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花香

第75章 花香

司徒不知道是否所有十六歲的女孩都會在某個平淡無奇的夜晚提前得知自己的一生。

當她從那個長長的、無聲的夢境裏醒來的時候,陽光剛好把斜紋織花的窗帘映亮。

她坐在那裏,微覷起眼,長久地凝視那一小方朦朧的光***迫自己全神貫注地研究那塊布料上單調重複著的花紋。

試圖從那迭遞排列的波浪紋路中獲得一些安慰——十六年間都未曾被領略過的惶惑襲擊了她。

她第一次如此徹底地陷入迷茫,如一隻不慎從樹枝上掉下來、一頭栽進池塘里的刺尾蟲般地不知所措。

那是什麼呢?那個夢?

在夢裏她看見自己完完整整的一生。

關於過去的每一個細節都天衣無縫地與自己的記憶貼合,關於未來的每一個日夜都自然平淡、真實得令人心驚。

她看見七歲時的自己從遊園會上贏來一隻皮皮布偶,那隻布偶此時正躺在床尾,小豆眼仍然黑亮。

她看見昨天的自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買了一袋藍橘味的餅乾,與小貓怪分著吃。

她看見明天——現在應該是今天——的自己在早晨穿反了毛衣,差一點點遲到。

傍晚她帶着小貓怪漫步在204號道路南段掩在茂密草叢間的小徑上,與一個新人訓練家少女交手。

她看見自己從學校畢業,留在祝慶市找了一份在電視台寫新聞稿的工作。

她看見自己被拘束在小小的辦公室里,根據電子郵箱裏收到的資料撰稿,她戴上了眼鏡,不厚的鏡片倒映着電腦屏幕淡淡的光。

她看見自己和一個在寶可表公司做推銷員的男人結婚,小貓怪被她託付給媽媽。

她看見他們在新的公寓樓安家,繼續重複著祝慶市平淡無奇的生活。

後來他們有了小孩,他們的小孩長大,成家,也有了他們自己的小孩。

再後來她在一個剛下過雪的冬日午後死去,公寓的窄窗外是覆蓋着薄薄積雪的道路,她知道這些潔白很快會在車輪下化為泥濘。

她不想看,只想小小地打個盹,於是她疲倦地闔上眼,冰涼而沉悶的空氣讓她覺得很累,累到再沒有力氣掀開沉重的眼皮。

在夢中,祝慶市的樓房一幢接着一幢,生長在這塊瀰漫着鋼鐵氣息的土地上。

她,或者說他們,這群生活在祝慶市的人們,也像這些樓房一樣,把自己的根深深扎進腳下這座被挖空的礦山裏。

未來的一切清清楚楚地鋪展開,就在她的眼前。

她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平凡和渺小。

她也曾有過幻夢,有一些所有十五六歲的少女都有過的夢想。

她熱愛寶可夢,想成為傑出的寶可夢訓練家。

她的體育很好,她想徒步穿越雨林和沙漠,攀登世界上最高的山。

她喜歡冒險,想乘着比雕從離地幾十千米的高空中俯瞰地面;她想擁有一場羅曼蒂克的愛情。

那由童年的羽毛與青春的泡沫輕柔堆砌的幻想,在陽光中晶瑩地閃爍著,迷離的光芒使她忘卻了她的平凡。

她的眼中只有遠方朦朧地發着光的前程——她從來沒想到過,她會平凡到只能在一個充滿冒險與熱血的故事裏充當一個一閃而過的路人,一個被主角輕鬆打敗的小角色。

破碎的肥皂泡刺疼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遠處的光芒了。

可她又能怎麼辦呢?她也想過逃離,可要逃離這裏實在是太難了——逃離這座被稱為「幸福之城」的都市。

無數的人想要到這裏來闖蕩打拚,她作為孤單又懦弱的逆行者,自然不多時便被這潮流重新卷回這座城市裏,機械地奔波在這座空山上。

電子鬧鐘的鈴聲響起,攪碎這個寡淡的清晨。

她從斜紋織花中回過神來,她重新將目光放到現在。現在是星期五早晨七點,她該起床洗漱,吃完早餐,然後去學校上課。

她得抓緊時間,不然就會在七點半開始的第一課上遲到,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上熬過四十五分鐘。

在換上校服時,她不小心把毛線背心穿反了,在把毛衣脫掉重新穿好后,她愣了下神——她想起了那個夢。

她發現一切似乎都在不著痕迹地按照那個夢按部就班地進行。

但願這只是她的潛意識在作祟。每個該上學的日子她都得穿校服,這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等她衝出房間時已經七點十分了,到學校得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她只能抄起桌上的三明治和便當盒,在母親的絮叨中匆匆離開。

她走得很快,幾乎要小跑起來——這是在多次差點遲到的經歷中磨練出來的。

在是否遲到這件事上,幸運女神總是眷顧她的,這回也不例外——她恰好在七點二十九分衝進教室,在老師隱含不滿卻無由責備的目光中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可是恰好沒遲到一事並沒有讓她得到該有的那一份慶幸與竊喜,相反地卻讓她陷入更大的恐慌之中——這和她夢裏預見的未來一模一樣。

