他,兒子長大的歲月里,時時缺席,總是借口一家老小的生計,整日整日不著家。愧疚和淚水一起漫過眼眶,他捶胸頓足,如果孩子有個三長兩短,這一生,他都不會原諒自己。

女人沒再去打擾楚越塵,他也沒再去探望小男孩,基於對彼此的信任,這是一場豪賭,也是一次考驗,他們都在等,等時間給他們一個欣喜的答案。

天色漸白,楚越塵站在階梯上,眺望着遠方,幻想着蘭汐從朦朧的晨色中平安走來,軟軟的跌進他的懷抱,抬眼一瞥,給予他無限心安。然而茫茫處,除了寧靜,也只聽得見薄霧化雨的聲音。

楚越塵開始生出些許擔憂,思緒飄遠,眼睛空洞無神。嵐汐雖有一身本領,確乎超越了化煉境,縱觀整個雲棲寨,也恐怕無人企及。但她畢竟一介女流,一些危險超出預料,想到這,一抹憂色浮上臉頰,他自責於不該由她任性摸黑上山。

雞鳴聲起,他的心咯噔一顫,神思恍惚,才感覺到清晨的涼意。階梯下方,一道淺色的身影漸漸飄近,他的眼睛一瞬明亮起來,一張滿是污垢的臉湊過來,帶着盈盈笑意,他沒好氣的輕颳了她的鼻子,表現得雲淡風輕。

嵐汐左瞅瞅右看看,指着他調笑道:「你在等我嗎?你是在擔心我嗎?」

他不說話,側過身體,面容嚴肅,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卻嚇唬不了她,她擺出得勝的姿勢,半握的手攤開,是一隻透明的瓷瓶,裏面流動着鮮艷的新血,殷紅如盛開的曼珠沙華,格外醒目。

餘光下,楚越塵注意到她白色的裙身撕裂了幾道口子,薄紗斜掉著,手臂處一道細長的傷口,血液已經凝固,有了褐色的結痂,眼中散過一抹憐惜的色彩,在心底暗暗問到,她疼嗎?

嵐汐見他目光溫柔,忙將手藏於身後,漫不經心的解釋:「一點點皮外傷,沒什麼大礙,你不用擔心的。趕緊去配藥,小男孩等著救命呢,治好了他,我們的藥鋪就能活了。」

「辛苦了,汐兒。」很多話咽回肚裏,他的手撫了撫她的臉,那是一張純真乾淨的臉,眼睛清澈,給人以陽光的明媚。

他拿着海潮鷹的血,感受到它沉甸甸的重量,一邊是嵐汐傾注的愛意,一邊是等待救贖的命運。他邁開步子,心中的慾念更加堅定。有了藥引,楚越塵便有了百分百的勝算,他將尚有餘溫的新血滴進沸騰的瓦罐,與久熬的葯汁相融,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瞬間瀰漫整個院落,那是帶着貪念的味道,讓人着迷。

半炷香時間,天光微亮,他端著熬好的湯藥,穿過長長的走廊,瓷碗飄起淺白色的熱氣,他走到那,奇異的香就飄到那,他輕輕推開房門,那一刻,點燃了女人的希望,她束手無措的站起,連連致謝。

女人舀了一小勺湯藥,靠近唇邊輕輕吹涼,再喂小男孩喝下,那精緻的動作唯有天下母親才能做到,把溫柔武裝得強大。

一隻白色蝴蝶悄悄停在小男孩的額頭,輕輕煽動翅膀,女人正欲驅趕,楚越塵做了個制止的動作,她小心翼翼的坐回床邊。

之後,三五隻蝴蝶飛來,顏色各異,輕落在小男孩身上。女人心中無數疑問,在楚越塵專註的目光下,欲言又止。

接着,成千上萬的蝴蝶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越過山林,穿過麥田,彷彿是聽到指令,井然有序。像一道七色的彩虹,流動在雲棲寨上空,徑直朝藥鋪而來,墜進雕花木窗,在小男孩的房間里翩躚起舞,紛紛落在小男孩的身上,將他緊緊包裹起來,無數雙翅膀輕晃,像一陣彩色的風,也似一道遺世的風景,沒有人願意去破壞它們。

嵐汐坐在梳妝台前,銅鏡中映出她的容顏,她拿一把象牙梳緩緩梳理頭髮,她很疲倦,梳着梳着,不覺沉入夢境。墨色很深,珥欣山很靜,她在密林中奔跑,有風聲在耳畔呼嘯,月光從樹葉間隙投下些許光亮,卻不足以照亮前方的道路。她舉起右手在前方繞了一圈,空無處,幻化出一顆微小的星盞,耀眼的光點迅速生長,一霎,膨脹成紅色水母狀,遊絲般的觸角懸在空氣里,通體散發着銀白的光芒,四周亮如白晝。

她馬不停蹄的奔跑,偶爾踢飛一粒石子,驚得林中的野兔四處逃竄,樹影搖晃,沙沙作響。她凝神向南而去,心無旁騖,到達珥欣山南邊,她抬頭仰望,絕壁千仞,刀削斧砍,陡峭險峻,飛鳥也難以逃出生天。

