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李含明的傷勢並不輕,加上失血過多,面具人全部伏誅后,他和小十九總算是脫險了,於是心神一松便昏厥過去,幸好今白湖與順清觀距離不遠。

因着商挽的熱心,她想搬來順清觀陪着喬暮蟬,於是鹿鳴在幫助順清觀的女道士們驅散了觀外叫囂的人群后,便去了南來客棧想要告訴沈清怨這件事並且順便取上行李,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於是觀中只剩下商挽和喬暮蟬,倒是讓商挽沒想到,喬暮蟬的醫術遠比她想像的要好上許多,清創、止血、上藥、包紮……這個從小沒出過祈安鎮的年輕醫者處理起李含明的傷來行雲流水一般,十分乾淨利落。

而令商挽更為驚異的是,喬暮蟬還用了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特殊藥粉,那藥粉可以幫助傷者減輕疼痛,她沒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竟還能見到這般高明的醫術。

作為鬼手醫仙的孫女,商挽的醫術已是十分傲人了,只是比起鹿鳴卻還是稍遜了幾分,這一直是一件讓她很尷尬的事情,但是奈何鹿鳴天資太過於常人,無論怎麼努力她都比不過,時間一長倒也放下這點尷尬了,而如今她又在這個小鎮少女身上見識到了不亞於他們兩人的醫術,果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人。

「欸,命都快沒了,你倒是還笑得出來,真是一點也不擔心啊。」商挽看道李含明勾起的蒼白嘴角,詫異道,只是這話剛一出口,她便後悔了,她分明看到那位縱馬橫刀的少年俠客眼裏此刻盛滿了無限柔情,直將少女醫者盯得羞紅了臉。

「有小蟬……」李含明突然頓了頓,尷尬一咳,「和商姑娘這樣醫術精妙的大夫,在下當是不會那麼容易喪命的。」

他這一句恭維讓商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倒是會打算盤,用自己的身體去擋刀子,最後還要來為難我們大夫。」

「醫者仁心,兩位總不會見死不救的。」

「那是小蟬醫者仁心,我的家傳醫術是用毒,那可不是正道。」商挽可從來不吃大仁大義這一套。

李含明倒是有些不以為然,「以毒攻毒也可以救人,但凡能救人性命便是正途,何須拘泥於方法。」

商挽一怔,世人皆認為用毒乃旁門左道,並且以此為恥,而這個名門正派出身的少年,卻可以如此胸懷坦白、毫無偏見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她的爺爺,被人稱為「鬼手醫仙」的商不屈堅信醫術和毒術之間有相通之處,一生致力於用毒蟲毒草來治病救人,只是世人總是瞧不起用毒之人,早年間商不屈也受了不少白眼,但他硬是憑着一身本事博了一個「醫仙」的美譽,可用毒始終非正途,於是人們又在「醫仙」加上了格格不入的「鬼手」二字,頗有些鄙夷的意味。

商挽輕笑道:「你倒是看得開。」

「不是我看得開,只是世人多是一葉障目,看不清全局,因此總是對一些事情偏見頗深,倘若摒棄偏見,他們很容易就能得出不一樣的結論,可是能做到的人太少了……」李含明看向喬暮蟬的眼神突然多了些心疼和黯然。

幾乎一樣的年紀,商挽姑娘活得恣意瀟灑、自由自在,而小蟬卻只能在那麼多偏見和惡意之下小心翼翼地求生,什麼時候人們才能知道她的好啊。

大概是聽明白了李含明的言外之意,少女醫者默然垂了頭,從前沒有人理解她的時候,她也並沒有覺得多難過,如今突然有人懂了她的悲苦,萬般情緒湧上心頭,直壓的她整顆心往下墜,恨不得此刻能大哭一場。

商挽眯起眼睛看那兩人,感覺到一種曖昧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她笑着調侃道:「我好像在這裏有些多餘,不打擾你們了,我去看看沈姐姐。」

金色的太陽懸在遠處西邊的山巒之上,赤紅色的晚霞鋪滿天際,盛大而燦爛,相比之下,大地上盛開的杜鵑突然黯然了許多,但少了一分艷色的杜鵑花反而變得更加沉靜和溫柔。

沈清怨坐在杜鵑樹下,望着衣袖上的血漬嘆息,可惜了這件自己花二十兩買來的衣服。

「你讓謝大哥瞞着我們,不讓他跟我們說,你以為這樣我們就不會擔心了嗎?」商挽突然出現在沈清怨身邊坐下,伸手便去探她腕間的脈搏。

「是我逼着謝大哥說的,你不要怪他,再說,我也不是傻子,你來的時候身上那麼重的血腥味,面色也不好看,怎麼可能瞞得住我。」見沈清怨面色突然一沉,商挽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若不是剛剛李少俠的傷實在太危急,我也不能只是匆匆探了一下你的脈就這麼放過你,少不得嘮叨上一番。」

