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原以為,會以孤獨的老死,無人問津,腐朽為一方薄薄的的泥土。

炬之離開的那年,初雪來得格外早,天地一片蒼茫,萬物蕭瑟。雲棲寨的村民躲在火堆旁,不願出門,柴煙緩起,不時傳來幾聲犬吠。

牧羽生了一場大病,身體消瘦,每況愈下。她總一個人坐在階梯旁,望着那棵柏樹發獃,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偶爾眼角滑出一行淚水,也不自知。楚越塵知道,她是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他擔心母親的身體會垮掉。

這天,風雪駐停,陽光穿過厚厚的墨色雲層,灑漏些許金色輝芒。牧羽裹了件白色大衣,推門而出,衣尾拖在雪地,腳步緩慢,階梯旁一站又是半日。楚越塵煮了薑茶,端至牧羽身前,擔憂地說:「母親,喝碗熱茶,我們回屋歇著吧。」

她睫毛結了薄霜,眼底起了迷霧,似一尊冰雪雕塑。他再喚了聲母親,她沒有回應,伸手碰到她的身體,一陣寒意直襲手心,牧羽僵硬的倒向雪地。白色瓷碗墜地,茶水把白雪融出小小的凹坑,熱氣迅速散去。

鳥雀驚飛,雪簌簌落下,時間凝固,沉重地落地聲回蕩在腦海,他忘了做出反應。

片刻后,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呼呼的風聲,激烈的鳥啼,冰裂的脆響….世界一片嘈雜。

他撲通跪地,慌亂觸碰她的鼻口,沒有氣息,她的手腕,沒有脈搏,頓時,悲慟呼喊,母親….一遍又一遍,響徹在珥欣山。

牧羽的離開是有預兆的,前一夜,她坐在越塵床邊,靜靜地注視着他,表情有些怪異。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事,從嬰兒到少年,由於體弱,她不少操心,磕磕絆絆的成長經歷,事無巨細,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動情處,她幾次潸然落淚。

「塵兒,不管是像你父親一樣偉大,或是百姓一樣平庸,我都為你驕傲,如果有能力了,記得給瀾洲的百姓換個體面的活法。」

「無論你是誰,變成什麼樣子,你都只是你,為了你母親願意做任何事。」

她的話,讓他感覺不對勁,卻又談不上那裏奇怪,他握住她的手,問到:「母親,你怎麼了?」

「沒事,就是有點累了,塵兒,你早點休息吧。」牧羽為他捏了捏被褥,起身離開,背對楚越塵時,淚珠顆顆滾落。

母親的背影有些寂寥,燭火跳躍,房間有些昏黃,飄着淡淡的檀木香,那是他一生忘不掉的場景。

她臨走時,一定是在等待炬之回家,像所有尋常母親一樣,帶着最深的牽掛,可惜炬之沒有出現,便成了她生命終點的遺憾。

十七歲的少年,跪在拾光小築的堂前,沒有誰願意出手相助,師兄弟們滿是嘲笑,師父避而不見,他在雪地中瑟瑟發抖,膝蓋生疼,差點昏死過去,最後帶着麻木的軀體心灰意冷的離開。

一個雲遊醫者路過此地,見他可憐,施以援手,隨楚越塵來到住處,一眼看出牧羽的魂元蕩然無存,搖搖頭嘆息:「小孩,你還有親人嗎?」

「謝謝你。」楚越塵聽懂了這句話,也終於死心,他鄭重拜謝雲遊醫者,送走他,站在院中聽了許久的風聲,楚越塵知道,能為母親做的只有最後一件事了。

楚煥埋在不越碑下,牧羽也埋在不越碑下,至於炬之,沒有找到她的屍骨,這下,他們算是團聚了,在乾淨的季節相遇,場景一定很美吧。這樣想時,楚越塵多少有些欣慰。

隔日,楚越塵站在門前,朝着珥欣山叩拜了三次,大步離開,院裏一排深深淺淺的的腳印,他沿着石階緩緩而下,帶着決絕。最後一梯,他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大雪紛飛,遮住了視野,院牆空蕩蕩的,斷枝的柏樹被白雪覆蓋,彷彿遺世獨立。雪花深處,母親似在招手,笑意盈盈,楚越塵開心的揮手,卻發現一切皆是虛幻。

楚越塵開始了無盡的流浪之旅,他很虛弱,所以一路顯得格外狼狽。流浪沒有盡頭,生命卻有,他希望在一個飄雪的季節,生命的終點,以純凈的姿態離去,一家團聚。

那天,雲棲寨來了聖境的獵師,大獵師蒼無親臨珥欣山,只為帶走牧羽最後一縷魂元,十幾名獵師緊圍着不越碑,蒼無站在碑前,手拿聖皿石,通體透明,散發着冷藍色的輝芒。

「七魂,你真是越來越猖狂,誰的魂元都敢拿,就算不把我大獵師放在眼裏,連聖境的薄面也不給?」蒼無當即大怒,飄飛的大雪忽然靜止,五指一握,漫天的雪花無影無蹤,那是來自強者的憤怒,勢不可擋。

「大獵師,現在怎麼辦?」

「告知大使者,我要在全瀾洲通緝七魂。」話音未落,蒼無的身影化作一團墨色煙霧,消失在薄涼的空氣中。

這是個明媚的季節,耕種意味着收穫,繁忙給雲棲寨增添了幾分美麗的色彩。嵐汐的心情如破雲的陽光,明麗舒暢。對於往後的日子,她做了新規劃,騰出一間房做藥鋪,專門行醫看病,既可懸壺濟世,又能等待炬之歸來。三年,她給這場未知的等待一個期限,如果還沒有炬之的音訊,就去塵埃島探險,她祈禱,他們姐弟終會相遇,楚越塵的心愿就是她的心望。

