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晚秋

70 晚秋

杜衡篇-晚秋

北京的秋天,雲淡天高,香山的空氣里滿滿的儘是紅葉的香甜。我與桑桑攜手而行,一路默默不語,但到寺旁的涼亭下,她停住腳步,沖我像模像樣地一福身子,語氣恭敬:「娘娘請坐。」我走過去坐下,沖她笑笑。

「我說枯葉娘娘,您有完沒完了?整天擺著那個要死不活的笑臉,仗著你自己看不見自己什麼樣子不成?算我求你,你哭兩聲也成,咱換個表情。」桑桑一屁股坐在我旁邊,作出一副誇張的抓狂模樣。

「懶得換。」我搖了搖頭向山下望去,微風中紅葉輕擺,遠遠看來就如海波蕩漾。

「哎,你還記不記得大一那年咱倆第一次來這?」桑桑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隨口問道。

「錯,第一次和你來這的可不是我。你忘啦?那天我失戀鬧得痛不欲生,在寢室邊發燒邊抹淚,你卻連手機都沒帶,和一班人郊遊去了,你忘了我可記著呢。」我轉過身來輕笑說。

桑桑目瞪口呆,半晌才答:「都哪輩子的事情了,我怎麼不知道?失戀?你當時失的哪門子戀?」

「上輩子的事情了……」我努力想那時的心境,卻再也想不起來失的哪門子戀。

「手機呀,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名詞。諾基亞?摩托羅拉?還有什麼來著?」桑桑一拍桌子,「三星!」

「聯想,windows,筆記本,三個代表,八榮八恥,考試周,你的線代,我的語概,哎,我說這離中關村購物廣場可不遠吧?」我聽到諾基亞和三星,徹底眩暈,腦子裡多年沒想過的東西一股腦的就冒了出來。

「不遠,待會咱倆下去坐331在我們校東門那下,一起走過去就成。」桑桑想了想說。

「打車過去行不?要走那麼遠。」我也隨她一本正經。

「嬌氣!」桑桑白我一眼,「你出錢啊你?」

「憑什麼我出?一人一半!」我瞪回去。我們對著看了半天,突然一起爆發出一陣大笑,恍惚間彷彿山下就有331,而葉梓和桑璇還不曾識得愁滋味,留在十八歲的尾巴上,有大把的花樣年華。

「總算讓我有了點成就感,」好容易停了笑聲,桑桑望著我說道,「我還以為你忘了如何笑呢。」

「這些事情,我一度都不敢回憶。當初剛到這裡,每天晚上守著根破蠟燭,想自己就莫名奇妙的成了人家小老婆,簡直哭都找不到調。」我深吸一口氣,只覺笑夠之後胸中有了這些日子從未有過的輕鬆。

「我在這第一次見你,那是在御花園吧,簡直被震了!小老婆,還未來雍正的小老婆……」桑桑本是笑意盈盈,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嘴。我的笑容想來也僵在臉上,剛才偷來的片刻歡愉一掃而空。

「我打住,咱們還是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里吧。」桑桑故意說的輕鬆,拉著我的手起身往山下走。

葉影斑駁,星星點點灑在石階上,我挽著桑桑的手臂,心中無悲亦無喜。這些日子,她總是與我談在現代的事情,盼引我開懷,只是無論如何都避不開這後來的是是非非。不論怎樣,我已不若在宮中那般,這香山秀色中,有桑桑為伴,又作何求?

待與桑桑轉了一圈回去,已近黃昏。寺中早已備下清茶,我們對坐而飲,桑桑笑道:「此番情致,羨煞旁人,早知道我還與那老神仙出去折騰什麼。」

「就在這裡呆一輩子吧。」我也笑笑,拿起茶壺給她添了茶。

「呆一輩子,你還真把自己當尼姑?」桑桑哼了一聲,斜眼看我。

我不答,心中卻突感茫然,不在這裡呆著,又有哪裡可以去?

