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第4章 第 4 章

幽魂已近離恨天,可滿心怨恨卻難消解,慕昭回想這一世短短十六載,越想越覺自己死得冤枉。

她是想好好活的,縱然雙親離世后自己孑然一身常感孤凄,但她珍惜父母給予她的魂體,想着即使孤孑一世,也要好好地活着,努力成為父母希望她成為的人,儘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卻不想在十六歲這年,因與天潢貴胄有了牽扯,最後落得這個潦草下場。

是皇帝命人毒殺了她,除了他,誰還有這能力與動機呢?!

自己油鹽不進,被納入宮兩月余還不肯臣服,不肯主動請求侍寢,色鬼皇帝忍等不得,便在那夜意欲霸王硬上弓,誰承想她大逆不道,不僅掙扎著不肯承幸,還膽大包天地將天子龍體咬出血來,皇帝盛怒離去,想了半夜,越想越是憤怒,便在次日晨間,直接斷了她的生機!

雙親給予她的身體魂靈,她所展望的長久一生,全都毀在這色鬼皇帝的一己慾念上!

恨極!不甘!強烈的憤恨如烈火灼心時,忽然間眼前白光大作。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后,耀目的白光淡去,漸幻為燈光月色。燈樹千光照,明月遠綴天,舉目是香車寶輦、通衢遊人,耳際喧聲笑語不絕,哪裏還是那幽冷絕世的三十三重離恨天?!

這是怎麼回事?慕昭尚未回過神來,又聽身邊一聲不滿的嘟囔響起,「好了沒有,好了沒有嘛!都選看老半天了,再這麼拖下去,拖到天亮,清晏樓前的賜宴都要散了!」

嬌俏少女的抱怨還沒嘟囔完,就被一旁的年輕男子輕聲勸截住,「表妹只是多看一會兒而已,哪裏就至於到天亮呢」,又轉看向她,笑意溫和,「手上這面具就很新雅別緻,就買這張好么?」

慕昭怔怔垂目,見自己手中正拿着一道鶴舞形青銅面具,如被九天霹靂從頭劈穿了身子,震驚得險些站立不住。

這……這是她十六歲那年的上元夜!承平二十一年年初,皇帝在御駕親征七月後大勝回京,選在上元前後,於翠微宮清晏樓前賜酺三日,與民同樂,並在上元那夜,領宮眷登清晏樓觀燈。因而上元那夜清晏樓附近數坊的燈會,比之往年要熱鬧上百倍千倍,她在被表兄表姐攜來遊樂時,曾在一面具攤前略做停留,買下了一張鶴形面具。

她猶驚怔,表兄慕衡已在為她手中這張面具付錢。適才抱怨的二表姐慕妙容,見狀立道:「好!好!面具買好了,快走吧!」大表姐慕婧容卻遲疑着不挪步子,細心地看着她問:「阿昭表妹臉色不太好,是身子有何不適嗎?」

這一聲問下,正付錢的表兄慕衡立關心地看了過來,「怎麼了?哪裏不舒服嗎?」

慕昭此刻驚魂難定,心潮如是翻江倒海。她一時還難從死後重生的驚人之事中反應過來,一時又想自己這會兒若同表兄表姐們同去清晏樓附近,就將再次走上前世的老路,遇見燕王,而後又與他締結一段血淋淋的孽緣。

乍一想,眼前便是燕王橫刀自刎的悲景,殷紅鮮血汩汩溢流,順着劍尖落在地上,彷彿是血淚,又彷彿是她自己臨死前嘔出的毒血。慕昭緊緊攥着手中面具,垂着眼道:「我……我是累了,走不動了……表哥表姐們去玩罷,我不過去那邊了,我……我自回府中……」

他們來時是乘着車馬的,但因今夜往清晏樓方向的長安人實在太多,馬車早因道塞難行,停在數坊之外。慕衡不放心表妹這時逆着人流回去,可若自己只顧著護送表妹回府,而不護著兩個親妹妹去清晏樓附近遊玩,也不像話,遂在為難片刻后,引表妹看向幾十步外的一座臨水茶樓。

