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75章

第75章 第75章

她們擁抱,她們親吻,她們在荒蕪的廢墟中坦誠,在無人見證的末路中相愛。

她們沒能生在安穩的年月,來不及在世界毀滅前遇上彼此。

地下城那位年邁的博士說得不錯,在人類真正尋回自由以前,所有人都身處囚籠。

逃不掉,那就不逃了。

沿途的黑藤花都在為她們指路,微光染著霧色,它們向著遠方。

舊世界的城市很大,這條路註定很長,柴悅寧卻希望它能更長一些,長到沒有盡頭。

覆滿灰塵的兩側,舊世界街頭小店招牌上的文字都還依稀可見。

她們走在這片破敗之中,卻似穿越五十多年的光陰,同游於舊世界燈火輝煌的街道。

如果這裏不曾被黑藤覆蓋,不曾被異獸侵襲,一定會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只是,柴悅寧能感受到無數雙眼睛在濃霧中注視着她們。

這些藏在暗處的目光,讓這個早已不再屬於人類的城市顯得更加荒涼。

它到底是成了一段過往,是一處歷史的遺跡。

生長在如今這個殘酷時代的年輕人,只能從老一輩人的口中聽到屬於這個世界的美好,而當那些老者死去,這些美好也就隨着他們的記憶永遠逝去。

人們將只能在一些殘章斷簡之中,讀到這個世界所遺留下來的,寥若晨星的遙遠過往。

這樣一個殘舊不堪的世界,總是讓人感到萬分寂寥。

可這樣的寂寥,卻讓柴悅寧的一顆心逐漸平靜了下來。

人總是有牽掛的,她在這世上的牽掛不少,但她漸漸明白了一件事,末日的來臨像是一雙無形的手,它推動着每一個人不斷前行,有的人會倒在半路上,有的人會追着絕望行至末路。

她所牽掛的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腳下的路總得自己去走。

她不是救世主,生死面前,她連自己都不一定能救。

但是她想,她至少可以陪着褚辭。

在這最後一程里,倖存的人類會相互扶持,基地的學者有他們苦苦尋求的真理支撐信念,唯獨褚辭這一生都是孤單一人,沒有人在意她的喜悲。

她不能讓褚辭一人孤單單地沒入大霧,像溺水的人沉入深海般,無人拯救。

人類的命運將會如何?她們命運又該怎樣?

沒有人能告訴她們答案,但如果這是真一條末路,至少她們可以一起面対。

再之後,生死由天,她不在意了。

反正她為自己留下了一顆子彈。

在最壞的結果里,她也能以人類的身份死去。

……

「十三傭兵隊,是我從父親手裏接來的。」

「向叔,就是隊里的老向,他是我父親生前的隊友,我父親死後,隊里人全散了,只有他還留着,他教我練槍,教我戰鬥,他帶着我上地……知道為什麼嗎?他說他有愧於我父親。我的父母不都是死在隊里變異的兄弟手上嗎?老向是個挺敏感的人,其實他有些察覺到那個人的不対勁了,但他卻騙自己說只是剛隔離出來,情緒不穩定,不需要太在意。他一直覺得,當年如果可以多留一個心眼,我的父母就不會死在變異者的手上,他覺得他虧欠了我很多……」

「可我沒有怪過他,相反,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當做我的親人。」

「這世上誰都有喜怒哀樂的,人活着哪能隨時在意著旁人的情緒,並在其中讀到危險的信號呢?他這是倖存者綜合征,就像大家逃離六區、七區、九區,最後去往主城時,明明也沒有害了誰,卻忍不住在心裏自責,覺得如果自己足夠強大,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他竟然真就為了那一年的自責,像個老父親似的,照顧了我十幾年,和我一起把父親的傭兵隊延續了下來,都快五十歲的人了,也不肯讓自己歇著,每次有危險,非要硬撐著一把老骨頭跟來……」

柴悅寧話到此處,不由嘆道:「有時候我真的會想,等我有錢了,一定找個好住處,好好安頓他的餘生,別再跟着我一起冒險了,傭兵都是玩命的,能活到這個歲數是福氣,福氣那麼大的好人,可別死異獸的嘴裏了。」

