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太陽漸漸攀向高空,雲彩像被撕裂的白紙成片成片地嵌在藍天上。謝遙抬頭看了看天,大概已經是辰時末了,阿願應該醒了,但是他在門外敲了半天,始終沒有人回應。

事實上,沈清怨在聽到門外的腳步聲時就已經醒了,她向來睡覺很淺,但當謝遙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時,居然感覺到了莫名的心安,轉了個身就繼續沉穩地睡過去了。

但在門外喊了許久的謝遙卻不知道屋內的情況,他心中焦急,伸手便去推那緊閉的房門,本來那一推是用足了力氣的,但沒想到這門竟然沒鎖,他猝不及防地被閃了一個趔趄。

沈清怨被這陡然的變故一驚,頓時從床榻上彈了起來,她看着突然闖進來的人,一臉的莫名其妙。

謝遙穩住身形,扶了扶頭頂上差點掉落的發簪,對着床榻上驚坐起來的人尷尬一笑,繼而環視了一眼四周。

這個房間雖然小,但陳設卻十分雅緻用心。一個十分巨大而精緻的六邊花窗過於矚目地嵌在牆上,木製的羅漢床靠窗放着,陽光從窗戶里斜照進來,被窗格格成一條一條的,點點光斑投在床上,明亮而燦爛,心底微微喟嘆——她倒是會選房間。

謝遙微微一笑,回身掩門之時,注意到了懸在把手上的門閂,了無生機的、像被遺棄的孩子。

腦海中突然響起了商挽說過的話:「沈姐姐不喜歡逃不出去的地方,鹿鳴也是。」她說得隨意,可他聽來卻十分難過。

斂了斂心神,輕輕走到床邊,聲音溫柔得如同拂過柳梢的春風,「阿願,今日天好,我們去釣魚吧,聽鎮上的人說,東郊的今白湖,這個季節十分適合垂釣。」

今白湖是方圓百里內最大的湖,雖然處於偏僻的東郊,距離祈安鎮稍遠,但是這裏的魚肉質最是鮮美,祈安鎮上最大的酒樓就只用今白湖的魚,因此天氣轉暖以後,經常會有人來這裏垂釣。

天氣十分清朗,陽光和煦,白茫茫的湖水與遠處低垂的白雲連成一片,岸邊楊柳圍成一片,給今白湖鑲了一圈綠油油的邊。

沈清怨倚坐一棵茂盛的柳樹下,手裏拿着謝遙剛剛給她的熱乎乎的甜米糕,耳邊他的聲音一直消散不去,「今天早上剛做的,我一直揣在懷裏捂著,還沒有涼,你要是餓就吃一點。」

她拿到鼻尖聞了聞,甜膩的米香味中似乎還夾雜着絲絲縷縷的竹香,沁人心脾。

沈清怨看着湖邊的人,一身天青色的長衫,與頭頂湛藍的穹宇交相呼應,天空的雲朵緩緩移動,他的袍角也輕輕揚起。

錦緞似的黑髮一半紮成馬尾用一根玉簪高高束在頭頂,一半柔順地鋪散在背後,在陽光的映照下,和面前的湖水一樣泛起粼粼的光,甚是好看。

似乎是察覺到了背後久凝不散的目光,謝遙回過頭來,嘴角勾起一個明朗的笑容。

沈清怨定定地看着被籠罩在光下的人,他的眉毛並不似尋常男子那般漆黑濃密,但眉形乾淨利落,別有一番韻致,一雙圓潤如珠的眼睛漆黑而明亮,鼻樑秀挺,唇形精緻,細細看來,他這張臉居然有一絲女兒家才有的嬌媚感。

暖洋洋的日光灑在身上,萬籟俱寂間,只有飛鳥劃過青空,微風拂過臉頰,心中只覺一切如雲般淡然輕盈,沈清怨漸漸鬆了神,眼皮好似有些沉沉,不知不覺間,眼前那張如竹如月般清朗的臉開始模糊,逐漸被另一張臉取代。