「這個時辰了,我乾兒子該到了吧?」桑桑卻換了話題。說話間,翠墨已在外面通稟,我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元壽等在外間,見我和桑桑出來,利落地打了個千。桑桑已走過去拉了他的手笑說:「五阿哥今兒怎麼沒趁機和你溜出來?」

「他上午被師傅罰了抄書,想要逃出來偏又正巧碰上了皇阿瑪。」元壽抿嘴一笑,與桑桑一起來到我身邊,向我問道:「額娘,您今日精神可好?」

我點頭,發現他身後除了平日帶著的人,又多了個宮女裝束的小姑娘,低眉順眼地立著,不禁奇道:「這是誰?」

「這是皇阿瑪派給兒子的人,按規矩該來給您請安。」元壽略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迅速說道。我一愣之下,那姑娘已經上前一步福身,細聲細氣道:「奴婢荷秀,給熹妃娘娘請安。」

我與桑桑對視一眼,心中明了這姑娘就是通房丫頭一類,按元壽的身份,這個年紀房裡該放一個這樣的人。

「你抬起頭來我看看。」我強壓心中的驚奇,平靜道。

「是,娘娘。」荷秀微微抬頭,圓圓的臉,長相併不出眾但看著也還順眼。

「多大年紀?」我看著她問。荷秀不敢直視我,又稍低了頭答:「回娘娘的話,下月就滿十四了。」我見她神色乖巧,舉止得體,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你出去侯著吧。」元壽吩咐道,看也沒看她一眼。荷秀行了禮,其他人也隨著她掀簾而出。

「你這是不滿意?回頭叫你額娘換個漂亮些的來。」桑桑見元壽尷尬,在一旁笑著打破了沉默。

「洛姨,你莫說笑。」元壽臉上微微發紅。

「她現在在你房裡伺候?」我忍不住問。

「沒有,我不慣換人的。」

滿族皇室向來早婚,婚前房裡有幾個通房大丫頭甚至有了孩子,都是尋常事。胤禛親自挑的人,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差錯,只是我心中感覺說不出的彆扭。頓了頓,我盡量若無其事地說:「元壽,你年紀還小,這些事情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額娘,兒子心中有數。」元壽正色道,「您放心,我房裡的事絕不會讓您操半點心思,孰重孰輕,我自分得清楚。」

「待你有了心儀的姑娘,怕就不會這麼說了。」桑桑看著元壽,微笑道,「有你額娘操心的時候。」

「皇阿瑪與兒子說,家貴和,妻貴賢,皇室子弟尤該如此,不該在此空費心力。」元壽一本正經地反駁桑桑。桑桑聽了臉色微變,示意他別說下去,我一笑接道:「你皇阿瑪說的沒錯,本當如此。多幾個與你吵鬧的女人,永遠都不得清靜。」

「額娘,您……」元壽慌道。桑桑攔住他話頭,柔聲道:「不早了,你也快些往回趕吧,總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你洛姨說的對,這天是越來越短了,別讓額娘擔心,。」我拉過元壽,替他理了理衣領,「夜裡別睡得太晚,若是明兒師傅留的功課多,就別再往這趕了,知道嗎?」

元壽應下,卻站著不走,拉著我的手道:「那您與洛姨送我下去吧,散散心也好。」

「得,你們母子倆好好說說話,我就不摻合了。」桑桑笑道,將我們送到門口。

送了元壽回來,桑桑正坐在屋裡繼續喝茶,我坐在她身旁,拿過那茶杯一飲而盡。桑桑轉頭問我:「累不?」

「我現在有那麼嬌弱?」我不禁撇了撇嘴。

「你如今一天東西吃不了多少,晚上要醒來幾次,哪裡會有體力。」桑桑皺眉道。

我聽了默然,輕輕道:「已經好多了,那時在宮裡,也不知道幾天沒合眼,幾天沒下咽。」

「皇上派人急召我回來,回來看你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眼淚刷地流下來,止都止不住。死葉子,你嚇死我了。」桑桑說著,眼圈紅了起來,彷彿心有餘悸。