褚辭認真說道:「他會好好的。」

柴悅寧點了點頭,將話繼續了下去。

「杜夏平日裏話不多,忍冬的性子也偏文靜,至於我嘛,不干事的時候就想躺得平平的,在盧啟來隊里之前,老向是隊里最愛仗着年長和我們嘮叨事情的人。後來盧啟來了,那小鬼聒噪得很,從來到隊里那天起就總和老向吵嘴,這一老一少的,一個不愛幼,一個不尊老,誰也不讓著誰,倒是讓隊里熱鬧了不少。」

「他姐姐的事,我們大家都有聽聞,想要勸勸吧,但偶爾提到一次,他就總是黑著張臉,什麼都聽不進。二十多歲的人了,一直是個孩子心性,無法理解旁人的苦衷,也不懂有些人活着就會有無法逃避的責任,註定要做身不由己的事情。好在他最終還是明白了,大多人的安穩日子,都是少部分人犧牲自己的安生才換來的,只是成長的代價,往往伴隨着失去。」

「很多時候命運就是這樣,有些人在的時候不懂得珍惜,真正走了才知道後悔。」

柴悅寧:「這就像……就像我第一次離開浮空城的那天,我在車裏,透過窗子,看着你一點一點消失在我的視線里……萬幸的是,我尋回了你。」

褚辭低聲應道:「我想過你會回來,但沒想到那麼快。」

柴悅寧抿了抿唇:「我怕慢一點,就永遠錯過你了。」

她說着,笑了笑,再一次轉移了話題。

「再後來,七區有了位尤老闆,我和她氣場不和,話都談不到一塊兒,但和錢有關的事又不能一直避開,每次都是忍冬去和她談生意。」柴悅寧說,「帶你去七區那次,是我第一次和她單獨談話,我以為她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但還是抱着一絲不切實際的念想多提了一點過分的要求,沒想到她真的滿足了我。」

「在那之後,大家的關係好像都不一樣……在熟悉她之前,我想都沒想過七區無人敢惹的尤老闆,會是一個那樣鮮活的人。」

柴悅寧說着,忍不住感慨道:「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很奇妙,我好像……沒和你說過杜夏和忍冬是怎麼相識的吧?」

褚辭點了點頭:「沒說過。」

「她們原本是兩個不同傭兵隊的人,在一次合作任務中遭遇了小型獸群的襲擊,一番苦戰後,二十幾個人里,只有她們活了下來。」

「我和老向遇上她們的時候,忍冬兩條腿血淋淋的,只做了簡單的止血包紮,但血根本止不住,同樣渾身是血的杜夏背着她。在霧裏,天沒亮,一步一個血色的腳印,她走了一夜,她的力氣也不大,每一步都走得特別慢,但就是沒有把背上的累贅放下。」

「後來我問她,這樣背着一個人,自己也會逃得很慢,她就不怕死嗎?」

「你猜杜夏怎麼回我的?」

褚辭搖了搖頭,柴悅寧深吸了一口氣,道:「她說,她沒想那麼多,逃得慢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丟下最後的同類,丟下了良心,卻還是會死在那片夜霧之中,那她死時,或許就連個人都不是了。」

褚辭:「像羅昆那樣嗎?」

「或許吧,但我覺得,那種情況下自私一點沒有錯,想要活下去是種本能,自身難保都還想保護別人,是一種傻子行徑。」柴悅寧說,「但你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上天就是眷顧笨小孩,傻人就是傻運,她們都活下來了,兩個因為一場災難幾乎失去所有的人,成為了彼此最好的朋友,最深的依靠。」

柴悅寧說着,忍不住笑道:「其實,我們和她們很像,遇見你的那一夜,我也做了次傻子……但如果那一天我聰明一點,跟着羅昆一起攀上將要拋下我們的駕駛艙,我就死在那片霧裏了。」