那張臉的五官與謝遙有七八分相似,但卻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他半披着頭髮,下頜上蓄著極短的胡茬,不同於謝遙的清雅周正,那人通身的氣度極為疏狂落拓,好似一個不拘小節的江湖豪俠。

那個男人舉著一個竹編的魚簍,臉上露出炫耀般的笑容,「小阿願,你看,今晚你喜歡的魚。」

對面一個粉糰子一樣的小女孩伸著兩隻小手高高興興地跑過來,可她一直跑一直跑,卻怎麼也無法接觸到那個男人。

突然大霧四起,四周的景色迅速消失,瞬間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女孩被困在其中,恐懼頓時襲來,她不停地哭不停地跑卻怎麼也走不出這片白色的空間。

當她最後一腳落下的時候,突然發出「啪唧」一聲,她低頭望去,一道紅色的溪流蜿蜒在腳下,女孩驚駭地連連後退,那是鮮血匯聚成的河流。

四周的茫茫白霧忽然消散,紅色溪流蜿蜒的盡頭是一片巨大的血泊,血泊當中倒著一男一女,已然都沒了生氣。

血海中的男子束髮的玉冠掉落在他身旁,已然碎成數塊,漆黑的長發凌亂地鋪在身下,沾滿血污,他的手牽着身旁女子的手,那女子藍色的裙裾綻放在血泊中,宛如血海中盛放的巨大雪蓮花。

血海的盡頭,站着剛剛那蓄著短須的男人,他左手牽着一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右手挽著一名紅衣艷麗的女子,那三個人站在女孩的對面,神情麻木地直直盯着她,宛如三個沒有感情的傀儡,但臉上卻掛着未乾的淚痕。

好似有什麼東西突然出現在掌心中,女孩低頭一看,一柄滴著鮮血的長劍突然出現在她手中,剛剛還躺在血泊中的男人突然出現了長劍另一端,劍尖早已沒入了他的胸膛……

「啊……」沈清怨驀地從夢中驚醒,額間冷汗涔涔,胸口直跳地似要炸開。

謝遙聽到聲響,扔下釣竿急速掠了過來,看到沈清怨紙一樣慘白的臉色,心口一緊,「怎麼了?做噩夢了?你最近倒是愈發嗜睡了。」

「沒事。」沈清怨在謝遙的攙扶踉蹌著站起身,她試圖回憶剛剛的夢境,但卻只剩下模糊的一團,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嗜睡不過是因為身體有些累。」這話她說的倒是沒錯,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連睡覺的時候都警醒著,如今突然放鬆下來,身體里的積壓已久的疲憊自然會席捲而來。

被噩夢驚醒后,沈清怨已然沒了睡意,乾脆在四周閑逛了起來,似今白湖畔這般生機盎然的春景,在常年瘴氣瀰漫的未明崖可是見不到的。

「阿遙,這北方的柳樹是有很多種嗎?」沈清怨轉了一圈后發現一處頗有意思的景象,「為何這湖邊的柳樹是青蔥的翠色,而這靠近路邊的柳樹顏色卻有些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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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遙眼睛巡了一圈,發現果真和她說的一樣,面前飄下來零星一些柳絮,他伸手去接,卻發現連那柳絮上都帶着微微的粉色。

「阿願,有手帕嗎?」他問道。

沈清怨掏出手帕遞給他,卻發現他攏了一把柳絮,用手帕小心包好,「怎麼了?這些柳絮有問題嗎?」她輕聲問道。

「嗯,這顏色有些奇怪,帶回去給阿鳴他們看看吧。」謝遙將帕子疊好揣進懷裏,抬眼時恰巧瞥見沈清怨身後有一柄長刀破空而來,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攬住眼前的人飛速閃至一旁,長刀從他們面前飛過,直直釘釘在他們剛剛站過的那處的樹榦中。

兩人順着飛刀來處看去,只見一個渾身血糊糊看不出面目的血人拉着小十九逃命似的往前狂奔,他們身後追着一群烏壓壓的數十人,那些人臉上帶着一種詭異的面具,手中提着長索和各式兵器,宛如地獄勾魂的無常鬼。