「是他召你回來?」我不禁問。

「我不放心你,本就想要回來,正好碰上宮裡尋我的人。」桑桑小心翼翼看著我,半晌才道:「皇上怕是與我一樣,以為你性命垂危,從沒見過你這樣子,這回方寸都有些亂了。」我不答話,桑桑瞧著我神色,又再接道:「那些天他日日遣人來問幾次,你吃了什麼,睡了沒有,事無巨細他都一一問得清楚。」

「我知道了,你要說什麼就說吧。」我聽桑桑話中有話,於是說道。

「你,打算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桑桑輕聲問。

「我不想回去,也不會回去。」我緩緩說道,「桑桑,我從未有過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浸在一片汪洋之中,四周一片寂靜,那不是絕望,只是深深的厭倦,厭倦所有人,厭倦所有事,不知道自己活著有什麼意義,有什麼事情還值得我去做。便是如今,只要想到那皇宮冰冷的長廊,我的心就會馬上沉下來。你知道嗎?那長廊有高高的牆,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沒有盡頭。」

桑桑握住我的手,像是下決心繼續這場對話,隔了很久才問:「為了小凡的事情?」

「你知道小凡干過什麼?」我只覺自己手心冰冷,深吸一口氣道,「當年那碗牛乳,就是她做的手腳。」

桑桑身子一僵,隨即嘲諷笑道:「誰不是一樣呢,不是她也會有別人,只不過你與我要好,吃了從你那裡送來的東西說出去也冠冕堂皇些。八爺要那孩子的命,小凡縱不是他的人,他難道就不能在那牛乳里做手腳?」

「若是奐兒幫著別人害了我呢?」我閉眼說道。

「她不會。」桑桑幾乎是下意識答道。

「我也曾以為,小凡永遠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我身子微微發抖,顫聲道:「我待她便如親人姊妹,十多年幾乎朝夕相處,可誰知道,她打從第一刻起就早存了害我的心!只要回想起她與我說笑的模樣,我的心就堵得厲害,好像再也不會再開心起來,一切都是假的,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桑桑靠近我,用手輕拍我的後背,柔聲說:「還有什麼?為了一個小凡,你也不至於此,還有什麼事情?都與我說出來吧。」

我覺得胸中那種冰涼一片的感覺又一次襲來,望著桑桑一雙關切的眼睛,我緩緩道:「還有十四,他為何要如此對我?我忍了很久,我告訴自己別去想,不用在乎,那早就是陳年往事,想也沒有用,可那窒息的感覺好像永遠縈繞在我身邊,散也散不去。小凡還可以說一句情非得以,可他呢?真是笑話一場,早知如此,當年他便該與我多做些事情,如今不是說出來更震撼?不,不用的,他們傳的話,本就比這更難聽。」

桑桑靜靜擁住我,我只覺幾月來壓在胸中的悲哀排山倒海般湧來,淚水滾滾而下,哽咽著說道:「連他們兩個都可以這樣對我,這世上還有誰可以相信?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相信?」

桑桑待我平靜下來,才輕聲說道:「你這叫什麼話,你把我擺在哪裡?也不能相信?」

「你不是走了,我以為你再不會願意回來這鬼地方。」我擦乾眼淚,木然道。

「你……我怎麼可能不回來?」桑桑握緊我的手,皺眉道,「就算沒有我,胤禛呢?」

我搖頭笑笑,「我與胤禛,不再似從前。當初的柔情蜜意,在這無窮的日子裡一點點地被磨平。十四的事情過後,他躲著我,我也避著他。家貴和,妻貴賢,他厭了,我也厭了。當初我只道既然愛他,就總有東西要妥協,總有東西要裝作視而不見,可是有一天,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竟然不認識了。」