修整院牆,翻新傢具,清理渣滓…日子忙碌而充實,打理這座院子花掉了他們大半月時間,再精心裝飾,整個院落煥然一新,復甦了往日生機,楚越塵看着自己的傑作,頗為滿意。

藥鋪開張后,這座院落依然冷清,門可羅雀,他們卻不着急,在門前曬太陽、喝茶、聊天,打發着百無聊奈的時光,在院中,看着太陽從珥欣山升起,慢悠悠的滑向西邊,幾分滿足,幾分愜意。就像是浮萍有了根須,彌補了這些年漂泊的狼狽。

嵐汐問楚越塵這一生的理想,他沉思了很久,搖搖頭說不知道。的確,當同齡人都紛紛初醒,他一竅不通,當一些人邁入分魂,他一知半解,直至姐姐和母親相繼離開,他便開始流浪。從耀眼的什麼都不會的世家公子,到居無定所的漂泊者,他不知這一生所求。可是,現在他有了信仰,活着不僅僅是為自己,還為想愛的人。

時間飛逝,依然沒有村民前來問診,剛開始,他們只是以為雲棲寨的村民很健康,少有生病,暗自寬慰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直到一天,嵐汐走在雲棲寨的青石道上,街道兩邊的閣樓,青瓦石牆,土漆門窗,遇見窩在藤椅上打呼嚕的白色小貓,倚靠在牆邊閑聊的阿爺阿婆,一幅悠閑的景象。可是,過路的村民避之不及,躲瘟神一樣繞着走開,嵐汐一頭迷霧,回家和楚越塵說起,他卻不以為意,打趣她的自作多情。

隔日,楚越塵從珥欣山採藥而歸,偶遇兩個上山的樵夫,他們瞥了楚越塵一眼,加快腳步,擦肩而過時,竊竊私語着什麼,楚越塵喝了聲:「站住。」

兩個樵夫駐足在五步外,臉頰輪廓堅毅,皮膚黝黑而粗糙,敞開的粗麻衣裸露出好看的腱子肉,那是力量的象徵。

林蔭下,青草尖,一條柔軟的蟲子緩慢的爬著,風輕輕撫過,它掉在了泥地上,但並不氣餒,繼續倔強的向上爬著。

「為什麼躲着我們?」楚越塵背對他們,一襲青白色薄衫,一塵不染,他的眼裏有數不盡的故事,卻靜如湖水。

一名樵夫膽怯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他們說,你是掃把星,害死了自己的母親和姐姐,誰惹上你都會倒霉。」

「你這個年齡,連初醒的門檻都沒邁過,身為楚煥的兒子,真夠丟人。」

「你…」嵐汐怒上心頭,眉梢彎擰,面露不悅,「你們是聽誰胡說八道的?」

見她生氣,兩名樵夫怔了怔,警惕的辯解:「整個雲棲寨傳得沸沸揚揚,我們只聽得片言隻語。」

嵐汐正欲數落,楚越塵對她微微搖頭,轉身朝着山下走去,腳步穩健,身影挺拔,彷彿那流言蜚語與他無關。她看了眼樵夫,再看了眼越塵,無奈的追了上去,背後的竹筐左右晃動。

漫山的青綠,日光墜落下成片的灰暗,不言並不是默認,而是在逃避,儘可能的忘掉曾經的無能。

黃昏時分,嵐汐在一處果園摘了些新鮮的葡萄,哼著輕快的曲調,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輕媽媽,神色慌張,跌跌撞撞朝村外去,差點和嵐汐迎面撞上,女人連聲道歉,她親切的尋問:「他怎麼了?」

女人喘著粗氣,臉頰緋紅,斷斷續續的回答:「我兒子被毒蛇咬了。」

嵐汐瞥了眼小孩,他臉色鐵青,嘴唇發黑,毒液已經侵入血液,隨時都有垂危的可能,她招呼道:「來不及了,我帶你去藥鋪試試。」

拾光小築在村南,他們在村北,急趕過去也需耽擱一個時辰,屆時毒發攻心,回天乏術,而她們的位置距離楚越塵的藥鋪只有幾百米。嵐汐拖着女人便走,她躊躇著,眼底帶着幾分猶疑。

「再拖下去,你兒子就沒命了。」這句話如雷般擊中心神,她看了眼虛弱的孩子,一咬牙,朝着藥鋪急奔去。

楚越塵正在整理院中的草藥,斜陽微暖,空氣的悶熱混合著草藥的氣息,讓人滿足,他很享受現在的生活。

一百七十七梯,女人沒有歇一腳,憑着韌勁一口氣爬上了院中,細密的汗珠濕了黑髮,胸脯不停的起伏,她踹著粗氣哀求:「救救我的孩子。」

話音落,女人一下癱軟在地,依舊緊緊拖着她的孩子,她的命根,縱然生命受到威脅,她也義無反顧。

「只要能治好她,我做什麼都願意。」她放低姿態,卑微如此,卻愈顯母愛偉大。他們都來自塵埃,平凡而渺小,即使一粒塵埃,接受陽光,也會變得溫暖。

「放心吧,他會的。」嵐汐安慰。楚越塵和她對視一眼,他目光堅定,她心領神會。

搭脈時,他閉目,專註感受着小男孩的脈搏,虛浮而無力,紊亂而空乏。五毒已侵入血液,再晚將至心脈,阻止毒液繼續擴散刻不容緩。

見楚越塵臉色愈來愈凝重,女人刷的跪地,可憐巴巴的央求:「救救我的孩子,我不能失去他。」

最後一縷銀白色消失在天邊,四周忽然暗了下來,幾絲輕風退去煩躁的熱意,雲棲寨的燈火漸次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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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座上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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