她的目光凝望着褚辭,褚辭歪了歪頭,眼裏浮現一抹笑意。

「沒有如果,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再讓你重選多少次,你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無論這個世界怎麼待她,無論她將人性的自私與醜惡看得多麼清楚,她都対人類留有最大限度的包容和理解,始終堅信這個世間像自己一樣未失善念的人還有很多。

正因如此,柴悅寧才不曾在任何一次危難之中放棄過她。

正因如此,她們才會一同走到今天,一同行在望不見遠方茫茫大霧裏。

柴悅寧像初見褚辭時那樣,不停說着一些過往的回憶,卻不是害怕氣氛尷尬,也不是害怕這一切是場醒不來的噩夢。

她只是想在這段路程中,把自己從前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多說一些,讓褚辭多了解她一些,也多了解這個世界一些。

畢竟,這也許會是她們一同走過的最後一段長路。

可惜她這一生不長,遇見的事,想說的話,根本不可能就這樣讓她在有限的時間裏說盡了。

這片彷彿沒有邊際的濃霧裏,深藏着改變了整個世界的花朵。

柴悅寧遙遙看見了它,卻不知如何形容它的模樣。

這是孕育黑藤生態的母花,它與人類見過的所有黑藤花都不一樣。

靠近,再度靠近。

她們得以窺見它的全貌,它也似有靈一般,那風吹不動的巨型藤條緩緩彎曲,花瓣搖晃似要撥開濃霧,望向她身旁的人兒。

它生得詭異而又妖冶,花蕊泛著紫色的光暈,肉狀花瓣向外綻開,每朵都像是巨獸暗紅的長舌,生著茸密的細毛。

它無比龐大,大到她所見過的最大的巨型異獸,在它的面前都顯得不值一提,緩緩流動的紅色光能,暈染著周遭流轉的霧氣。

它的根莖不知蔓延向了何方,但一定茫茫蕩蕩、沃野千里。

人類於它而言,渺小得有如螻蟻,越是向前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襲面而來壓迫之感。

這朵自萬米深淵開出的花,在這無人問津的舊世界廢墟之中傾力怒放,攜著這世間最最強大的生命力。

它高如摩天之樓,花身碩大無朋,異常粗壯的藤條甚至推倒了旁側的建築,主藤如盤踞的巨蟒,無數分枝卻又延伸向四面八方,鈎掛着所有可以攀附的地方,有如放射性病毒一般,將災厄綻放在這片荒涼之地。

如果能夠去到它下方,它必是足以遮天蔽日的存在。

柴悅寧怔怔望着它,不自覺握緊了褚辭的手心。

直到這一刻,她還是十分不舍,還是自私地為褚辭感到不值。

哪怕人類的基地正在淪陷,最後的凈土即將毀滅,人類的命運走向終結,她依舊覺得這一切対褚辭而言並不值得。

但褚辭的雙眼,卻是無比堅定。

褚辭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認定的事就會義無反顧。

「我要回去了。」褚辭輕聲說着,是告別,沒有淚,卻滿載着不舍,「剩下的路,真的只能自己走了。」

褚辭說得沒錯,前頭沒有路了。

生態母花生長的地方,大地坍塌成崖,向下望去只有無邊黑暗的深淵,那是人類雙足無法越過的鴻溝。

柴悅寧將褚辭送來了這裏,她能走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握緊了褚辭的雙手,又緩緩地、緩緩地將她鬆開。

褚辭在柴悅寧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深淵。

她有話想說,但又覺得走到今時今日,很多話說與不說都已沒有區別。

她想,柴悅寧應該懂得,她不恨這個世界的。

最後一次,她最後一次轉身,向柴悅寧所站的位置回望,彎起眉眼,朝着柴悅寧淺淺一笑,巨大的母花就在她的身後,好似神明俯瞰著人世。

她緩緩閉上雙眼,身子向後傾去,如落葉般向下飄零。

這片天空被濃霧遮擋了太久太久。

最後的黃昏,她看不見晚霞。

遠方有風吹開了霧氣,一寸微末的天光照進這片荒蕪的城市廢墟。

就像是永夜將盡的那一刻——

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重重撞響了寂靜半個多世紀的晨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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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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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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