「他若厭了你,還會允許你一個妃子大模大樣的住到宮外來,一住就是幾月?你的吃用他樣樣過問,連藥方上面都親自寫了煎煮的注意事項。今日既然把話說開了,我就問你,你厭了,你心中沒有他了嗎?不再想他念他?」桑桑靜靜說道。

「想他,但不想見他。愛他,但怕他身後那冰冷的皇宮。」我無意識地看向窗外,不知覺間,已是漆黑一片。

秋意漸弄,山上天氣愈冷。我與桑桑幾乎終日為伴,下棋談天,圍爐夜話,不念往事,不慮前路,恍然便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桑桑偶爾回佟家花園盤桓幾日陪陪老父,也從不與我提京中之事。這日,桑桑山下回來,已是黃昏,來到我房裡氣也沒喘勻,便揚聲道:「快,收拾東西和我走!」

「去哪?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洒灑?」我奇道。

「別管了,你與我走就是。」桑桑轉身便吩咐人收拾東西。我跟上去拉住她:「到底去哪裡?」

桑桑一笑,挑眉道:「去見一個人。」

「你道我如今說走就走么?」我不禁皺眉。桑桑也不答話,自去忙活,半天功夫,便拿著東西拉起我便走。我沒再問,因著山上跟來的人竟沒人阻止,顯是一切都安排妥當。待到山下,天色已全黑透,一輛馬車靜候似已多時,車旁一隊人馬,雖著便服,卻一看便知是宮中之人。

「上車,他們只道是接我來,不知你是誰,不用說話。」桑桑在我耳邊說,我依言上了馬車,裡面的東西一應俱全,不禁問桑桑道:「去見誰?我有什麼人好見?」

桑桑握住我手,並不答話。馬車前行,車輪聲滾滾,我一笑,也不再問,她還能拉我去賣了不成?

誰想這一走便是兩天兩夜,一路上我與桑桑談笑甚歡,卻也都不再提要去哪裡。第三日傍晚,馬車終於停下,沒有再趕路的意思。

我隨桑桑下車,見她也是一副好奇的樣子東看西看,似是第一次來,不禁無奈道:「迷路了?」

桑桑回首,似笑非笑:「沒有,我們到了遵化。」我身子一僵,下意識地轉身便走,桑桑一把拉住我,正色道:「你不想見他?」

「不想。」我搖了搖頭,「別鬧了,我們回去。」

「不想在這裡見他,難道就想日日在噩夢裡見到他?」桑桑攔在我面前,「別逃避了,你那時執意要愛他,說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你的心,如今就能逃過了嗎?」

「我……不想見,也沒必要。」我避開她的目光。桑桑不再與我說話,只是拽著我向前走,我心中迷惘,一時難決,竟就隨了她去。

桑桑拉我進了一所大宅,裡面空無一人,她半強迫我換了衣服,作她的侍女打扮。然後拉著我東繞西繞,直繞到一個封死的小院門前,一路上竟沒見到半個人,顯是早就安排好的。

「進去吧,我等你。」她停住腳步望著我。我看了看桑桑,又看了看那緊閉的鐵門,一時茫然不知所措。桑桑退後兩步,我吸了口氣,輕推門環,吱呀一聲,鐵門應聲而開。

這是一個廢棄已久的小院,院中靜靜立著一人,身著青灰色長袍,在夕陽的餘輝中,不再有勃勃英姿,卻有一絲蕭索之意。他默默看著我,似已等待了許久,我發現他額上的髮絲已經微白,眼中有懊悔、有憐惜,竟似初見時那樣明亮而清澈見底。一霎那間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那曾經的愛與恨如潮水般,在這個不知名的小院里於我腦中轉了又轉。年少時的痴情任性彷彿還在昨日,他親手用刀子剜在我心窩的感覺卻也歷歷在目;多年前長春宮那個濕漉漉的下午,曾經瀰漫著這個男人霸道卻真摯的情誼,可德妃葬禮時那條偏僻的長廊,卻只剩下背叛與陰謀。