「你既累了,就先去那裏坐着歇歇,等我們回來時接你一同回府可好?」慕衡看錶妹微微頷首,又從隨行小廝那裏拿了袋銀錢,邊遞給表妹身邊的丫鬟,邊對錶妹道,「包間清靜的雅間,聽聽戲,喝喝茶,我聽同窗說這間浮香樓的雀舌茶很不錯……」

正說着,等得不耐煩的慕妙容插口道:「這麼多錢,都夠喝一個月了!」縱被姐姐慕婧容輕拉了下衣袖,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答應了要給我買幾件珍寶閣新首飾的……」

慕昭輕按下丫鬟欲接錢袋的手,對慕衡道:「不用了,我帶的錢夠使。」看錶哥眸中猶有疑色,含笑接着道:「舅舅舅媽給的月例錢常使不完,陸陸續續攢了許多,今夜一併都帶出來了。」

丫鬟菱枝望望主家的大公子,又望望自己日常侍奉的表小姐,正是欲言又止時,見表小姐徑辭過大公子等,攬了她的手往那茶樓去,只能將心裏話先咽下,暗想雖然表小姐素日手邊根本沒幾個余錢,但她們今夜,確實將那不多的余錢都攜在身邊,去茶樓包間雅室點壺好茶,大抵還是夠使的,應不至太過窘迫。

但到了茶樓后,表小姐卻只在二樓靠後窗的一隅坐了,未包幃簾低垂的單獨雅間,點茶也只點了一壺最普通的茉莉花茶。她因不解怔怔地看著錶小姐,表小姐卻以為她是餓了,讓堂倌兒上了兩碟點心予她吃,而她自己只是安靜地坐着,不喝茶也不用點心,一味地在想心事。

菱枝以為表小姐是在為二小姐那幾句刻薄話生悶氣,邊默默吃點心,邊暗暗琢磨著要如何寬解表小姐。但其實,慕昭未將二表姐的言辭放在心上,她現下所想的,是她的前世與今生。

這間茶樓,前世她來過多次的。前世暮春里傷愈離開山居后,她收到了喬小姐的來信。在信末,喬小姐說這間浮香茶樓是她家的產業,若想回信,可將信件直接交給茶樓掌柜。於是這間茶樓,就在往後數月的光陰里,成了她與喬小姐的信件中轉之地。

但今世,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前世的喬小姐,便是東宮太子,那一日,想是太子聽到了皇帝要殺她的風聲,故而急闖蓬萊殿來救她,只是最後還是晚了。

縱是趕得及也無用的,皇帝要殺一個人,誰能攔得住!按那預知夢境所示,不僅她與燕王是因皇帝而死,甚至皇帝生母太後娘娘的死,也與皇帝脫不開關係,太子因此對皇帝為人心灰意冷,寧除黃袍遁入空門——若不這般,也許下一個死的,就會是他了!

重生歸來,她不願再走前世路,來日不會去那山居,與「喬小姐」相交通信,今夜也不會去那清晏樓附近,與燕王初遇。這一世,為了前世願好地活着。

而要好好地活下去,不僅要遠離皇室,舅家也不能久留了。前世她曾以為舅父舅母是真心待她,在知舅父舅媽明面上似待她與親女兒無異,總給她和大表姐二表姐一樣的月例,暗地裏卻另給兩位姐姐許多錢使時,心中也不在意,只想着做父母的偏疼親生兒女理所應當,想着舅父舅母在她成為孤女后,願收留教養她多年,這份恩情,就已經無以為報。

為此,她才會在燕王示情時,因舅家以恩情相壓,沒有明拒,而是相當於婉拒地提出那三個要求,只沒想到燕王竟真應了。燕王應后,她與燕王之間就只差一道賜婚旨了,舅父舅母為此喜極,歡喜地在家宴中吃醉。