當先幾個面具人掄起胳膊,長長的黑索猛地甩了出去,登時就鎖住了落在後面的小十九,面具人手上用力,鎖鏈捆住小十九就往他們的方向拖去,小十九的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恐懼,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哭喊。

而那先頭的血人卻沒有拋棄同伴選擇逃命,反而是毫不猶疑地折身回來,他大喝一聲,長劍落下,斬斷了捆在小十九身上的鎖鏈,也不知是因為他傷勢太重,還是剛剛那一劍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鐵索斷裂的那一瞬間,他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最後竟是失力倒在了地上。

面具人見狀,提刀撲了上來,眼見那刀即將向著小十九頭頂落下,剛剛還脫力倒在地上的血人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突然翻身而起將少女護在身下,竟是用自己的身體生生擋了一刀。

被他護住的少女驟然發出一聲哀嚎:「不……李師兄……」原來那血人竟是早上護送小十九上鳴止山的李含明。

那一刀落下后,更多的面具人舉著武器撲上來,情勢危急下,謝遙折下一條柳枝,以柳葉為刃,嗖嗖連射幾下,圍攻在李含明身邊的幾人登時翻倒在地。

「你在這裏等我。」謝遙低聲囑咐沈清怨后,閃身便掠至人群中央。

天青色的袍角在空中翻飛,幾個起落之間,已經有數人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而後更多的人朝着謝遙圍過來,鐵索拖在地上響起嘩啦啦的聲音,森然至極。

謝遙與面具人纏鬥的時候,沈清怨已經將李含明的傷勢察看了個大概,服下沈清怨給的護心丹后,李含明恢復了些元氣。

「這些都是什麼人?穿着如此怪異。」沈清怨問道。

她對江湖之事並不了解,從前命在朝夕、無暇四顧,能活下來已然是費盡心力,何況風息山一帶已經封閉了十三年之久,後來為了治傷匆匆離開未明崖,也未多將心思放在江湖局勢上。

李含明在小十九的攙扶下勉力站了起來,聲音虛浮道:「這樣的裝扮我也未曾見過,但看身手這似乎是一幫殺手,招招不留情,江湖上出名的殺手組織,就只有風雨不歸樓和藏雪閣了。」

「只是藏雪閣早已經被千秋山莊剿滅殆盡,而風雨不歸樓的殺手又都是女子,可少決山向來超脫世外,從未與其他門派有過過節……」

話未說完,他好似突然想起來什麼一般,轉頭看向小十九,「江湖傳聞莫非是真的?十九姑娘,難道你真的有……」

「我沒有!」小十九突然激動地喊道,她極力壓抑住自心底升起的恐懼和不安,強迫自己不去看一旁白衣的未明崖之主,「我什麼都沒有,我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哪裏來的,和我無關……和我無關……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彷佛失神一般喃喃著,似是遭受了什麼巨大的打擊,李含明不知道她為何會突然表現出這樣失常的神態,只能止住自己心中的猜想,寬慰道:「好,好,十九姑娘,我知道了……」

這邊三人正在猜測面具人的來歷時,忽然有一陣淡淡的甜香傳來,沈清怨只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尚未來得及細想,卻看見戰局中不知何時又多出了許多人,而被圍攻中的謝遙突然在半空中滯了身形,跌落至地,緊接着便有長刀追至身前,可他不知道為何竟然無法運氣躲避,只能任由長刀刺向自己。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本已欺近眼前的長刀突然斷裂成兩段,白色的裙角劃過臉側,透著一股幽然的冷香,謝遙抬頭望去,只見身着白裙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前,她的手中握著一柄不知從何處隨手取來的殘劍。

隨即持着斷刀的面具人突然倒地,脖頸上一條細細的血線兀自滲著鮮血。

「沈姑娘剛剛說的什麼?」在沈清怨閃身救下謝遙之前,李含明分明聽到她說了什麼,只是那聲音實在太過輕弱,他又受傷頗重,意識已有渙散,卻是沒有聽清她說的,只能轉頭向小十九問道。