她站在原地慢慢調整呼吸,待歸於平靜,口中念決,五指微張,輕輕一抬,遊絲般觸角膨脹成巨傘模樣,光芒萬丈,將山崖照得清清楚楚。嵐汐雙膝彎曲,縱身一躍,穩穩的落在那片光芒之上,觸鬚似浸在水中搖曳,光芒朝着山頂緩緩飄去,她全神貫注尋找著海潮鷹的巢穴,偶爾,聽見一兩聲詭異的鳥叫。

嵐汐是幸運的,很快在一處巨石裂縫間看見兩隻熟睡的幼年海潮鷹,恰好,它的父母又不在身邊,她取出銀針,在幼年海潮鷹脖子一紮,殷紅的血液流出,她取瓶接了幾滴,擰上木塞,自鳴得意的欣賞了,感慨得來全不費費勁。

年幼的海潮鷹發出悲傷的啼叫,她擔心招來它的父母,準備溜之大吉,猛的回頭,和一隻成年海潮鷹對上,它龐大的身軀遮天蔽日,目光兇狠的盯着她。

「鷹兄,我只取那麼一丁點血液,並沒傷及你孩子的性命,我還給它們準備了鮮嫩可口的海魚,你看,它們吃得多香。」嵐汐指著巢穴討好的說,她笑得牽強,以掩飾內心的不安。

海潮鷹居高臨下,步步緊逼,她能想到的辦法,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她試探的往後退,誰知海潮鷹並不買賬,一聲怒鳴,尖利的嘴急衝過來,嚇得嵐汐大步後退,一腳踩空,如一顆成熟的松果,離開樹身,加速墜落下去。她的腦袋一陣空白,摔下去,粉身碎骨,她的手臂撞擊到堅硬的岩石,劃開皮肉,一股錐心之疼麻痹了她的神經,輕哼了一聲,依然牢牢握住瓷瓶,裏面是救命的藥引,她絕不能放開。

一路撞擊岩石、樹枝,身體多處受傷,她咬破了嘴唇,一股咸濕的味道鑽進喉嚨,她想到生命的終點,回憶起一生中最重要最美好的時光。

突然,一根突起的樹丫掛住了裙擺,發出布條撕裂的聲音,這片刻的緩衝,給了她冷靜反應的時間,迅速念決,右手畫圈,重新召喚出紅色遊絲狀水母。

她舒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咔嚓一聲,樹丫折斷,臨墜地前,重重的摔在光芒之上,驚魂未定,卻急着攤開手掌,確定瓷瓶完好無缺,她暢快的痴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山谷迴響。

越塵,我們成功了,小男孩有救了,藥鋪有救了。

她為了一瓶海潮鷹血,差點捨身珥欣山,確定不是瘋了,對於她這境界的強者,流傳出去,也許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笑談。

對於經過,她輕描淡寫的略過,一如既往的巧笑言歡,重要的是做彼此派得上用場的人。

那碗湯藥並不是解毒的,而是它所散發的異香,能吸引方圓十里的蝴蝶前來,它們才是解毒的關鍵,每一隻蝶都會不遺餘力的吸取小男孩體內的毒液,對於它們,是難得的美味,就像是喝醉了酒,迷幻而自由。

時間彷彿過了很久,小男孩還埋在一堆彩色里,不見起色,男人和女人如坐針氈,懷疑湯藥是否效。焦慮的氣氛下,一個稚嫩的聲音微弱響起,男人喜出望外,扒開成堆的蝴蝶,將他摟進懷中,喜極而泣:「泊兒,我的好孩子。」

女人也緊緊和他們擁抱在一起,喜極而泣,畫面溫馨、幸福。共同去經歷,共同去冒險,一個家才會堅不可摧。

成群的蝴蝶受驚,四散開去,瀰漫了整個房間,楚越塵不僅救了他的命,還給他製造了一個彩色的夢境,讓人流連。

孩子完好無損,女人拉着男人和孩子向楚越塵道謝:「楚公子對泊兒救命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

「姑娘言重了,你們回去好好生活吧。」楚越塵這才發現男人是他們下山時遇到的樵夫,還說過難聽的話,男人羞愧得不敢抬眼看他,彷彿做錯事的孩子。

「楚公子,我就是一山野莽夫,錯信了舒彥他們的鬼話,沒想到您以怨報德,李唯實在羞愧。今後,您有用得着的地方,當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恩情,我別的本事沒有,蠻力倒是有一身。」男人是個爽快人,言辭誠懇。

楚越塵也不斤斤計較,淡然一笑,扶李唯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這人健忘,趨利避害,對於不好的事轉眼就忘了,希望你也能做到。」

房間里充滿爽朗的笑聲,楚越塵摸著李泊的腦袋,千叮萬囑,在鄉間田野多留心,別只顧著貪玩。

彩色的蝴蝶從窗戶湧出,在院中停留,如來時一樣井然有序,像七色的線條重新散落回鄉間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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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座上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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