她因關心舅父舅母,親手煮捧了醒酒湯端去,卻不想在窗下聽到舅父舅母酒後吐真言,道當初願意收養她這苟合出來的野孩子,一是因當時舅舅正候缺,怕任由她這外甥女流落街頭,會被外人非議參上一本,丟了補缺上任的機會,二是因見她生得好,便也想到當年外祖拿母親謀的那條道上,將她當瘦馬來養,待日後有需要時獻與貴人為妾,以作為自家向上攀爬的墊石,卻不想她自己竟能攀到燕王,令他們喜出望外。

若不離開舅家,這一世,就算她自己能避開前世命運,也會在日後被舅父舅母獻賣給某位達官貴人,走上另一條慘路。是非走不可的,只是自立當有立身之道,她還需深思離開舅家后當如何生計,只能現下先儉省些為日後計,為此才未包雅間,只在這臨後窗的角落裏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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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靜心沉思,可樓下清亮的彈詞聲,總時不時擾她心緒。當世人好聽彈詞,浮香樓一樓大堂上就設有一彈詞台,上正有一對男女撫琵琶撥三弦,彈唱一段《鎖宮怨》,講那前朝成帝的皇后孟氏,貴為國母,卻與臣下私通,以至最後被廢被殺的故事。

菱枝猶以為表小姐是在生悶氣,她想轉移小姐的心思,遂就著這彈詞,沒話找話說地同小姐感慨道:「這孟皇后真是水性楊花,活活將自己作死了。」

慕昭正因前世之死,對「帝王」成見甚深,聞言輕哼一聲道:「如何是「水性楊花」?皇帝既可三宮六院,后妃因何不能多,結舌片刻方結巴道:「這……這是不一樣的……」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道:「成帝……成帝待孟皇后好極,給她一個歌女出身的女子,一朝皇后的尊位,萬千寵愛……」

慕昭道:「萬千寵愛?成帝後宮佳麗三千。」

因素日表小姐待下和善、不愛講規矩,菱枝同長她兩歲的表小姐之間,說是主僕更像是年少的姐姐同她憨純的小妹妹。她這會子犟性上來,也不顧上下之分,堅持駁道:「就算有三千,孟皇后也是成帝最愛的女人,若不然也不會坐上鳳位。」

表小姐卻是看着她笑,「常來咱們院中吃食的那幾隻小貓,你最,再不逗撫這世間的任何另外一隻」,表小姐道,「回去后就將院裏別的貓都驅走,往後別再見了。

菱枝一聽急了,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別的貓也各有可對菱枝提說前世種種以及重生之事,只忍着對皇帝的鄙夷怨恨,啜茶不語。

菱枝卻誤以為小姐不語是因覺自己說得有理,越發說歡了,道本朝皇帝不僅比那前朝成帝有情有義,且既政事清明、能征善戰,相貌上也比那體胖身短的成帝,不知要英武多少倍。

慕昭其實從未見過皇帝形容。前世那夜幽暗,她所掙扎反抗的只是一道黑影,在預知夢境裏一再望見的,也僅是皇帝的身影,並不知他究竟生得是何相貌,只是因心中怨恨而覺其定然面目可憎,目下聽菱枝這樣講,便忍不住打斷道:「這可就胡說了,你又未親眼見過,保不準還不如成帝呢。」

菱枝睜大雙眸,「不會的,我見過燕王殿下!」

她真見過,十日前親征御駕回京,為與民同慶凱旋並未清道,大量民眾聚在道邊迎駕。她性子活潑筍!」

菱枝聽小姐將今上比作「歹竹」,心中一嚇。好在因今夜有賜酺有燈會,許多人都擠奔至清晏樓前想一窺龍顏,這時茶樓上下沒多少人。二樓散坐着的茶客多挨着樓梯憑欄聽曲,離她們遠應聽不見,而相對近些的幃簾分隔的雅間,也都半晌沒聽見起坐動靜,似是裏頭並沒茶客,應無人將小姐這句大逆不道的「歹竹」,聽了去的。

她自以為無事,卻不知,不遠處一雅間內,有人從她們提說成帝孟皇後起,便將她們主僕的話,一字不差地聽在耳中。

修長指節於白瓷杯壁輕叩了叩,雨過天青的幃簾后,男子淡淡笑音如浸醇酒,「秉忠,朕是歹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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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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