孰是孰非,是愛是恨?罷了,罷了。我苦笑一下,緩緩轉身,卻聽見身後一聲輕喚:「衡兒。」我停住腳步,但聽十四走到我身後,低低說道:「我對不住你,而且很後悔。」

我轉身看他,不禁一笑:「就想與我說這個?何苦。你自算不上對得住我,你後悔與否又與我何干?」

十四默然,扳過我的肩膀,自嘲一笑。我看著他陌生又熟悉的神情,突覺這些年來的糾糾纏纏不過是恍然如夢。十四低頭說道:「我想親口與你說這兩句話,還想問你我想了很久的一個問題。」

「你問。」

「那年在盤山,你為什麼不開口讓我帶你走。」十四緩緩說道,我一愣,幾乎不確定他說的是什麼。十四卻沒有看我,似在自言自語,「在山上,我就在想,若你開口求我帶你走,我該怎麼答?你卻什麼也沒說。下山時,我跟在你的後面,看著你搖搖欲墜的背影,我幾乎一刻不停的在想,你若這時候轉過身來,求我帶你走,我該怎麼答?可是到了山腳,你卻連頭都沒有回過。」

「那麼,你會怎麼答?」我不禁問道。

「我不知道。」十四竟微微一笑,「自此以後,我總是夢到你的背影,孤單地在前面走,醒來時我就會想,你為什麼連頭也不肯回一下,開口讓我帶你走,有那麼難么?」

「因為你不會。」我不禁抿了抿嘴角,絲毫沒有猶豫地說了出來這幾個字。

「你連問都沒有問過,又怎麼知道我不會?」十四搖了搖頭,臉上閃過一絲苦澀,像是為多年前的自己。

「也許因為我不相信你會。」我頓了頓,還是答道。

「小時候,有一次四哥惹額娘動了氣,我就在一旁想,若他求我向額娘說情,我要不要答應。誰知等了很久,他寧願選擇跪了大半天,也沒來找我。」十四直直看著我說,「你和他,有時真的很像。」

若是你真想帶我走,又何須我開口呢?我心中想道,卻沒有說出口。也許最初的最初,我的心裡對這份感情早就有了計較。跟他走嗎?那於我開始就是不可能之事。

「你過得好嗎?」我望著十四那幾縷銀色的髮絲,想到那個曾經神采飛揚的少年,心中不禁驀地發酸。

「做我想做,得我應得。」他淡淡說道。我無話可答,只得笑笑。歲月流逝,他的性子,卻從沒有真的變過。

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十四突然走近一步,柔聲說道:「我不曉得你會這樣難過。」

「什麼?」我不知他所指何物。

「我以為你早已不在乎,若知道你會如此,我……絕不會。」

我默然,在他心中,我何嘗不是絕情的人。

「我該走了。」相視良久,我開口道。

「這應該是你我最後一次相見。沒想到,竟會是他為著你。」十四一笑,「保重。」

「不,定還會再見。」我移開目光迴轉身去,先他一步離開。

桑桑早就在外面等我,見我出來,迎了上來,小聲說:「你看。」我順著她所指望去,兩人婷婷站在幾步之外,竟是十四福晉與碧雲。

十四福晉淺笑而立,秀顏一如往昔,碧雲卻蒼老很多,臉上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神色。我向她們微微點頭,與桑桑攜手離去,經過她們身邊時,卻忍不住停下腳步。

「碧雲,對你,我是對是錯?」我看著碧雲問了多年縈繞在心間的問題。

「回格格的話,奴婢這一生,值得。」碧雲微微而笑。我點點頭,只要自己覺得值得,那就好。十四福晉淡淡一笑,我與她對視片刻,有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瞬間盡在不言中。完顏毓詩,這一生我雖未與她相交,可卻一直相知。