「好了,我剛剛已經將謝大哥支開了,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沈姐姐,有些事我們一定要說清楚。」商挽心中有氣,神色自坐下來時便沒松下來過。

「阿挽,我沒想讓你們擔心……」沈清怨低低道。

商挽怒極反笑,「沒想讓我們擔心?你還記得爺爺怎麼說的吧?你還知道你下山是為了什麼吧?尋青蠱你不上心也就罷了,至少還有我和阿鳴,但你幾次三番動用內力,打不過你不會跑嗎?逞什麼強,你就這麼不想活嗎?」

她越說越氣,直說到最後,眼中竟泛起了盈盈淚光,但她努力睜大眼睛,倔強地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自己,現下所做的一切不過憑心而已,」沈清怨的聲音很輕,輕得彷佛是乘着風從遠處飄來的一般,「我只是想知道作為普通人而活着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當她離開未明崖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不用再過那種刀光血影的日子時,她才意識到自己也不過只是個平凡的人而已,她明善惡是非、也有惻隱之心。

無論是對喬暮蟬還是對小十九,都只是想在自己不堪的人生里留下一段還算乾淨的時光,日後回憶起來,還可以告訴自己——你看,我本來也是個好人的。

商挽卻突然愣住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直到一陣清風撫過她的眼眶,揉碎了她眼中景色,臉頰上突然傳來絲絲涼意,這才將她的思緒拉回,她竟是不知道原來沈姐姐是這樣想的,是啊,她怎麼能忘了,拋卻未明崖之主的身份,她的沈姐姐原本也該是一個心懷仁慈的人啊。

「我本就是與鮮血和死亡為伴的,我不怕死,只怕累了你們……」沈清怨的聲音輕緩柔和,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似乎只是在講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而那字字句句落盡商挽的耳朵里、心口上,卻彷佛寒冬落雪,冰涼浸骨。

「阿挽,我希望你們也可以為自己而活,哪怕在沒有我的日子裏也可以開心、暢意,你們有自己的人生,不必被我拖累。」

太陽終於收起了她對大地的最後一點慈悲,日光退去,漆黑的夜色從四周圍攏過來,連風都變得冰冷了許多。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商挽低垂著頭,讓人看不見她的表情,聲音冷得像這風一樣,似是憤怒又似是失望,「你為什麼會覺得你是在拖累我們?你當我們是什麼人?與你毫不相關的人嗎?」

說到後來,她的語氣中竟漸漸泛起了一絲嘲意,「是啊,性命是你自己的,與我們有什麼相干,倒是我們多管閑事了。」

商挽此刻只覺得胸口悶得像是要喘不過氣,沈清怨那種對生死淡然的態度讓她覺得自己過去努力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徒勞的,沒有人會領情。

悵然若失的少女緩緩站起身來,她背對着沈清怨垂著頭,像是被暴雨打落了花瓣的杜鵑,「沈姐姐,你晚上睡不着的時候,就去看看鹿鳴吧。」

「你知道他的醫術為什麼這麼好嗎?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天資好,還因為你啊……」

在他們不知道的那些夜晚裏,沉默寡言的少年不知道燃盡了多少蠟燭、翻遍了多少醫書、練廢了多少藥材,好幾次商挽經過那燈火通明的房間時,都能聽到從裏面隱隱傳來的啜泣聲,她有時候會覺得,如果要鹿鳴在她和沈姐姐之間做一個排名,沈姐姐一定最最重要的那個,可是此刻,他的努力好像也沒了意義。

沈清怨獃獃地看着那鵝黃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那背影說不出的寂寥,直到商挽離去,她才反應過來,暗自懊惱自己剛才的失言,她輕輕鬆鬆就可以說出口的「死亡」二字,對商挽來說卻是不能提及的禁忌。

那個看似如太陽般熾熱明亮的少女,心底卻埋藏着深沉的孤獨,她自小和爺爺兩人生活在尋薇葯園裏,沒有父母、沒有朋友,而她所能接觸到的活物也只有那些即將被入葯的毒蟲、牆角蜿蜒的蟻群,或者是偶爾闖入葯圃覓食的野兔,因此,在她孤孑的一生中,沈清怨和鹿鳴是極為珍貴的存在。

當四周重新變得寂靜時,一陣布料摩擦的窸窣聲突然從某處黑暗中傳來,沈清怨收回神思,摸了摸腰間纏素銀亮的劍鞘,便向著黑暗深處走去。

一聲凄厲的哀嚎劃破了沉寂的夜色,身着黑衣的女子垂著頭跪在地上,雙手無力地耷拉在身側,似是斷了一般,除卻那無力的胳膊,她渾身抖得篩糠一般,似是碰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