然而,小十九卻彷佛靈魂出竅般定在原地,面色蒼白,她剛剛聽得分明,自那白衣女子口中吐出的「未明崖」三字似乎已經成為了她此生避無可避的夢魘。

她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她怎麼會覺得萬惡之主竟能擁有一顆慈悲之心呢?她自嘲地一笑,淚水落下,混著臉頰上的鮮血落在地上。

見小十九神色異常,李含明只道她是害怕,於是心中暗自立誓,今日無論怎樣,哪怕拼上自己這條殘命,也要護住少決山僅剩的傳人。

沈清怨將謝遙扶起,兩人背向而立,可剛剛站定謝遙就感覺四肢一軟,

卻見沈清怨連刺幾劍,迅速解決了圍在身邊的幾人,她身法詭異,出手極快,攻擊看似毫無章法卻迅捷有效,往往可以一擊斃命,絕不拖泥帶水,李含明看得驚艷,心中暗暗讚歎。

又見謝遙拾起腳邊的長刀,與沈清怨背向而立,剛剛站定就感覺四肢發軟,身形晃了幾晃,幸而沈清怨及時回身扶住了他。

他正思忖自己為何會這樣時,突然入口一陣苦澀。

「咽下去,運功調息。」沈清怨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謝遙依言照作,盤腿坐下。

而面具人不打算給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漸漸朝着兩人圍攏過來。

「你需要多久?」沈清怨問道。

「最多一盞茶的時間。」

「好!」沈清怨護在他身邊,將一把長劍舞得凌厲飄逸,白色劍光如匹練般在人群中上下穿梭,她的招式奇譎、身形詭異,若說謝遙的招式如山川明月般灑脫自如,沈清怨的攻勢則如疾風驟雨,凌厲不可當。

沈清怨被圍在人群當中,恍若回到了未明崖,一個人、一柄劍,生生在死境當中用鮮血堆出一條生路,她想逃離過去那些紅光漫天的日子,可最終還是要拾起那柄殺人的劍,終究劍指之處才是她的宿命歸處。

清風拂過楊柳,又揚起衣袍,日光暗了一暗,白色的劍氣在空中如花般層層綻開,喉間驀地湧上一陣腥甜,即便已經十分克制使用內力,可真氣仍舊開始在體內不安分地涌動,但這裏有未明崖的人,她卻無論如何不能露了馬腳。

「阿遙,我要堅持不住了。」努力咽下喉間再次湧上來的鮮血,她站在謝遙身邊顫聲道。

顧不上身體是否完全恢復,謝遙隨手撿起一把刀,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等我」,便沖了出去。

青色的刀光彷佛帶着雷霆萬鈞之力,以摧枯拉朽之勢向四周震蕩而去,而那些即將圍攻上來的面具人,根本抵擋不住這樣排山倒海的力量,紛紛吐血而亡,僥倖活下來的幾人,也都棄了兵器向四周逃命而去。

謝遙不欲追擊,從懷裏掏出鹿鳴出門前給他的葯,餵了一顆給沈清怨。

可沈清怨卻似乎並不想放過這幾個漏網之魚,「阿遙,別讓他們跑了,殺了他們……」本欲自己出手,可真氣的反噬之力讓她疼得全身顫抖,使不上力氣。

李含明此時在小十九的攙扶下走了過來,求情道:「沈姑娘,算了,放了他們吧。」

正道門派的弟子總是仁慈的,只是這仁慈放在這種情況下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了。

沈清怨卻不理會他,只看向他身旁的少女問道:「你覺得呢?他們剛剛要傷害你。」

似是還未從剛剛的危險中回過神來,小十九的面色仍不甚好看,「我……我不知道……」

「你想放過他們?他們可從來沒有想過放過你,對於要傷害你的人,何需容情。」女子的聲音清冽,激得小十九肩膀一顫。

沈清怨扭過頭也不再管她,但謝遙彷佛知曉她的心意一般,「我來,你別亂動。」他輕聲道。

手中的長刀在內力的催動下震裂成數段,只見幾道寒光裹着勁風飛出,準確地射入了那逃命的幾人的身體中,地上瞬間又多了幾具屍體。

小十九緊緊咬住顫抖的牙齒,腦海中回蕩著那句話——對於要傷害你的人何需容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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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知我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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