落日的餘輝將盡,我的心中卻有一絲的莫名的安寧。有些東西,終於真的過去了。

回到香山時,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連日旅途,我與桑桑皆盡疲憊不堪。草草梳洗一番,我懶懶地靠在躺椅上,看這滿室陽光,心中竟有了久違的溫暖。三百年後,也是這樣一個午後,會有兩個女孩坐在上島咖啡里眉飛色舞地談天說地,到底是她們變成了我們,還是我們偶爾間偷了她們的記憶?無論怎樣,庚古不變的,是陽光總是明媚如是。正當我感慨萬千時,桑桑走進來,塞在我手裡一張紙,展眉笑道:「看我收拾東西時翻到了什麼?自己好好看看。」說著轉身便走。

我不禁大感奇怪,細看手裡的東西,原來是一張泛黃的信紙:「……我在他懷裡哭到了脫力,其實也沒什麼好哭的,就是這幾日一直有東西悶在心裡,現在終於發泄了出來。他靜靜抱著我,耐心等我哭完,就來了那麼一句『真的在這兒站了一晚上?』親愛的,我當時想暈死的心都有了,你是沒看見某人眼睛里想裝做關心但明顯是得意的表情。……」

「……早上是我先醒來,看到他睡在我身邊,第一反應居然是趕緊把眼睛閉上。不是害羞,是我突然發現自己要面對好多事情。也算嫁了人這麼多年,在心裡卻從未感到有過丈夫。知道自己老公是未來的雍正,卻從未細想過將來會怎樣,只覺得他當他的皇帝,我過我的日子。雍王府住了這麼多年,卻還是挺陌生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屬於這裡,心理上永遠有一層本能的抗拒。聽府里的事就好像聽八卦新聞一樣,什麼爺喜歡誰了,爺討厭誰了,我沒有往心裡去過……但是現在,如果我走出去,大概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會不一樣,和她們的關係也不一樣了。

當時我閉著眼睛想了很久,愛他嗎?不知道,但他真得慢慢走進我的生活、我的心,和以往的感覺都不同,沒有特彆強烈的心動,可就是不想失去。可我和他之間大概會有很多問題,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乎我和十四的事,不喜歡他天天謀算的東西,對他的妻子兒女們也不知該如何接受。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見他輕輕叫了一聲衡兒,然後伸手過來摸了摸我的頭髮,又摸了摸我的臉。那一刻我的心裡有一種特別舒服和踏實的感覺,知道他還在看我,就沒敢睜開眼睛,因為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但心裡做了個決定:我想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也許有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難,也許會有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妥協,但我不想因為這些就放棄嘗試。親愛的,不是我危言聳聽,我都預感到自己會找你哭訴了,這樣一個男人啊。不過,我偏要這麼選擇,怎樣?……「

這樣一個男人啊。不過,我偏要這麼選擇,怎樣?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心中充滿了甜蜜,卻多少有一些賭氣的味道。那一天我在胤禛身邊醒來,下決心過一種全新的日子,那時的心情是怎樣的呢?已不再記得。可我卻能清晰的回憶出,自己曾站在耿氏的門口靜靜等待,等著院子里的燈滅了,等著月亮緩緩的划向西天,等著星星一顆顆亮了又暗,等著露水一滴滴結在鐵門上,等著院子里漸漸有了聲響,等著那個男人出來,等著他在我耳邊緩緩說:「放不開就不要放。」

信紙上的墨跡淡了,我也久沒有想起過這一切,久到忘記它也曾存在過。我看著信,一遍一遍地看,直到眼前的字跡漸漸模糊……

再醒來時,我只感周身溫暖,不知何時,身上已經蓋了一條薄被。一旁的軟凳上,有人靜靜地望著我,目光清明如潭水。一時間我恍然在夢中,愣愣地看著他,那人微皺眉頭,繼而唇邊掛上一絲淡淡的微笑:「睡得好不好?」