女子的身前立着一道清瘦的白影,在這神聖而高潔的慈悲之地,那白影周身竟散發着令人生懼的寒意,長久的沉默壓得黑衣女子喘不過氣來,她偷偷抬頭看了一眼,卻看到對面之人右頰上森然醒目的傷疤,她驚駭地低下頭,一滴冷汗聚於眉心,順頰而落,隱於耳邊鬢髮。

「帶我去找你的主人。」沈清怨的聲音寒涼,似臘月寒風凜冽入骨。

又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一般,輕飄飄地補了一句,「對了,不要想逃跑,不然……你的腿也會被打斷。」

「屬下不敢。」黑衣女子顫巍巍地站起身,帶着沈清怨往杜鵑花叢深處走去。

黑衣女子在驚懼之下,腳步踉蹌,幾次險些摔倒,沈清怨負手跟在她身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陣山風襲過,挾著令人迷醉的蘇合香,香氣盡頭,緋色長裙曳地,倩影曼妙。

那緋衣女子的一頭褐色捲髮散至腰間,慵懶而嫵媚,四周杜鵑開得熱鬧,簇擁著緋衣烈焰的美人兒,她的身側隨侍著兩名妙齡女子,俱是姿容顏色不可多得的麗人。

沈清怨負手站在女子身後,勾起唇角冷嘲道,「看來,本座的雲使比本座這未明崖之主要有排面的多。」

緋衣女子聽到聲音,心中惶遽乍起,她急忙轉身參拜,「屬下拜見座主。」她不敢抬頭,只能一直垂著頭,維持着一種恭敬的姿態,視線正好落在來者腰間,漆黑的夜色里唯有這一圈銀色閃著冷冷寒光。

自未明崖十一位長老殞命之後,沈清怨便廢除了長老之職,改任四位護座聖使來分管未明崖大小事宜,四使分別為雲使孟梳雲、雨使施時雨、月使秦落月、星使陸予星。

而面前的這位緋衣女子便是四使之一——雲使。

沈清怨沒有說話,沉默的氣氛放大了人心底的恐懼,緋衣女子一直保持着行禮的動作不敢起身,而她身側的兩名妙齡侍者也一直跪在地上,頭低低地垂著,只恨不得地上有個窟窿可以把她們埋進去。

良久,未明崖之主的聲音才在風中響起:「梳雲,你也對本座的鏤金白玉座感興趣嗎?」

緋衣聖使再次垂首,聲音愈發恭敬,「屬下不敢。」

「是嗎,我以為你做到如今地步,當是有十足的把握呢,竟還是不敢。」沈清怨周身散發着凜然寒意,聲音卻十分平靜。

強壓着內心的懼怕,孟梳雲的聲音婉轉柔媚,讓人聽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屬下聽不懂座主在說什麼,屬下對座主,忠心可鑒。」

沈清怨斜睨着她,冷笑道:「哦,那梳雲使為何出現在這?」

孟梳雲眼角一跳,隨便尋了個借口:「屬下聽聞偷盜天地合策並逃出未明崖的背叛者九月寒曾出現在少決山附近……」

一聲冷笑突然響起,孟梳雲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觸犯了未明崖之主的逆鱗,急急跪在地上,解釋道:「屬下並非覬覦神功,屬下只是想幫座主分憂,捉拿叛逃者,尋回秘籍,屬下……絕不敢對座主有二心。」

心知這樣的理由絕不能讓面前喜怒無常的白衣座主信服,但孟梳雲卻只能賭一把,賭未明崖動亂剛過,正是用人之際,沈清怨絕不會對她怎麼樣。

未明崖聖使語氣懇切,伏在地上的姿勢也極為虔誠,沈清怨冷冷望了她許久,嘴角扯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若不是與她相交數載,知她心思深沉堪居四使之首,只怕自己早已被她這副樣子迷惑了。

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人,沈清怨深褐色的眼瞳里含着難以捉摸的笑意,「本座不過與你開個玩笑,別當真,你可是本座親自選定的護座聖使,我怎會懷疑你的忠心。」

不敢借白衣座主的力氣,孟梳雲腿上使力便自己站了起來,一陣風吹過,她陡然間打了一個激靈,這才發現自己全身竟被冷汗浸濕了。

沈清怨注意到了她細微的動作,縱然外表偽裝得再如何鎮定,身體卻總是會出賣一個人心裏真實的感受,「夜裏風涼,梳雲使要多穿些衣服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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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知我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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