司徒覺得有什麼在操控着她,在隨意地擺弄着她的生活。

那時她還不相信自己構建了那麼久的夢幻王國會如此輕易地倒塌,在一夜之間就被夷為平地。

她很討厭這種感覺,於是她決定做點什麼來改變這個局面。

就像青春期的孩子總愛跟長輩對着干似地,帶着些較勁的意味,她想要扳倒那隻冥冥中操縱着一切的手。

她想要逃離這礦山般空洞的生活。

司徒快步走在祝慶市南北走向的主路上,遠遠地便能看見204號道路一片蔥蘢的路口。

她想用匆匆的腳步掩飾自己的慌亂,可是糟糕的情緒依舊一絲一縷地從每一條沒有掩飾好的裂縫中冒出來,並被她的寶可夢敏銳地捕捉到。

小貓怪蹭着她的腳踝,一圈又一圈地繞着她打轉,試圖引起自己情緒低落的主人的注意。

司徒失敗了。在課堂測驗上她嘗試過將一道自己本該做對的題目故意寫錯,可是老師卻漏過了那個錯誤,她的測驗分數仍同夢中的一樣,一分不差。

司徒一狠心,甚至試圖逃一節體育課,可平時上課從不點名的老師居然恰好在那天破天荒地點了一次名。

很快把躲在教室里的司徒捉了出來,那節體育課她最終還是上了,並且和夢中一樣,在短跑比賽中拿了個第一。

無論她怎麼努力,各種事情的結果就像是燒製成形的陶器般,除非打碎它,否則再也不會改變。操控著這一切的,是「命運」嗎?今早醒來時的惶惑心情再一次抓住了她。

刺尾蟲在汪洋般的池塘中掙扎著,吐出的絲因無處附着而徒勞地漂浮在水面上,很快被輕微的波紋掙斷,沉入幽深的水底。

「認輸嗎?」她聽見命運在她耳邊悄聲低語。

骯髒的泡沫與凌亂的羽毛填滿了礦山被掏空的胸膛,將巨大的陰影投射在她的心上。她看見十六年間的幻夢在一點點坍圮,分崩離析。

她大踏步走上204號道路曲線優美自然的小徑,小貓怪小跑着緊跟在她的身後。她看見了那個戴着白色針織帽、擁有一頭灰藍色長發的少女——她們在夢中曾有一面之緣。

此時少女正在茂密的草叢中左右張望,似乎被這彎曲交錯的小徑弄得辨不清方向。

她快步上前,直截了當地開口道:「來一場寶可夢對戰吧!」

少女似乎被她不甚客氣的語氣嚇了一跳,不過她爽朗地一笑,很痛快地接下了挑戰。少女的笑容里浸透了陽光,晃了司徒的眼。

她就是「主角」吧,她是那類追尋夢想的人吧。那麼她就是自由的嗎?

她的追夢的路,會不會也是作為一個遊戲般地早已被安排好的嗎?就像自己被置於這座城市裏,潦草地度過一生一樣?

204號道路漂亮的天然小徑帶人漫步過池塘和草叢,也將不同的命運淺淡地交織,在某個瞬間錯身而過,然後漸行漸遠。

少女手中紅白各半的球落地,一道白光過後,一隻圓企鵝站在她的身前,已經擺出了準備戰鬥的姿態。

小貓怪敏捷地從司徒背後竄出,落在圓企鵝面前,弓背齜牙亮爪,同樣是劍拔弩張。

望着面前自己鬥志昂揚的寶可夢,司徒心中那座礦山的陰影被另一重光芒覆蓋。短暫的,也是強烈的,她被點燃了。

「小貓怪,」她命令道,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在聲音響起的剎那消散,「撞擊!」

望着那團藍色挾著無畏的電光撞向對手,即使知道自己將面對註定的失敗,她也不再惶然了。

那個少女和她的搭檔的確實力強大,她輸得心服口服。

甚至還慷慨地給他們提供了一些路費。

揚手與少女道別後,司徒佇立在原地,望着對方逐漸遠去的背影逐漸融化在夕陽里,飄揚的紅色圍巾如小徑般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度。

少女走了,走向她的光明前程。

司徒轉身,慢慢地朝已經被夜幕籠罩的祝慶市走去。

公寓樓的窄窗,正一家一家亮起。

三十歲的司徒在異鄉的旅店裏偶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這個夢。

她已經離故鄉很近了——這次旅行的最後一站是苑之鎮,204號道路將這座五彩繽紛的花香小鎮與祝慶市連接在一起。

她的命運的小徑並不與那個古老的夢十分吻合。

雖然她畢業后的確去了電視台工作,但她成了一名記者。

她也沒有和那個推銷員結婚——她的伴侶是她的同行,一樣地愛滿世界亂跑。

但小貓怪的確被託付給母親撫養,那個溫和的小傢伙不適合長途跋涉,它更愛甜牛奶和剛烤好的藍橘味曲奇——雖然它也曾有過一段好動的時光。

在難得的一次半年假期中,司徒和她的伴侶選擇了一場足夠遠也足夠長的旅行。

終點是苑之花田,然後回到他們的家鄉。

當年的令她目眩神迷也令她惶惑痛苦的幻想如今連斷垣殘壁都沒有留下。

司徒不再是十六歲的那個司徒了。她開始為當年的幼稚和疑神疑鬼發笑——世上哪有這麼玄幻的事情呢?哪有人能從一個夢中輕易地得知自己的一生的?

要知道所有人生,無論精彩得閃閃發光,還是平淡得毫無光芒,都像藏在草叢角落裏的神奇道具一樣,是需要親手去探索去撿拾的啊。

她在旅店昏暗的枱燈下整理自己一路上零碎記錄的手稿,浴室里傳來伴侶沐浴的水聲。他們這個房間的位置很好,窗子正對着無垠的花田。

她掀開窗帘的一角,凝視着夜色下沉睡的花海,想像著明早起來她將面對的盛大的美麗。

她因自己腦海內構想的美妙畫面而微笑——她很慶幸自己的想像力一直如年輕的雄性天然雀的羽毛般色彩斑斕、鮮明亮麗。

她又想到未來,想到閃爍著黎明的微光的地平線,想到幼小的孩子們如花朵般明亮的面孔。

她想到他們該有個孩子了。

最好是女孩,她想給她取個氤氳著花香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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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屍人:從獲取寫輪眼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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