我手中還握著那泛黃的信紙,胤禛突然的出現竟然讓我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似在等待我開口,我胸中百感洶湧而出,眼眶發酸,淚水驟然滾滾而下。淚眼朦朧中,胤禛竟有些發慌,最終還是將我擁入懷中,柔聲軟語安慰。我在他懷中,不覺間哽咽難言,淚水汩汩而流,可卻不知為什麼而哭,要哭到何時。直到哭到筋疲力盡,我心中終於一片清爽,抬眼看胤禛的前襟已經濕了一片,不覺有些不好意思。

胤禛輕輕替我擦去臉上淚痕,竟然一笑,臉上儘是神采。我掙開他的胳膊,他卻緊緊抱著我不松,笑道:「別惱。」

「有什麼好笑?」我不由皺眉問道。

「笑你哭得好看。」他將下巴輕輕抵在我的發間,半晌又開口道:「朕剛才還在想,若你還是不願理朕,那便如何是好。」

我靠在他胸前,想他允我出宮,迎桑桑回京,為解我心結,甚至不惜安排我去見了十四,不覺發愣,抬頭看著他問道:「為什麼還為我做那麼多事情?」

「因為你以死相迫。」他半真半假答道。

「我沒有迫你什麼。」我搖了搖頭。

「沒錯,若你真的以死相迫,朕受你的威脅便是,可你好像連死都不屑,活著也沒所謂。」胤禛緩緩說道,也不知道他是玩笑是惱。

「那還管我做什麼?」

「老夫老妻,管你管習慣了。」他看著我輕輕一笑。我細細品味他這句話,心中不覺一動,默然不語。

「習慣了疲憊時與你說說話,高興時也與你說說話,再改不過來了」,胤禛擁著我輕聲說道,「衡兒,隨我回去吧。」

回去?在這熟悉的懷抱里,一個好字幾乎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可那曾經日日夜夜縈繞在我腦中的窒息與絕望,卻驟然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要怎樣面對那座宮殿?即使裡面有我最親愛的丈夫與兒子。

胤禛與我對視半晌,一嘆說道:「那咱們就出去走走。」

香山秀色,輕輕巧巧地就盈滿了這天地。我與胤禛攜手而行,只感心中一派平靜。在這山中,我才能與他坦然相對,沒有重重宮闕,沒有百年溝壑,沒有陰謀,沒有他的狠辣冷峻也沒有我的無奈與妥協。我與他,在這裡就只是我與他。

「朕給元壽選的那孩子,你看過沒有?」胤禛隨口問道。

「看了,不夠漂亮,元壽不一定願意放心思在她身上。」我如實答道。

「身邊的人重要的是懂事,哪裡需要他放什麼心思?」胤禛不由笑道。我停住腳步,他一愣,隨即瞭然,笑意更深:「若是有第二個杜衡,你捨得你兒子在她身上花心思?」

「想都別想。」我嘟囔,不由自己也樂了。為人父母又是另一般心思,自己一路碰壁而來,卻只求孩子一生平安喜樂。若是元壽得遇夢中女孩,那又是別一番光景,只是我兒子的夢中,有沒有給姑娘留過位置呢?

