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向陽山
太行山綿延經過這裏，留下了一座座山，其中最高的這座山，高到可以擋住前半晌的太陽，只有到了正午的時候，這座村莊才能被它照亮。此時，山腳下向陽的地方人們辛勤地勞作，一片欣欣向榮的熱鬧景象，山的另一面依舊是刺骨的寒風，還有嫩芽扛不住的低溫。
這座村裏最高的山，祖祖輩輩都叫它向陽山。
「老丑兒，老丑兒啊……」鄰居大祥哥扛着鋤頭一邊跑進老丑兒家，一邊喊著老丑兒。
剛從外面挖完水渠回屋的老丑兒，一氣兒喝下一瓢涼水，聽到大祥哥喊便跑出來應，「咋回事啊，這麼急？」
「你爹……你爹他……倒在地里了，快……快去看……」，話音還沒落，老丑兒早跑出去了。
「爹、爹、爹你咋啦？」
看着癱倒在地上的老丑兒爹，鄉親們都過來幫忙，但是沒人懂是怎麼回事，都是幫個熱心忙，看到老丑兒跑過來，大家都讓開，老丑兒背上他爹就往村裏的衛生室跑，削瘦的老丑兒背起他爹來有一點吃力，但是背上后就再也沒放下過。從小到大，老丑兒從三歲起就在爹的背上長大，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高高大大的爹會變成這樣一個瘦瘦的小老頭兒，背在身上有點硌得慌。
老丑兒咬着牙，小跑着，小腿已經在打顫，但是顧不上了，腳上的布鞋還沒得及提上，從田裏一直趿拉着往村裏跑，他的眼睛開始模糊，不知道是沙土迷了眼，還是急了眼，還是在害怕什麼。
爹啊你可不能有事啊，老丑兒打小沒了娘，不能再沒了爹啊……這麼想着，他覺得只要自己跑快一步，爹就能活下去，於是他拚命跑，拚命跑，跑掉一隻鞋，他都全然沒有發現。
等到衛生室的時候，他整個人癱倒在門口，旁邊的鄉親們幫他把他爹抬進去的。
看着他爹已經蒼白的臉，老丑兒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路上的時候，剛開始他爹還有急促的呼吸聲，到後來越來越安靜，就在剛剛他放下爹的時候，他已經聽不到爹的呼吸聲了。
兩行淚順着他乾癟的臉流下來，混著滿頭大汗，流進嘴裏，又咸又苦，還有漫天飛舞的黃土，帶着一點溫暖的土腥味兒。
很快衛生室的徐大夫出來告訴老丑兒，他爹已經走了。
老丑兒感到一陣耳鳴，一群人從外面衝進衛生室，他爹的戲落幕了，大家又一蜂窩地湧出來，來他這裏觀看續集，大家都在張著嘴說話，有的還用袖子擦擦眼角，可是分明沒人看到眼淚流出來，好像還有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突然他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這種感覺首先是「轟」的一聲，很快只是覺得飄飄然，很舒服，沒有痛苦，瞬間整個人感覺馬上又要下墜，隨他去吧，他這麼想着眼皮越來越重，他閉上眼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老丑兒身邊有徐大夫，還有二哥在一旁抹眼淚。
「醒啦，沒什麼事，低血糖，又累著了。平時喝點糖水……」徐大夫邊說邊從一個密封的罐子裏拿出來半袋紅糖遞給二哥。老丑兒躺在床上，這才清醒過來，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夢。
「二哥，爹……」
老丑兒提到爹，二哥哭的更厲害了。
「三兒，娘沒了，爹也沒了……」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失去爹，在他不到三歲的時候，老丑兒娘看着三個大小子，再看看這個窮得叮噹響的家，天天愁的不是唉聲嘆氣，就是和爹吵架。
終於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裏，
她收拾了一下離開了家。走的時候，娘做了一頓好吃的，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的餃子和炒雞蛋，哥兒仨一人吃了一大碗。吃飽以後，娘哄他睡覺，那一天的火炕燒的很暖，那一天是老丑兒記憶中最溫暖、最幸福的一天，幸福是什麼呢？對他來說，就是那一天。
然而等他醒過來的時候，炕還熱著，娘卻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十四年過去了，杳無音信。爹也沒有再提過娘，當哥兒仨問起來的時候，爹就蹲在門口抽旱煙，一口一口地吐著白煙，就是不張嘴說話。
而現在，老丑兒也不想說話了，再也不想張嘴說話了。
老丑兒爹出殯的當天，天氣出奇地晴朗，春天裏第一場大風也吹了過來，下葬的時候，火燒得很旺，跟着來送葬的鄉親們都說這是個好兆頭，老丑兒爹來世不缺錢花了。
是啊，這輩子最缺的就是錢了，辛辛苦苦一輩子最後還是窮死的，下輩子什麼都不用幹了，錢夠花了。
爹啊，爹啊，為啥不再等等，急着幹啥去啊，兒子以後么依么靠了啊，你再等等兒子就能讓你享享福了啊……老丑兒跪在墳前，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就是咬着嘴唇堅決不讓自己哭出聲。
在鄉親們的幫襯下，老丑兒和二哥把爹發送走了，按理說，送葬的隊伍要在家裏吃頓飯再散去的，考慮到老丑兒家的條件，大家各自悄無聲息地散去，默默回家了。
很多事情不會遂人心意，就像老丑兒一夜之間變成了孤兒。有些事情發生之前，總覺得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天，肯定是無力招架，不能應對的，但是事情一旦發生，還是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往前走，是一個人長大的第一步。
在家躺了兩天後，老丑兒扛起鋤頭，下地了。本來就消瘦的他看起來更虛弱了，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鄰居大娘看不下去了，煮了幾個雞蛋，給他送過來，好言好語地跟老丑兒拉家常，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細數孩子的不容易。
從小到大，大娘沒少接濟老丑兒家，逢年過節又是粽子，又是包子沒少給他家送，大娘家的小梔姐比他大幾歲，從小教他識字，兩個人關係最好，就像親姐弟一樣，而現在的小梔姐在村裏小學當了老師。前些日子才剛嫁給了那個村裏邊老丑兒最討厭的男人，但是他還是打心底里敬重小梔姐，像親姐一樣，無論是誰敢欺負小梔姐，他都會拚死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