「你的第一個房裡人呢?好看嗎?」我好奇心突起,問胤禛道。胤禛微微一愣,皺眉想了想說,「那時太小,忘了她長什麼樣子,只記得是額娘賞我的人。」

我不禁啞然,心中不知什麼滋味。胤禛卻未察覺,拉起我手要向前走,我心中一動,拽住他說道:「若是我回宮,可不可以提個條件?」

「你說。」他馬上答道。

「以後你除了永壽宮,哪裡也不要去。好不好?」我笑問。胤禛大愣,似是不相信這是我所說的條件,躊躇半晌才開口道:「那麼皇后那裡……」

「皇后不行,年貴妃更不行,以後新選的秀女也不行,過年時不成,若是宮中有儀式……那勉強可以吧。」我笑著看他有些發窘。

「衡兒,這……」胤禛嘆了口氣,似在組織語言與我解釋。我打斷他又道:「這個若不成,換一個也罷。你今晚就別走,留在這裡,明兒陪我下山,在這城裡逛一圈可好?就一天。」

「那明日的早朝怎麼辦?」胤禛皺眉。

「我要你與我一起睡到天亮。」我抿嘴笑道。胤禛沒說話,我彷彿可以看見他腦中在飛速運轉著衡量此事的可行性,而答案很快就有了,因為他開口說:「衡兒,早朝的事情非同兒戲……」

「那麼你親口告訴我,乾清宮正大光明的那塊匾后,信封里的皇嗣寫的是誰的名字?」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你向來不關心這些事情,可以你的心思,難道還猜不出來么?」胤禛眉頭皺得更緊。

「我猜是我猜,又怎麼知道猜得對不對?我要聽你親口說出來。」我執著道。

「與你說了本沒什麼,可你莫要與他人提。」

「別人不說,若是洛洛問我,我卻保不準會答,這個我無法應你。」我看著他笑道。

胤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我靜靜看著他,搖頭道:「你是否覺得件件事情都是為難於你?不是這樣的。在我心裡,我只願我的丈夫專心愛我一人,閑時與我相伴遊街,這輩子都坦誠以待,沒什麼說不出口的話。僅此而已,再不要旁的什麼。」

胤禛嘴唇微動,思量良久,終還是長嘆一聲,默默不語。

「你能給我的太多,其間我想要的卻太少。」我雖早就知道答案是此,卻還是不由得一嘆。「即便如此,我還是愛你。」

胤禛動容,握緊我的手,隨即笑道:「這麼說來,朕以前也從未想過留著個不聽話的女人。」

「你是說我們兩不相欠?」我倒是一愣。

「不,心裡想的和自己得到的,往往不一樣,是不是?」他看著我微笑。我不禁莞爾,若論這狡辯的功夫,我何時又贏過了他?

「我與洛洛年輕時,心存三願:一願生活隨性而至,二願心靈自由超脫,三願永遠在彼此身邊。現在看來,前兩願是笑話一場,這第三願,卻可以勉力而為呢。」我看著胤禛道。他眼睛一轉,隨即瞭然,嘴角掛著一絲微笑道:「你的夫君總免不了那三宮六院,也避不開公務纏身,但坦誠相待,總還不是什麼難辦的事情不是?」

「言之有理。」我正色道。胤禛不由笑著拉起了我的手,柔聲道:「回去多加件衣服,我們就回宮。」

我抬首而望,不知何時已是日落西山,夕陽的餘暉將周圍的一切都罩上一層溫柔的光暈。我已不再年輕,自然知道今日與他回去,也決難逃避前路艱難,免不了再無奈,昨日的絕望還歷歷在目,今日我竟義無反顧地又隨了他回到那個地方。因為我也早就習慣了,習慣陪在他的身邊,再也改不過來了。

回到北京城時,已是暮色茫茫。我靠在胤禛肩上,他的手臂環在我的腰間,兩人都是默默無語,靜靜聽車輪滾滾。

「我有些想念雍王府了。」我輕輕說道。

「你若喜歡,就回去看看。」胤禛柔聲答。我不禁一笑,回去嗎?再沒有雍王府了,而熹妃娘娘出宮,那更是勞師動眾。

馬車緩緩停住,我不禁伸手掀開了窗上布簾,正瞧見宮門緩緩而開,那宮裡燈火通明,卻是鴉雀無聲,便如我走時那樣。

胤禛等我放下帘子,握住我的手緩緩道,「等明年開了春,咱們就去那邊的園子里住。」我點了點頭,眼見馬車重新前行,又聽宮門在身後重重合上,心中滋味是喜是悲,卻是再也難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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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夢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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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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